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料理界非常严苛，当你决定了做料理，就必须用毕生精力做下去，做到极致。小野二郎数十年如一日的做寿司，成就了他“寿司之神”的美誉。

将事情做到极致，就可以达成一番成就。

而做菜时，不需要辣到极致，就可以辣翻日本人。

之前在东京留学的时候，住的是share house。在那里我认识了东马先生。

在大男子主义横行的日本社会，会做饭的日本男性并不多。而从京都来的东马先生倒是能够做出非常美味的料理。有一次我自认为自己做的菜好吃，跟他对决，各做一份日式洋葱炒肉，让旁人试吃，觉得好吃的就投一票，多票数的就胜出。结果十个人试吃，他以压倒性的八票胜出。

东马先生做料理的水平非常高，听别人说他之前是在餐厅工作。我称东马先生为师匠，会去请教一些日式料理的做法。有时生活上遇到问题，或者碰到不懂的日语也会去问他。他先会奚落我一番然后再一一解答。东马先生会跳街舞，虽然他经常说他老了跳不动了，但是好几次看到他在派对喝多的时候跟欧美人斗舞。他喜欢看搞笑艺人节目，日式的搞笑艺人以夸张另类的表演来吸引眼球——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表示难以理解——但是东马先生很喜欢看，并会模仿里面的艺人。有一次在抽烟时，他叉腰，噘嘴，皱眉，把声音弄得低沉，来模仿喝醉酒在电车上乱讲脏话的秃顶中年大叔。还有一次，他手跟身体诡异而又有旋律地摆动，来模仿水压过大而四处窜来窜去的花洒头。只要他兴起模仿，抽着烟的人就会笑得被烟呛半天，喝啤酒的人会笑得把啤酒喷出来，大家都会笑得肚子痛。

一天大家一起去居酒屋喝酒，大家喝的正酣，我说，东马先生你这么会做菜，性格又随和，你女友一定很幸福。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没有，现在是单身，以后也不想交女友，反正自己做做饭养活自己。我暧昧地“哦”一声，会不会是东马先生不行了？说完大家都在大声狂笑，东马先生装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当年我可是当初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称京都小次郎，现在我是看破红尘。你们这些屁孩懂什么。说罢翘起兰花指拿起酒杯。这时大家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喝完酒在回家的路上，我问东马先生，东马先生，你的前女友是什么样的？本来在笑着的东马先生顿时脸色一沉，沉默了半晌，点了根烟，表情严肃地说，你这样冒昧地问别人的情感经历是非常失礼的。我惊了一下，马上向他道歉。走在回家路上愤愤地想着，切，这个没有回忆的家伙。

日本的过年是1月1日，基本在外的日本人都会回家过年，然后家人会庆祝新年做好几天分量的御节料理。因为御节料理的料多比较繁琐，故一般是长辈做，年轻人的话就去餐厅或者超市购买。东马先生没有回京都，自己买了各种材料，忙活一晚做了御节料理给大家分享。

早上我在吃的时候，说，东马先生你做的饭菜太好吃了，为什么不自己开餐厅。东马先生得意地笑了笑，说他刚开始是想着自己做饭既能节约成本又能保证营养，然后才去学做饭的。学有所成后，在一家不错的餐厅工作，奋斗很多年后升为主厨。后来换了工作没有继续做。

很厉害啊。后来为什么不继续做了？我问。

他说，因为我做的菜不够辣，被解雇了。他声音低了下来，眉头也皱了皱。

不会吧？怎么餐厅还有这样的要求。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哈哈哈，骗你的。是发现做的久了，下班后回到家碰都不想碰锅，只想在外面餐厅吃。这违反他自己做饭自己吃的初衷，所以最后就辞了。他狡猾地笑了笑。

厉害，潇洒，不愧是东马先生。我有点无语。

他摆了摆头说，没有没有一点都不厉害，哈哈。

这样说来，我基本没看过东马先生做辣的菜。可能辣的东西不符合日本人口味吧。我想。

一天，我在做麻婆豆腐，东马先生兴致勃勃地过来尝了口，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结果他被辣翻了，眼泪鼻涕双管齐出，他疯狂地把水往嘴里灌，灌了好一大瓶后，缓了缓气，说，太辣了，这不是麻婆豆腐。我心里觉得好笑，反驳道，不对，这就是正宗的。日本的麻婆豆腐一点都不正宗，不仅不辣还偏甜的。

他表示不相信，说，即使是正宗的麻婆豆腐也不可能这么辣，叫人怎么吃。我说，这是因为日本人吃不惯辣的，才会觉得辣。真正的麻婆豆腐就是这个味道的。这时平日温和友善的他脸色一变，气愤地骂道，你懂什么，我做了那么多年厨师，我从来没做过这么辣，也不可能有这么辣的中国菜。我也不甘示弱，说，虽然我做菜没那么好吃，但是我来自中国，我知道正宗的中国菜的味道。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去中国吃过正宗辣的菜，在日本的都是为了迎合日本人口味而做的中国菜，完全不辣，井底之蛙。“砰”地一声巨响，他愤怒得重重地甩了锅，口中骂着方言走开。

自那以后两个月，我们都没有跟对方讲话。

一天东马先生喝完酒之后，回来看搞笑艺人的综艺节目，看到节目里惩罚游戏就是让艺人吃非常辣的食物。看着看着东马先生突然猛地跑去超市，买辣椒买大包小包的调味料，买回来后憋红着脸做回锅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被洋葱熏到，眼睛一直红红的。

做好后，大家来吃，别说日本人欧美人，就连一个从四川来的小伙伴都觉得回锅肉很辣，拼命找水喝并表示要喷火了。而满眼通红的东马先生，只是怔怔地盯着那盘菜出神。

后来东马先生搬走了。再后来我才知道，他之前在京都的时候，有个谈了很多年的女友。他女友是甜点师，做饭时俩人一个做主食一个做甜点，俩人说要做遍天下料理——这应是尘世间平凡而又莫大的幸福了吧。而在他们即将结婚的那一年他女友在地震中失踪了。他女友最喜欢的就是他做的回锅肉，虽然每次都会说他做的不够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