桌上一个大大的寿桃蛋糕,父亲干瘦而满是皱纹的脸上一脸灿烂笑意。背景墙上是一百个不同形态不同字体的“褔”。
父亲花甲之年,姐给我发来为他祝寿的照片。几百上千公里之外的我,自从母亲走后,便很少再回去,去年就连过年也没能回去看一眼。
一直以来,母亲都是家中的主心骨,记忆中,家中大小事大多都是母亲做主去操办。一个只读过几年书但事事都不甘人后的妇女,有着她对生活的执着和执念。然而,造化弄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却什么也干不了,甚至连生活起居也需要这个与她争吵了一辈子的男人照顾。
现在我也有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也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男人在婚姻中有时候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但并不代表他们对家人毫无责任心,只是有时候,他不会表达,并且还需要你去激发他这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
恨他的懦弱无能
曾经在母亲的抱怨中我对父亲各种不满:抽烟、喝酒、也不会挣钱甚至喝醉酒还会打人……
而我小时候对父亲的期待是:他应该是个给足家人安全感的人,是个有文化的人,能成为孩子的百科全书;是个有钱有地位的人,至少能护家人不会被别人欺负。
可是记忆中母亲常被大伯、伯母欺负,也不知道为什么足足比母亲高一个头的伯母会对母亲指手画脚甚至是动手,但总没见到父亲为母亲撑腰。
那时候,我恨父亲的懦弱无能,但小小的我却无可奈何。
父亲是个手艺人,记得那时候有人还叫他一声“于师傅”,“于博士”,年幼的我想起来真是奇怪又搞笑,只不过是个“木匠”而已,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叫!
父亲常年在外做工,他在我童年中的记忆是缺席的,甚至跟母亲一样对他充满了怨气。
一辈子,他做了什么
听母亲讲,他曾经也开过“石榴”车去河边装沙运沙。跟亲戚借钱买车后开了没几天把车开河里去了,之后再也不开车,把车卖了,还赔了不少钱。
他也做过泡菜生意,那时候在我们小镇上做这生意的人并不多,跟父亲一起做生意的那家人,苦心经营多年有一定积蓄后,早带着一家老小搬到城里生活去了。可父亲却因为做生意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太过辛苦而放弃,仍去做他的老本行,抱着“富不了也饿不死”的手艺做到老。
由于跟大伯家经常闹矛盾,母亲决定搬家。
她开始四处奔波筹钱,临走时她嘱咐我哥,放学回来的路上记得看一下田里庄稼,要是有放学的小孩子在上面乱踩去提醒一下让他别踩。夏天骄阳似火,母亲去了亲戚家借钱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我哥遵照母亲的嘱咐每天放学路过那条小路都去自家田地瞧瞧。
有一天他呵斥一帮在田地里乱踩的男孩时,遭到了那群孩子的攻击报复,他们跟我哥扭打在一起,一群人围攻我哥一个,我哥打不过,于是拼命地逃回家,后来他越想越生气,又极不甘心,于是拿着大木棍躲在门后等着那群家伙从家门口路过。
那都是几个年轻气盛的青春男孩,我哥也不惧怕,年少气血方刚,他以一挡五,趁别人没注意时拿着木棍就朝着刚才围攻他的那几人打去。
结果是我哥心底的“仇”是报了,可他的学也上不了了。学校劝退时父亲在家竟然也没怎么管这事,在他的理念里,我哥成绩也不是很好,读不读书都无所谓,反正将来跟他一起学做手艺也饿不死。
那个燥热的盛夏,晚上,母亲终于回家了,可父亲却躺在凉席上呼呼大睡。
多日奔波后的母亲一身劳累,回到家看到脸上红肿的大哥气急败坏而又悔恨不已,大哥却装作没事一样安慰母亲。后来母亲也将心力转移到搬家和经后的营生上来了,想到马上就可以搬家离开,以后还可以做点小生意,她觉得靠自己的勤劳双手始终是会挨过这段苦日子的。
不会表达的爱
曾经望着深邃的天空,我是多么想走出去看看。
放暑假时,父亲带着我来到了城里。他在一处装修工地给人家做柜子之类的,我便四处闲逛。包工头看到了稚气的我,每次都会给我5毛钱,我便像小兔子一样欢乐地蹦跳着去旁边的小商店买雪糕吃。
有一次看到一个书刊亭那摆着好多好看的书,等父亲忙完一天的活后,我便缠着父亲让他给我买本书。记得那次父亲很是慈祥地笑了笑,满足了我的小愿望,给我买了本《白雪公主》的绘本书,我爱不释手,看得都能倒背如流了。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送我“礼物”。
上大学时,我所在的大学和父亲干活的工地在同一个城市。父亲会趁他下班早一些的时候,到我所在的学校给我送生活费。
远远地看见父亲低着头蹲在学校门口,从他身前路过的人都行色匆匆,我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爸!”
他连忙起身,又黑又瘦的脸上已爬满岁月的痕迹。他朝我走近,从大衣内侧掏出一叠百元钞票递给我说:“钱拿着,该吃就得吃!”我接过钱笑道:“我知道,钱还没花完呢!”
说着便挽着他朝宿舍走去,他停下来,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我错愕:“你吃过饭了吗?要不一起吃了饭再走?”
“我已经吃过饭了。”说完,他转身离开。
看着他那并不高大而微驼的背影,手中攥着还有他体温的一些钱,我轻轻叹息,这就是我的父亲,心中有爱却从来都不懂得表达。
一生的误解,弥留之际才肯开口
母亲重病意识还算清醒时,她曾恨恨地对我们兄妹说:“我走后,你爸肯定会将我忘了再找人伺候他,他之前自己亲口这么说的!”
“妈,怎么会呢?他也只是说说而已。”任凭我们怎么劝说,母亲这一生也许都活在对父亲的深深的怨恨中。
在母亲时而清醒,时而谁也不认识的时候,父亲却守在母亲床边:“婆婆,我回我湾里买了块地,风水很好,我将来也会在你的旁边。你来我老于家没享到福,孩子们说就葬在那块菜地那里,但你始终是嫁来我于家的啊,还是回湾里买块地比较好……”
可是母亲,紧闭双眼,像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母亲丧葬那几日,我们姐妹三人哭得天昏地暗,大哥双眼布满血丝仍忙着操办丧礼。我突然听到一个特别沙哑的声音,原来是父亲,他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仍努力地在跟亲戚们说着什么。后来才知道他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睡觉过。
有时清明节及母亲的祭日,我在外地赶不回去,跟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放心,有我呢。”
“我在你妈坟前给她烧纸钱,我跟她说了,让她保佑你们、保佑孩子们平安!”
“你照顾好孩子,你妈这边我都已经去看过了,把坟前的杂草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
永远是我的父亲
如今,父亲老了。六十多岁在城市中的老人大多还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顶多是两鬓斑白。但六十多岁的父亲却牙齿都快掉光,腰也直不起背也驼了,身体枯瘦如柴。大姐带他去医院做全面检查时,医生一看都怀疑父亲肯定得了什么重病,可检查结果下来并没有,他就是那么瘦而已。
他打电话给我说收音机里播放的戏曲都听过好多遍了,叫我下载一些好听的他没听过的给他。我才意识到,之前回去时,看到他翻看一本厚厚的金庸武侠小说,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看得津津有味。于是给他买了老人玩的智能手机,他想听什么戏曲可以自己语音输入查找。
他早上还会去菜地里忙活半天,然后他就沉浸在他的小说和戏曲的世界中。有时候,哪家需要装修什么,他又会去施展一下他做了一辈子的手艺……
世人眼中平凡甚至平庸的这个老人,他终归是我的父亲,他也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生养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