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世杰■大江流日夜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

                  2021第10期)

1

那晚往江边走去时,竟蓦然有点恍惚,弄不清那个蹒跚而行者,到底是现在的、今生的我,还是少年的、前世的我?想想,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挣脱些什么。

几分钟后,即到江边。放眼望去,大江流日夜,惟见一派阔大的寂寥。江流就在那时乘虚而入,攻占了那片通透与空阔——“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人生的了悟,或真是需要一点际遇的吧?


2

薄暮中的江天,总有一种低调的华丽。

不止一次地,我说过:“最爱一天中这最好的时光——总嫌中午的明亮太过通透,子夜的幽暗太过壅塞,倒是薄暮这明暗兼具的暧昧千皱百褶的光影,鬼魅般地惑人又丝绸般地养眼,总让人在销魂的惬意中浮想联翩。”

何况,那是家乡的暮色。


回想中的那片江岸,恰秋色浓艳,暮色初起。打小就熟悉的那条大江,正无声地流着,浩浩荡荡亦沉沉隐隐,潇洒而行。江流边,我身后如今那入夜便灯火辉煌的小城,长达2500多年的历史,打从春秋战国到汉唐以降,直至宋、元、明、清,地名变来变去,从夷陵、硖州、临江、宜都,几经演变为今名宜昌,惟对岸那一溜金字塔形的山峰亘古未变,此时皆没于沉沉暮色,显着某种古老的新鲜率意的威严——想想那默默然如同拱卫般的伫立,少说也亿万年了,心头不免一惊。

幼时立于河岸,总在想,哦,你必要从这头走到那头,跨过大江,河谷,以及所有那些让人踌躇、气馁的阻隔,去到某个远方。几十年过去,在远方,乡思虽如尘埃愈积愈厚,却总在有意无意地用俗常去稀释、摊薄,直到已摊得薄如一张单宣,却任一管再怎么笔锋坚劲水墨淋漓的狼毫,也无法穿透,而偶尔滚落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泪滴,倒能于不知觉间洞穿那种菲薄。便疑惑,乡思,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怎样的质地呢?“邮票”太小,“船票”太窄,“海峡”太空,到底该是什么?

忆起故乡,原以为一切都深藏于心,闭着眼也能道出乡土风物的种种风致:那些曲里拐弯的窄狭街巷,那些幼时每逢春秋要花大气力才能去到的远足地,那些连想起那个字眼都要淌口水的小吃,以及时时萦绕于心的儿时的玩伴与友人……你一直在心里盘着那些景,那些事,那些人,盘来盘去直盘得晶莹剔透,生出了厚厚包浆。终有一天才想起,其实因了时日太过久长,与众多远离故乡的人一样,说起故乡,心里早只剩下个朦胧的影子,对那片乡土曾经的波折精微的细节,却失察多于失忆。如今交通便捷,回趟家并非难事,飞机高铁,可倏忽抵达。近年禁不住思念,也去去来来地那么做了。一俟次数多了,除了见见亲人访访故友,吃点家乡的饭菜小吃,略解口腹之馋,似也再无余事可做——似乎无论怎么做,那份乡思都无处安放,只好安慰自己,回来看看,也就尽了人子本分。可家乡到底给过我些什么,却一直想不明白。于是那一味的怀乡,便日渐显出苍白的空洞……

——总有那么些往昔,自以为已深刻于心,其实真与它重逢,才发觉记忆早已斑驳破碎,一切都仿若初遇,新鲜而又陌生了。

想到这一层,恰在那个不期而遇的夜晚,一次没有心机的江边闲行。


3

那日晚来无事,便跟三妹和妹夫说,想去江边走走,你们去么?弟妹六个,如今星散于天南地北,留在老家的也就三妹一人了。三妹看看我说,晚上只要没事,我们见天都要去江边走走的。那轻松到自得的口气,让我觉着,如若早年她或有对远行的哥哥姐姐的羡慕,如今也该轮到久在异乡的我们,去羡慕她了。

也就在我们一起往江边走去时,傍晚的光影闪烁之中,身世的恍惚与时光的错觉倏忽而至。“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那样的慨叹,到底表象皮毛了。其时,我还真无法恰切地说出自己的心境。尽管有时,在远方,当风轻云淡,皎月当空,骤起的乡思终会高过月光,高过浮云,高过俗世与仙界的纠缠与博弈,高过早年很想浪荡一生,却始终没机会做成醉汉的烦恼,到了这时,竟只能任自个儿深陷其中,而无以自拔了。回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那近乎一个哲学命题,简捷亦深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记得当年初到边地,满以为待上三年五载,就会打道回府。转眼虽未敢说半世虚度,却终于成了一个“游子”。说来这一生也并非没有用功,但在一条那样的大江面前,却既无一事无成的老来痛悔,也没荣归故里的年少轻狂——大河该是认得我的,就像母亲,知晓我的根根底底,了然一个瘦弱男孩曾经的一切:懵懂与无知,莽撞与怯懦,顽皮与恶作剧,甚至无端地犯傻,及面对如山重压时的种种绝望……说什么呢?说什么似都无益。在她面前,我简直就赤裸到无处藏身、无可遮掩,即便你可以不顾羞耻,却怎么都既没有叹息的理由,也没有张致的本钱。真能道出那种感受的,惟老家的那句土话,叫“无焦过”——也不知这三个字是不是该这样写,说到底便是:无论怎么着,任你翻来覆去坐卧不宁,也满心尽是些莫可言状的、无以释怀的煎熬……


4

眼见暮色愈发深浓,沿江一带的灯光倏尔亮了,浩荡江水在灯光映照下,依然绰约可见。不同于当年离家远行时的沿江一带,尽是些古旧低矮的木板房,歪歪倒倒的吊脚楼,站在马路上,永远是看不到江水的。贫穷似能遮挡一切,能看到的惟有寒怆与凋蔽。日后读欧阳修《夷陵至喜堂记》所谓:“峡州治夷陵,地滨大江,虽有椒、漆、纸以通商贾,而民俗俭陋,常自足,无所仰于四方。贩夫所售不过鱐鱼腐鲍,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贾皆无为而至。地僻而贫,故夷陵为下县,而峡为小州。州居无郭郛,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而鲍鱼之肆不可入,虽邦君之过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趋。而民之列处,灶、廪、匽、井无异位,一室之间上父子而下畜豕。其覆皆用茅竹,故岁常火灾。而俗信鬼神,其相传曰作瓦屋者不利。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书荆以狄之,而诗人亦曰蛮荆,岂其陋俗自古然欤?”只好会心一笑了。

宜昌夜景


千年后的夷陵,早已不致如永叔先生描述的那样不堪。沿江一带,拆的拆迁的迁,早已辟成大道,看上去宽阔敞亮,树木郁葱,草绿花繁。稍靠近些,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江。而傍晚溜哒留连于江畔者众,散步健身的,唱歌跳舞的,老少男女,不一二足。幼时的种种艰难,似已一去不返。而我,偏在那时,想起了安放过我青春的河滩,那些卵石,沙滩,远远伸向河中间的瘦骨嶙峋的木跳板,偶尔降落或升起的满是补丁的布帆,以及那任孤零零的桅杆无力撑持着的阔大江天……如此说来,容颜簇新的故乡,似并不足以让我释然。

人心古怪!轻问一声自己:那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5  

沿着江岸行去,愈走天色愈暗。远远近近,目力可及的“夷陵”“至喜”两座跨江大桥,绚丽的灯光,也倏地亮了,如同骤然降落人世的长虹。不时又有驰行于大桥的车灯,突兀地闪过。再往前走,一艘上行的驳船,或许正好调整了一下方向,船头原先直射前方的射灯,穿过浓浓夜色,猛然便扫向岸边,径直射到了眼前。在经受了最初那一阵任强光照射近乎失明的眩晕后,一幅清晰不过的剪影,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两个清晰不过的人影,正相拥相吻在大江边的堤岸上。

驳船那近乎仰视的灯光的照射,让那对紧紧相搂的人影,顿时显出了惊人的巨大,如同电影里特写的一幕,几乎占据了整个天幕。长发如瀑的女孩稍稍后仰着,几乎高出一头的男孩则微微前倾,同构成了一道弯弓般柔美的曲线。在我觉着那么刺眼的灯光,他们似乎全然没有觉察,或有也满不在乎,仿佛能让全世界都看到他们的亲昵,或许更好——反正他们旁若无人,完全陶醉在那样的亲密之中。

——那一刹那,我的心突然就有些颤栗,如同尘封已久的古琴,被骤然拂动,瞬即有了悠扬的回响……

是的,在时光纷乱的空隙里,偶尔你会突然发见,一缕失落已久的,早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记忆,一旦与它执手相问,还真说不清到底是忧是喜。

比如那对年轻人——或也未必是什么年轻人——体味到的,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呢?


6

那时那条伟大的河流,就在他们身边,也在我的身边。跑到这条伟大河流边来相拥相亲,究竟算怎么回事呢?至少当年,像他们这般大时,我既从没见过,也从没想过。时代或真不同了——幼时,俗常的江边,尽皆为生存度日辛苦劳作的人们,或以一根扁担两只木桶从江里挑水售卖的挑夫,或扛着山一般沉重的货包,在江边码头挣一份口粮的扛活者,或住在以茅草荆棘搭成的小棚子里的拾荒者……长大了,懂人事了,也从没想过,居然可以到江边演绎那样的浪漫。他们是出于无意,还是明白只有在那条大江边,以那种方式构筑他们的爱情大厦,才是天长地久的呢?

数学里,有一种简单算法,叫“代入法”:把与一个变量A有关联的变量B,代入一个包含A的方程式,便可求得那个未知的B。惜乎面对江边的那一幕,我却无法将自己轻易地“代入”,于是我的人生“方程”, 或永远无解。我很想“代入”,很想很想啊,但何以“代入”?怎么“代入”?最终也是无法代入,只能离去,只能想象。

很难知晓,两个在大河边相依相亲者,究竟是一见倾心便永定终生呢,还是经历无数磨难,曾山河阻隔,相距万里,才一朝相见?也不知他们此前是否曾夜不能寐,望眼欲穿,期待复期待,直到此时此刻,也恍然如在梦中?是否亦曾因了误会或不知来自何方的搅扰,有过长久的分别,曾泪洒江天,如今正是一场感天动地的久别重逢……人生多风雨,深爱须淬炼。在历经了人生种种曲折和相思之后,他们方终于来到了江边,来到此刻,沉浸在了他们的幸福之中?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无论怎么说,那都是爱。

——那时,我忽然就明白了,爱,惟有爱,方是乡思的真蒂。

包括你,包括我,对于每个人来说,难道不都孕育、诞生在家乡的一场或甜或苦的“爱”之中么?

是爱, 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同样是爱,让我们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而在追求知识、技能和贪得无厌的欲望中,不知不觉地,我们失去了多少爱啊!俗世磨损了我们对爱的感受,对残酷事物的敏感,对美的追寻;我们变得越来越有所专长,灵魂却越来越破碎,越粗砺,越不完整了。

金字塔形的磨基山,古名“葛道山”


7

在故乡,那段大江从来都不叫江,而是叫河——“大河”。

“大河”,是长江的小名,是乡亲对那段长江的爱称。

我所见到的那一幕,或只是我想象中的经典,却未必不是真正的经典。在时下充斥于市的,关于爱的五花八门的时髦造型背景下,一个那样简洁却爱意淋漓的剪影,对我实在有着凌空俯冲式的震撼。

大河,是我打小就拜见过的先生,永世的师傅——尽管不知道她是否曾经应允与接纳。也许它一直都没答应过收下这个学徒。但在那里一直长到十八九岁,江流,河滩,从来都是我真正的课堂。家太小了!学校太小了!惟有大河,为我演示过什么叫宏大辽阔,什么叫生生死死,什么叫人世人生。正是在大河边,与一帮素昧平生堪称长辈的扛活人的交往,让我懂得了那一切。虽说也从未与之歃血盟誓义结金兰,他们却以无声的教诲,让我单薄的人生,第一次识得了何谓江湖,何谓汉子,何谓义气与担当,让我单薄的身子增添了刚直,青涩的面容刻上了冷峻,平静的血脉涌动着滚烫。当生活中不时就有的暗箭伤人与厄运翩至时,我才没趴倒在地,束手就擒,哭天喊地。

——从十二三岁,到十八九岁,我在故乡码头感受过的那一切,无疑就是苦难中的爱。我没齿难忘,却始终没能让它升华成一种自觉、明确的意识,想想,我怎么会这么笨,笨到这般程度啊?

大河无言。却隐约告诉过我,穿过郦道元的《水经注》、袁山松的《宜都记》里的古老三峡,某个远方有她悠远的源头。我一直想去看看那个源头。那或只是条涓滴细流,毫不起眼,人迹罕至,却决不缺少清澈与晶莹。许久之后我在书里见过,却至今没能亲见。几十年前,面对大江,莫名而生的离乡远行的冲动,与其说是命运把我送到了远方,不如说是大河暗中做出的安排。我到过武汉、九江、南京,到过崇明岛的长江出海口,那里烟波浩渺苇摇鸥翔,大江如一个智慧长者,在沉思中万般慈详。也到过虎跳峡、奔子栏,那里水声如雷,飞浪如雨,刹那间就能把灵魂浇个透湿。却从没到过她的源头,从来。

我一直在寻找。

当今世界,在许多事情面前,你可以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但至少也要有脑子和眼睛啊。大河的大,当然不在她的长,她的体量,而在她沉稳、坚韧的气质,在她循循善诱的睿智。

七十多年短如一瞬。那个秋日傍晚,她终于告诉我,我心心念念的那个“源头”,不是别的,而是爱——

深秋,薄暮,微雨。那对相挽而行的恋人,选择了那个地点那个时候,缓缓行于江边。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了,事实上就行走在那条大河旁边。走着走着,男孩临水一个回头,俯身轻搂他的恋人,便成就了一种浪漫。他们身后,是那条伟大的河流,还有个偶尔路过的远方游子。有了那条伟大的他们身后,是那条伟大的河流,还有个偶尔路过的远方游子。有了那条伟大的河流,那场爱情似乎也伟大起来。想想,那样的浪漫古已有之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是个叫人心心旌摇曳的画面:河中沙洲有鸟儿啼鸣,一场爱情就在那里萌发、生长。“在河之洲”看似只是爱情生长的地点,倒恰是爱情的源头;“河”的源远流长昼夜不舍,“洲”的云霞叆叇水汽氤氲,“雉鸠”声声啼鸣的清新灵动,共同道出了那场流传千古的爱情的灿烂景象和渊源所在。


8

国人素来都以“江山”、“山河”指代这片母土。我却喜欢“山河”,不待见“江山”。“山河”是百姓的,“江山”是皇帝的。皇帝总想永坐“江山”,百姓惟独钟情“山河”。对一个人,一个民族,若山是骨骼,河就是血脉。如此,山河的远阔,人间的烟火,虽无一是你,亦无不是你,而芸芸众生,尽在其中。临水而居,是人的不二选择。水如同镜子,大河犹是。伸手试水,五指淋漓,一旦抬起,又流失殆尽。水是空,是无,“几于道”;亦是娑婆世界,融进了人类万千实实在在的日子。没有水的日子无法想象。没有水,人或至今还深陷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水既无为,也深邃,甚至深刻,上帝般地了然我们的痛苦与渴望。那次的回乡之行,幸好去了江边,看到了水,看到了爱,才让我从先前每次回乡时从没过脑过心的痴傻中回过神来,品尝到了隐于心中多年血浓于水的亲情与爱,那千丝万缕的,用张飞的怒吼关公的大刀也斩不断的牵扯。

那让我骤然想起的,是发生在世界的另一边,那场闻名于世的“世纪之吻”,或叫“胜利日之吻”。1945年8月14日,纽约时代广场。时值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纽约民众纷纷走上街头庆祝胜利。一位叫乔治·门敦萨的水兵,在欢庆中,亲吻了身旁一位陌生的女护士格蕾塔·弗里德曼。那个瞬间被《生活》 杂志摄影师阿尔弗雷德·艾森施泰特抓拍下来,成为传世至今的经典画面。 据说从此以后,每年8月14日都有数百对男女,在时代广场重现“胜利日之吻”,以纪念二战结束。

著名的《胜利日之吻》


那晚我在家乡的长江边,见到的那对年青人相拥热吻的影子,或无法与“世纪之吻”的经典影像相提并论,但细细一想,那东方式的深情,不也同样有着我没完全读懂的内涵吗——

我出生的头几年,大江边也曾有过无数动人的一幕。先是1938年,地处长江三峡出口的宜昌,由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指挥船队,冒着日军的炮火和飞机轰炸,抢运战时物资和人员到四川,从而保存了中国民族工业的命脉。亲历过宜昌大撤退的平民教育家晏阳初说,“这是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在中外战争史上,这样的撤退只此一例。”在那场生死攸关的大撤退中,有多少乡亲以手足双肩,付出了他们以血汗凝成的爱?继而是1940年5月,在枣宜会战中以身殉国的张自忠将军的遗体,欲运往战时首都重庆安葬,途径宜昌,竟有十万军民到江边送行。那天,日军飞机三次飞往宜昌上空盘旋俯冲,但祭奠送行的人群却无一躲避逃散。故乡小城那时并非大都市,十万人涌到江边,是何等壮观的景象?万人空巷,全城出动,那既是摇撼山河的悲恸,也是感天动地的大爱。爱亦如水,“几于道”,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知我到底有多少亲人,曾奔行在那样的人群中?整个宜昌,至今没留下什么像样的古建筑,连清末开埠后沿江一带的各种西式洋楼,也都在日机的轰炸中化为了一片废墟。我的那些亲人,何以就不怕在头顶盘旋的日本飞机?

宜昌市滨江公园大撤退纪念碑纪念碑纪念碑


想起这些真后悔不已:有生之年,我怎么就没问过父母,他们,是否也曾在那场大撤退大送行的人群之中?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们也就二十来岁啊!他们必定经历过,只是,那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寻常,他们竟然从来都没向后人提起过。

那样的大爱,温泽四方,赤以永年。

其实,当你极力抬头仰望浩茫天宇的时候,脚下,必要付出更大的气力,去牢牢地抓住生长你的大地。是的,在江边,另有一些爱,并无我那晚所见那样的轻快、优雅、浪漫与缠绵,它们总是无声的,默默的。即便最后有话,也极力把它压缩到了实在不能再压缩的程度,以至于无。


9

大河边的爱,有烈焰焦土般的炽烈,也有花前月下般的明澈;有三秋桂子般的幽香,更有春雨润物般的无痕。或骨气得很,或清亮有致,菩提万物,不一而足。只有真读懂了每个普通生命、寻常人生背后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你才敢说你已经真地长大成人。

此前,我是不是太在意长江的悠长、浩大,万里奔行,也太关注它的空阔寂寥,刚忍决断,而失察于生活在江边的那些人的微末、脆弱和柔软?可日常里的我们,谁又不曾脆弱和柔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哦,千万别把自己装进一个包装盒,即便是个伟大的包装盒,还是把自己放进自己的好。

乡思永恒。人,从时间的黑洞被抛入这个世界,谁不是在体验一场无名的漂泊,此岸的无助恰在对彼岸的渴望。每个看似寻常的日子,都是一些人心中隐秘的纪念,你只消悄悄走近,打开那个日子,就会听到时光的恸哭与朗笑。不管这个世界有时多么无礼,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脱去曾经的青涩,这时节我想多浓烈就多浓烈。故乡许给我的通透,虽说已是难以穿越的万里之遥,而当我在世界的另一端转身回望,清越与明媚倒似可亲揽:这待惯了的烟火人间,只消几日不闻世声,不食池酒林肉,只静心于内心的体验,浸淫于真实的幻梦,便有清凉如红叶落尽的秋枫,飘荡于心,恍如隔世。

那晚行于江边,听水声隐隐,想起俗世人生的起起落落中,幸好还有那一湾江流,有几个波光粼粼的日子,值得在枯涸的岁月里慢慢怀想,曾经的苦涩便如上好的普洱茶,一经冲泡,也渐渐有了悠长的回甘。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就要离开家乡,外出求学。那是1949年后至今有记录以来,大学录取率最低的年份,百无一中。我早做好了去谋一份职业的打算,而录取通知居然来了。拿到录取通知报告母亲时,她并无预想的欢喜,倒说:不是说考不取吗?怎么又考取了啊?话里满满的都是犯愁:路费、行装、学费及日后五年的伙食费什么的,怎么都是一笔不可小觑的开销。对一个大小八口人,只靠父亲一人几十元工资活命的家,那庶几就是即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闻听母亲的话,我只能羞愧地埋下头去,再不言语。直到父亲回来,听了才说:家是个填不满的坑,就算砸缸卖铁,也要让你上学!行装在母亲的隐忍与涙水中,悄悄准备着。那时的小城,最便利的出行方式便是乘船。出发那晚,父亲送我到江边,一起坐在码头石梯坎上,等候上船。许久无话,惟默默地看着无声流淌的大河。临起身了,只读过两年私塾的父亲说:莫惦挂家里!不管走得多远,都要记得,你是在大河边长大的,就算闯进了大海,也莫忘了这条大河!多年后,当我有了孩子,为取名征询母亲的意思时,母亲说:就叫“长江”啊!母亲乃秭归青滩人,大字不识,倒打小就给我们讲那条大河,讲屈原和昭君,讲她六岁时,如何随当过纤夫的外祖父,流落到宜昌那一带江边,搭了个窝棚艰难度日。我惊愕地望着母亲说:这名字太大了,哪个担当得起啊?很想回她一句: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来做名字的吗?忍着没说。

——阴雨连绵时,你才会想起阳光,想起那个叫“晴朗”的单词,想起某种与她般配的心情,与爱同义的温馨。而有那么一些灯盏,即使它还没点亮,只要一眼看到它的模样,浑噩的日子就已然有了一片明亮。浮华的年代,别耍小聪明制造些倾国倾城,惟历史中那些不事修饰的随意的妩媚,才真能让人于一回眸中永世难忘。

三閭大夫屈原雕像


10

山川形胜,常令诗人多情。文史荟萃,总让俊士折腰。文史渊源,即是长河。“1951年10月,沈从文赴四川内江参加土改工作,在1952年1月给家人的书信中,曾以《史记》为模板,提出了‘有情’与‘事功’这两条线索:‘(两者)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社会中‘事功’相背斥,以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为有情……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又说,“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

人生乃一场永无尽头的修炼。爱情、生命、美,互为参照,互相渗透,互为依存。人都是社会的人。深陷于爱者,从来都不仅是在爱另一个人,而是一场生命的修行,历经各种悲伤、痛苦与幸福之后,也会同时收获某种智慧,即对如何做人的领悟。

而那晚面对江流,想起幼时,怎么竟无一位先生讲过,历史的大河,正是“有情”的水流呢?除了悲愤的屈子远行的昭君,又哪里知道,故乡小城不惟是军事要冲,也曾诗意盎然。若三峡为诗的长廊,宜昌便是诗的大门。西陵峡上下,不惟留下过李白、杜甫、陆游、李商隐一众诗人的行迹与诗篇,仅峡口南津关一个小小的“三游洞”,亦唐有白居易、白行简、元稹,宋有苏洵、苏轼、苏辙父子,同游登临,吟诵而归呢?然他们多半盘桓数日,便惊鸿一瞥般远去,“即从巴峡穿巫峡”,“千里江陵一日还”。惟欧阳修公,竟把家眷、亲人都接到夷陵,在那里足足待了一年零三个月。一部《欧阳文忠公全集》,所收766篇诗文,直涉夷陵者竟有140篇之多,占全集篇目20%以上。数量之多,思绪之美,乃所有生长或到过夷陵的文化名人之最。

何也?风物化人,尽在无声——那是另一种爱。

离开小城多年,我方得知欧阳修的那段夷陵生涯。


宋景佑三年(1036)五月,欧阳修因为直言谏事被贬的范仲淹鸣不平,亦被贬夷陵县令。其《戏答元珍》二首,从其一的“春风疑不到天涯,山城二月未见花”,到其二的“西峡江口摘红梅,争劝行人把一杯,须信春风无远近,维舟处处有花开”,一扫他初到时的愁云惨雾,转眼就开始注目于底层的鲜活与灵动。正是在夷陵,他一边推崇州守朱庆基的倡导,在城里城外植树造林,拆茅屋,建瓦房,让人、畜分居,厨、仓分隔,一改简风陋习,也勤政为民,躬问百姓冷暖,做了许多实事;一边开始潜心经史之学的研究著述。纷扰远去,光阴宁静,那样的日子让人能往深里想往远处看,心无挂碍,观自在,潜心于思考和学问,先后撰成了《易童子问》、《易或问》、《名用》、《毛诗本义》等诸多重要著述。《四库全书总目》卷十五《毛诗本义提要》评价曰:“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说始,实发于修。”而为治理夷陵县事,欧阳修着手摘录夷陵史上重要人事史料,编纂《集古录》。其时他面对的,既是日夜流淌的长江大河,也是那条风高浪急的历史长河。念及先贤,暗忖自身,想必他内心翻滚着的情感波浪,亦如峡中湍急的江流。编写中,他曾查访到一位叫何参的居士,家住县舍西,好学,多知荆楚之事,便和他交上朋友,谓:“荆楚先贤多胜迹,不辞携酒问邻翁。”何参从此作为助手,为他编纂该书提供了大量素材。他还从史料中发现,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居然也曾于大历元年(公元766年)被贬为夷陵别驾,与自己的处境一模一样——世事从来如此,谁没跌跌撞撞过?“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看看那条大江吧,千回万转,也要奔向大海。人生短暂,如滴水涓流,走得再远,也都是大河的一条小小支流。

世人皆知欧阳修后半生政绩显赫,诗文盖世,殊不知他倒一直念念不忘夷陵。言及此前文字,他说:“三十年(岁)前,尚好文华,嗜酒纵歌,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也。”而“一生风流半在兹”,是他对夷陵岁月发自内心的慨叹。夷陵固非其乡,却胜似其乡,是他在逆境中,唯一能安放他心灵的“有情”之地啊!


11

岁月打马而过一骑绝尘,有一些事情却从未改变。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言难为情。”终归,我还得离开家乡,去往远方。

有乡亲说,大河边的人出生伊始,便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出生的每个农历月份,都对应着一种水。依此推算,我生于的腊月,刚好对应着河水。民间对生于腊月的人,美好说词无数,听来多有虚幻,惟最后那句说:你的人生跟河流一样,颇多波折,前半生你要吃蛮多的苦,经受无数的折磨,晚来却有一片光亮,辉耀余生……

想想,那无非一个游戏,当不得真,但不知怎的,我竟有些信了——没准儿,我还真能“代入”那个“有情”的爱的方程呢?一个新崭崭的面目全非的故乡还是故乡吗?诗人多垢病于此,声嘶力竭。故乡老街老巷在胡拆乱迁中逐渐消失,端的让人痛心。我讨厌,也诅咒!可返身一想,乡土总会变,屈原、昭君的秭归跟我母亲的秭归,颜真卿、欧阳修的夷陵跟我的宜昌,终归不是一回事。老街故宅不在了,故土还在。故土变样了,那份爱还在。灵魂里装的不是肉体,只是爱。只要大江边的那份爱还在,便知故乡永在——爱,方是一个人永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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