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轶事八 护理老太太梅姨的故事

今天起,我们开始分享梅姨的故事。那一段时间是我人生当中最漂亮的时候,那种美由内而外发自内心,我姐来纽约看我,她说,“你头发乌黑发亮,脸颊红润细腻有光泽,眼睛习习闪光,身材也是你一生最好的时刻,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因为内心有一种欢愉,生命中最好的时刻往往发自内心。我那时感觉未来充满了希望。我有个毛病,就喜欢上学,不管什么年龄,只要每天吸取知识,内心就会充满希望,那些希望也许是幻想,幻想着我将脱胎换骨,携带着知识和智慧,再次回到北京,就像基督山伯爵重返江湖。

那是一段我从家庭逃脱出来为自己而活的日子。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自私的,但是人有的时候必须为自己活一把。你不自私,不知道能冲到多么高的高度,你不自私,就永远陷在沼泽里无法自拔,生命会枯萎,渐渐暗淡下去。

就这样,每天下课后,我开始去梅姨家照顾老太太,老太太很善良,只冲我发过一次脾气,起因是我让她漱口,她拒绝,我和她讲道理,她听不进去。

因为耳朵背,她听我说话很困难,我必须凑到她的耳边,虽然是耳边,但她嘴里的气味拐个弯就冲我扑过来,令人窒息,在医院时,这种情况也有很多,但那时我戴着口罩,在老太太身边,我不能戴口罩,怕她说我嫌弃她。

我准备和梅姨谈一下,看怎么办合适,但在此之前,我一定要让老太太开心,我想象着她是我的姥姥,这样我会更温柔一点。

老太太的神情透着寂寞,这种时候她喜欢我在旁边陪着。漫长的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只听见客厅的落地钟在嘀嗒。

她的脑袋里有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的照片挤在一起,有点模糊。她坐在有太阳的地方就犯瞌睡,呆在阴暗的地方又有古墓的清凉。她有时会说出几句令我惊讶的话,估计是年轻时刻在心里的:“做事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活在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

她这么说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乱世中的人,因为我漂流至此,没有真正的家。这种时候,我就想着自己那海阔天高的计划,感觉就会好一点。心情好的时候,老太太喜欢吃毛豆,煮五香毛豆是她的最爱,又软又香的毛豆,会使她回忆起年轻时的时光,我帮她把毛豆一颗颗拨开,放在她面前的小盘子里,她便打开了话匣子。

老太太的描述,使我对梅姨的过去有了一些具体的了解。这一了解不要紧,她的身世让我唏嘘了很久。

一天下午,我坐在宿舍为工作发愁,报纸上的一条消息抓住了我的眼球,周末两天护理老人,招聘启事上护理老人的不少,但是只在周末做两天的却不多,我觉得这个机会挺难得想去试一下,但报纸上说,需要有护士资质证书,我虽然没有美国的,却有国内的,我请母亲将证书复印件快递了过来。

被炒过几次以后,我总结出一点经验,必须装穷,扮惨,越惨越好。如果你过去的辉煌历史被雇主知道了,一定不会用你,她会觉得咱家这小鱼塘怎么能装得下一只鲨鱼。

我穿了一条过时的咖色条绒裤,看上去土里土气,完全素颜,揣着复印件就出门了,有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感觉,说句实在话,我离开临床刚好十年了,输液打针的基本技能早已丢光,但是量血压和灌肠我仍然记得。

穿过大街,经过街心公园,按照地址来到一座居民楼。

这栋楼房至少建造二十多年了,周围的配套设施不错,绿树如茵,有人在遛狗。

我摁了门铃,还没等我说话,一个嗲嗲地声音传出来:“进来吧!”是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女人,标准的台北女人说话。

房间里很宽敞,客厅很大,大理石地面十分光洁。女人让我进去,递过来一双新拖鞋,那种塑料软底的,这是给我预备的,挺细心的女人。

女人大约四十岁的样子,长相一般,但有些媚态,细长眼睛周围带着轻微的黑眼圈,穿一身碎花家居太太服,坐在沙发上,后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叫人难以琢磨。

女人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遍后,招呼我坐。我紧张,坐姿僵硬,脸有些发热,后背芒刺在身。

偌大的客厅里,有一排皮沙发,前面一张茶几上,有一套十分精美的茶具。茶具旁边有个紫砂壶材料做的小和尚,禅意又可爱。在异国他乡,看到祖国传统文化的器具,心里涌上温暖和亲切。窗前有几盆绿色植物,我认出一盆是文竹,那是我妈最喜欢的绿植。另外一小盆台湾竹捆在一起,泡在水里。

房间里有三间卧室,其中两间门关着,一间的门半掩着,那是老太太的睡房。

“我妈八十八岁了,即使夜里睡觉,房门也要半掩着,这样可以看到里面的动静,以及老人是否摔倒。”女人说。

“好的。”

最里面是个书房。厨房是开放式的,但是为了挡油烟,装了日式的推拉门。我想起很多人说台湾雇主怎样刻薄对待小时工的事情,心里有些紧张。

女人盯着我的裤子问:“刚来不久吧?”

我说:“是的,两个多月了。”

“叫我梅姨就好,你做过老人家庭护理吗?”

“没有,我只是在医院工作时做过病人的基本护理。”

“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十年前。” 女人听了,眉头皱了一下。

“那么久了,你还记得吗?”她问我。

“记得,母亲两年前脑梗就是我护理的。”

“你的毕业证我看看。”说这话时,梅姨依旧心存狐疑,仿佛我是来骗她的。)

“这是复印件,我母亲没有寄原件来,她说怕丢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少人告诉我复印件很容易做手脚,希望她不会这么想。

女人接过复印件,仔细地端详着,一种熟悉的感觉升起,我仿佛赤身裸体地奔跑着,焦虑而羞愧。“你的学校很不错,我听说过。”她竟然对国内十分了解,显然,她用过不少国内的护士了。

梅姨又问道:“你会给老人做简单的按摩吧?”“我在学校学过,也给母亲做过。”

“你演示一下好吗?”我在她后背和肩颈上按摩了几分种,“你不是干过很多活的人,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让她说着了,我自小拉琴,特别注意手的保护,我的手不像干过粗活的人,而且手上无肉。

她接着说:“看来你确实学过,周六可以过来了,记着,不要迟到。我家平时有一位护士照顾母亲,但是她周末需要休息,我只好找个人来顶替一下。”

原来,刚才是在考我啊,她太聪明了。承蒙老天爷关照,几乎每个面试我的人,都觉得我踏实可靠,值得信任。

梅姨接着说:“记录好生命体征,每两个小时测一次血压,脉搏,体温,按医嘱服药,皮肤护理三个小时一次,每天需要灌肠一次。下班时,这些都要写清楚。你只做白天,晚上我会陪母亲。”看来她很孝顺,这让我对她有了些好感。

“我妈平时脾气很好,十分配合,但是阴天下雨,她会腰酸背痛,脾气就很差,前面的护士就是因为我妈发脾气辞职的,我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心里有数,老人都是老小孩,不要和她计较。”

“理解,我不会和老人计较的。”

“一个小时十美金,工资一个月结一次,试用期两个月。”

“好的,老太太的饭谁来做呢?”我原以为,照顾老太太就是负责她的洗衣做饭以及医疗护理。

“哦,洗衣,做饭,刘阿姨负责,她在我家很久了,知道老太太喜欢吃什么,你只负责医疗护理,包括帮我母亲按摩一下,她躺太久就会周身酸疼。”

“我知道了,谢谢梅姨,那我先回去了。”

我很快明白,虽然不用洗衣做饭,但是,我的角色和做饭的阿姨并没什么不同,这从女主人的态度上就可以感受出来,我暗自告诫自己,从现在起,要像韩信那样能承受胯下之辱。)

周六早上,为了避免迟到,我提前到了,但又不敢敲门,怕人家在吃早饭,打扰了他们,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会,看到点了,才上来敲门。

这一次我见到了老太太,虽然80多岁了,但她的眼神看上去也就七十多岁,不像很多古稀老人,眼睛浑浊,神情黯淡,老太太的眉眼透着善良,有种返璞归真的神情。只是她的身体看上去十分松散,躺在床上时像摊开的旧棉被,陈年老棉花已经在里面散开了。

我也有些担心,老太太显然已经是风烛残年,希望不要在我手里出什么差错,这可是要担风险的。老太太对我笑着,满脸的皱纹使她笑起来像个丑橘,我心里涌起温暖,紧张的心情缓解了一半。

我开始做清洁护理,水中放入小毛巾,然后温柔地给她擦脸,脖颈,手臂,之后,涂上凡士林。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还记得所有操作。然后,我帮她按摩手臂,并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揉过,她露出满意的神情,和我聊起来。

“我丈夫是个山东老兵,1949年从大陆来到台北,你梅姨是我老丫头,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是老大,身体不好,有糖尿病,我老丫头就让我和她一起过了。”显然,梅姨就是她的老丫头,谈到梅姨时,她脸上带着母亲特有的疼爱。

“我丈夫很早就去世了,他走后,我在眷村开了个小面馆儿,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了。”原来老太太早年守寡,我很想让她接着讲下去,但是做饭阿姨来敲门了,午饭好了。

吃午饭时,梅姨让我和刘阿姨都坐在饭桌上,就像一家人,她先生不在家,十三岁的外孙子很安静,腼腆得像个女孩。

刘阿姨来自重庆,她怎么留下来的,我不知道,好像她至今没有身份,所以很珍惜这份工作,小心翼翼地看着主人脸色行事。刘阿姨不敢敞开了吃,三文鱼很贵,她只夹了两筷子就打住了。

我用那精美小巧的蓝花瓷小碗,盛了一碗饭,感觉吃了个半饱,也不好意思再去加饭,就说我吃饱了,心里想着,回去时在路上买点鸭翅做宵夜。老太太吃了饭要睡个午觉,梅姨让我将老太太的两只小狗带到楼下去遛一遛,她将几个朔料袋塞给我说:“狗狗便便后,你要及时清理掉。”我懵懂地点头,拉着狗缰绳下了楼。

出国前,我的月薪是一万,现在,我干着和保姆没什么两样的活,我再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朋友都说我毅然决然地断了后路,在三十九岁高龄赴美读书,几乎像个疯子,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走出去,体验一下这个世界,不是走马观花地看看而已,而是要真正了解世界,如果不能,获得一份宝贵的经历也好,不然,生命短暂,这一生留在世上的痕迹会像水中涟漪,瞬间消失。”

在外企工作的几年,我和客户去过不少发达国家,但是旅游和生活毕竟是两码事,而且,我一直对自己不满意,我的主管都是外籍人士,他们对我们指手画脚,而我因为口语不过关,连基本的汇报沟通都成了问题,我越来越感觉到,需要把口语练得棒棒的。)

我和丽丽偶尔在电话里聊聊天。这天我给丽丽打电话,告诉她:“我找到新工作了。”

“你真幸运!想什么来什么,这种周末的护理工作不多,你竟然通过了面试。不过,那家女主人很聪明,她用你比专业护士便宜多啦,况且你又听话,好用。”

“你怎么知道我听话?我只是看人下菜碟而已。”

她说:“不过,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了,我就不这样,我先把他们看成了零或负数,然后,印象分一点点加上来。”

“你说得对,我总是先欢喜,后失望。”

“看见她家男主人了吗?好对付吗?”

“没呢,梅姨说他出差了,要过几天才回来。真希望她家没有男主人,梅姨的儿子十三岁,一天把自己别在屋里弹吉他,打游戏,相对来说,我只要把梅姨对付好了,应该就可以了,老太太挺善良的。”

“别急着下定义,或许过段日子你就不这么看了,现在,你身处卑微,有机缘看到世态真相了。” 对我来说,只凭一张脸来判断这个人,我肯定不行,实践证明,我总是看走眼。但我发现相识越久的人,越使我迷惑不解。比如我的老朋友,反而是我最不懂的人,唉,人性复杂啊。

“什么意思?我以前没看到吗?”我问她。

“你以前身在高处,看到的或许是浮华的表面,我听你讲经历就感觉到这一点。”我没说话,刚发现丽丽还真有点本事,不仅会察言观色,还能通过你说的话判断出你的来世和今生。但她哪知道我这些年来经历的苦,我不过打掉了牙往肚里吞罢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什么地方说错了吗?我这人就爱瞎咧咧,你别往心里去啊!”

“不会,我挺佩服你的。“

“好,那我进地铁了。”不知为什么丽丽特别信任我,人与人之间的好感和亲近几乎没什么道理可言。

我掏出地铁卡,挂掉了丽丽的电话。

周五下课后,我洗了澡,准备去见丽丽,正吹头发,电话响了,丽丽说她到了。我有点诧异,这么急匆匆的,不会有事吧,赶紧穿上外套出去。

丽丽的气色挺不错,但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最近瘦了不少,曾经是圆圆的双颊没那么饱满了,脖子变得有点纤细,但比我上次见她时漂亮了许多。“还早,我们不妨走一走。”她说。

“你很少提前到,今天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相见你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理解丽丽,理解她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辙没落的感觉,很多人出国后都变得敏感了,或者是潜意识里感觉不安全,或者是英语没过关,对自己缺乏信心。

一场大雨在中午终于停了,低垂郁结的乌云被南风吹得不知去向。陽光在楼顶上闪闪发亮,已是初夏的陽光。地球正在变暖,明明是早春却有了初夏的感觉。擦肩而过的人们已经脱去毛衣和外套,将衣服搭在肩上。

这样的天气,活动一下筋骨应该不错。我俩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

路边的小草开始冒尖,我想起女儿,她刚上一年级,正是需要我的时候,这么想着我的心隐隐作痛。

接着我又想起妹妹,春天是我俩爬山的季节,妹妹是我的精神支柱,她天生有种叫人自然而然服从的能力。也就是说,她能从人群中站出来,迅速地对状况作出判断,给身边的人一个高明且正确的建议,使人们真心地服从。这种能力像天使的光圈一般罩在她身上,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从而敬畏三分。

现在,最切近和最信任的人不在身边,我只能试着靠自己,摇摇晃晃,金鸡独立。我告诉自己将过去的一切彻底清零,但那些往事,客户和生意,朋友和同事仍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每当这时,我心里残存着朦胧的痛,伤口已经凝结,却仍在不停地渗血。

走了十几分钟,背部渗出汗来了,我脱下外套,仅穿一件T恤,丽丽将运动服的袖子卷至上臂,看上去干练可爱。

“你知道吗?经理找我了。她竟然拿出五千美金,让我离开老头子。显然她还不知道,我们已经不联系了。”

“你怎么回答的?”我好奇地问。

“我对她说,我不会要你的钱,只要你在法拉盛商会吃饭时,澄清你散布过的流言,还我清白,你这么做了,我自然会知道,之后,我就离开他。”

“经理那么要面子,她怎么会自己打脸?这一定让她很为难。”

“你又小瞧她了,人家能伸能缩,她对我说没问题。”

“哦,这女人确实不一般啊!”

“你知道吗?经理和老头子结婚的时候,经理名下没什么财产,但罗老板有儿有女,吃不准年轻女人能跟他多久,就留了一手。老头子对孩子们写了承诺,把财产做了婚前公证,如果经理和他离婚将得不到一分钱。”

“真看不出来,罗老板竟然这么老辣。”

“经理也不是吃素的,她不甘心就这样什么都捞不着,一直琢磨着让罗老板修改遗嘱呢。”

“哇塞,比你狠多了。”

“你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丽丽抱怨道。

“唉,狗改不了吃屎,我开玩笑的毛病一不留神就出来祸害人。”我摆出作揖的姿势把她逗笑了,“你饿了吧?请你吃披萨吧!”

“我以为你会请我吃小笼包呢!两块披萨就把我打发了。”她说。

”好吧!“

在丽丽身上似乎同时存在着两种完全矛盾的性格,她有时极其善良,心眼好到连我都不由得感动的地步,有时又冷酷恶毒,报复心极强,说话都带着刺,好像全世界都欠她。有时,她无可救药的软弱,有时,又能独自乐观面对,一个人在泥淖中痛苦挣扎。我发现她的这种矛盾性格,使她背负着自己的地狱在过日子。好累啊!

现在,她终于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很欣慰。

路边的餐饮车卖刚烤出的批萨,一小块1.5美刀,味道很不错。我们在路边买了披萨,站在微风中,三口两口吞下去,意犹未尽。

周六,我继续去老太太家。她的两只贵宾犬已经认识我了,一只老的叫喜鹊,动作迟缓,眼神和牙齿都不大好使了,梅姨担心它随时会死掉令老太太伤心,便提前买好了这只年轻的,起名雪球,雪球胖嘟嘟圆滚滚,周身雪白,活泼好动,不知深浅。

老太太吃饭时,喜鹊和雪球都蹲在她的脚下,喜鹊只是默默地望着老太太,而雪球则一个劲地冲老太太汪汪,一副没大没小缺少调教的样子。这时,老太太就会说一句:“No more。”

老太太只对狗狗说英语,这让我挺吃惊的,我以为她不会说英语呢。

老太太特别偏爱老狗喜鹊,虽然喜鹊的眼角永远挂着赤马糊,整天昏昏欲睡的。老太太仍会把鸡肉和排骨丢给喜鹊,仿佛喜鹊吃不了几顿了似的。虽然梅姨说了好几次,狗狗只能吃狗粮,不然牙齿都会坏掉,但老太太依然我行我素。

尽管每天都洗澡,老太太仍然散发出老年人特有的气味,那味道和旧家具的味道十分相似。早上给老太太洗脸时,她的嘴里呼出很重的口气,我看见她的舌苔发黄,有一层厚厚的东西,便用牙刷清洁了她的舌苔,又让她把漱口水在嘴里含一会,然后吐出来,她控制不大好,显然吞咽了不少,之后,她的表情就像吃错了药似的有点古怪。

吃完午饭,老太太要睡个午觉,梅姨出去采购了,我下楼去遛狗。

刘阿姨说:“等我一下,我下去丢垃圾,顺便透透气。小然在家,我让他听着点老太太的动静,说我们马上就回来。”

我说:“好!”

刘阿姨四十多岁了,出来前,她在一家服装厂当工人,但厂子效益不好,她很快下岗了。“做保姆是为了给儿子买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给他买了房子才能找到媳妇。”看得出,她对自己目前的收入很满意,“都是现金结算,也不用交税,我一拿到钱就寄回国内。”

从刘阿姨的口中,我得知梅姨年轻时没结婚,却爱上了自己的教授,小然就这样被生下来了,可怜的男孩,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

教授是个有妇之夫,如果外面知道,他和自己的学生弄出了孩子,他在学院就难以立足了。那个时候,老太太的大儿子彪哥已经在美国站住脚了,他开了两家餐馆,挺挣钱的。所以,梅姨来到了美国。

小然出生之前,梅姨身材苗条,穿戴时髦。自从生了小然,她胖了很多。

一次聚会,梅姨的闺蜜说:“你要减肥了,不然越来越像大赤包啦。” 那以后,梅姨开始运动节食,但始终没有恢复到生育前的苗条。

梅姨的父亲去世时,梅姨才十二岁。父亲的临终遗言,她一直铭记在心。

“彪子十八岁了,我想让他回趟大陆老家,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和祖坟埋在一起。”父亲接着说:“49年我离开山东时,有个过门不到一年的媳妇叫桂香,不知她是否还活着。”父亲说这话时眼角有大滴的泪珠沧然坠落,那泪珠里积蓄了太多的不甘和不舍。梅姨和哥哥们围在父亲的病榻前,母亲开始抹眼泪。

梅姨的父亲当年跟着老蒋打仗,身上曾多处受伤,从未哼过一声,如今疾病已把他的气血耗尽。

1949年来台北时,他高大,帅气,命运像洪水般把他冲到了对岸,人生在幻想着“打回老家去”一晃便过了二十多年。

面临生命的终点,本以为那条看不见的根早已消失腐烂。谁知午夜梦回,海风拍窗时,桂香和山东老家的黄色土屋便会浑然一体出现在他的梦中,让这个五尺汉子泪湿霑巾。

梅姨有点怨恨父亲,她总觉得父亲的心一直留在大陆。在她幼小的记忆里,父亲和孩子们有限的几次外出都带着梦游的神情。这些老兵一直“人在曹营心在汉”,难怪台湾人称他们“外省人”。

母亲是老派女人,靠眷村里一间小小的面馆独自带大了他们兄妹三个。再后来哥哥的餐馆渐有起色,梅姨又怀孕了,于是全家人移民美国。

梅姨的儿子小然自打出生就没见过生父,由老太太一手带大。

听刘阿姨说完上面的事情,我心里一揪一揪地难受。

“你别看老太太整天笑呵呵的,她时常把现在和过去混在一起,说出的话宛如她活在阴阳之间,有时她躺在床上,却能察觉出梅姨的心事。她总说耳朵背,但是却能听到我和小然的聊天。我有时觉得她是个老糊涂了,有时又觉得她像个老狐仙,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啊!”

“老太太平时是话很少,很孤单落寞,小然原来跟她很亲的,但是,随着国语一点点丢失,也很少和老太太说话了,自从青春期到来,他每天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和他尽量少说话,更不要问东问西,梅姨会不高兴的。”

“谢谢你提醒我,我初次做家庭护理,什么都不懂。”低头寻思,幸亏碰到好心的刘阿姨。

临下班前,老夫人开始翻一本老相册,她顺手给我一指,“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挺漂亮的?” 我一看果然是个漂亮的女人,穿一件蓝色碎花布旗袍,亭亭玉立,委婉可人。

旁边的梅姨长得不像母亲,我猜她像父亲。

影集中有不少黑白照片,那些照片让我浮想联翩,觉得老太太一家有不少故事,但我的身份不容我打听,想起刘阿姨的告诫,“少说话,多干活。”我只能顺其自然。

我虽然看上去诚实老实的样子,但是我骨子里很自信,这自信会暴露我的秘密。

一天,我听到小然在弹吉他,知道他初学,一首“致爱丽丝”怎么也弹不下来,我就忍不住告诉他,“合弦要保留手指”,他试了一下,果然容易多了,没想到我的一句话激活了男孩的话匣子,他平时太孤独了。

我俩聊了几分钟吉他后,我说:“我得去照顾你姥姥了。”

"你给我弹一首,好不好?“他的眼神带着恳求。

不忍心拒绝一个孩子,”好吧!“

我把致爱丽丝给他弹了一遍。

这件事后来让女主人知道了,“下一次,再看见你和小然聊天,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意思很明确,你动了我的奶酪,结果就是滑铁卢。刘阿姨说得对,别看老太太80多岁了,她竟然把这件事告诉了女儿。

人们都说是高风险,高回报,我这风险确实挺高的,但也没有得到高回报呀,唯一的收获是练就了钢缆般的神经,见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了。

妹妹来信说:母亲身体不好,她自从半身不遂以后,就是变得时常歇斯底里。其实她年轻时候就有这方面的迹象,但是那个时候总是理智能占了上风,随着半身不遂出现脑梗几次之后,她的情绪是越发处于失控的状态,医生说,这是老年抑郁症的表现。似乎抑郁症和焦虑症掺和在一起了。

我带着矛盾的心情想念母亲,在她身边待一天,我就想逃走,离开她却恨不得马上飞回到她的身边。母亲给我们的爱是炽热的,无私的,也是让人受不了的。她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万事都要服从她的意思。

我想成为她的骄傲,这想法在母亲患肾癌后更加强烈了,我保持着动力,渴望在母亲的有生之年,让她看看,我是多么的争气,多么的优秀,多么的有潜力,人生是多么的无限。

我虽然不在母亲身边,我并不担心,我家兄弟姐妹多,他们可以替我照顾母亲。每次想到家人我都很欣慰,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我特别感恩。我家兄弟姐妹一直给予力量,给予帮助。总是能在我抓狂的时候,把我解救出来。

现在回来说梅姨。

在法拉盛的台湾人圈子里,有一群老鼠会律师。出门时个个都像发哥,稍微胖一点的还有黄金龙的味道,发型精致,西装笔挺。

他们帮人转身份,还提供野鸡大学的学位证,帮那些刚到此地的大陆人解决各种疑难杂症,令初到纽约的人把他们当成雷锋。

1997年起,大陆人开始了源源不断的赴美逃亡。他们来到纽约,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前赴后继地把美元倒进了雷锋们的口袋里。

在众人的兴奋和暴富中,只有梅姨平静地说:“应该通知法海,把这些雷锋统统压在雷峰塔下一万年”这话后来在法拉盛被传为经典。

看不惯归看不惯,就像鱼儿离不开水,梅姨隔三差五地出现在老鼠会里。

在法拉盛的街上,人们都认识梅姨。她酷爱绿色,喜爱反季节穿衣。她固执地认为,胖子已经失去了追求时尚的条件,若想彰显个性,唯有冬夏颠倒。当她在下午的人群中飘然而过时,苍白的大脸显得沉重而孤独。

一天,她到律师楼是为了见一个男人,虽然在此之前她已历过无数次失望。在律师们合租的办公室里,梅姨一眼就看到了来自福建的帅哥张振富。

他有一张酷似张国荣的脸,身材适中,眼神忧郁。穿过堆积如山的文件望过来,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帅得像一个雕像。

梅姨心跳加快,微汗晶莹,面部泛起一阵阵潮红,额头虽然有了皱纹,眼神却充满了喜悦,这让梅姨显出几分生动。

她刻意穿了一件浅绿色旗袍,上面有白色的树叶点衬,虽然紧绷着让人担心随时会撑破,倒也颇为东方。

二人相约离开,准备在附近的咖啡馆一叙。

律师送出门来,到了电梯口,梅姨悄悄往他西装口袋里塞了600美金,本来说好300刀,这一高兴多给了一倍。律师忍不住笑了,他见梅姨欢喜得脖子也红了,脖颈的皮肤有些松了,像只澳洲的纯种火鸡。

那年初夏,皇后区的大树怒放出一种粉色的花朵。秋风吹过,花瓣落了一地。

咖啡店里很冷清。他们坐下后听见风拍打着窗户,外面起风了,乌云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阴谋。咖啡喝完,一个口头协议已经悄然达成,其速度之快让梅姨和国荣都有些吃惊。

他们将在三个月内结婚。眼下国荣急需绿卡,他已听说假结婚洛阳纸贵而且容易露馅。

至于当初他是怎样通过蛇头花光全家多年的积蓄,九死一生地来到美国,他始终只字不提,他的右眼角至今布满血丝是那段经历留下的顽疾。

男主人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跑出来闯世界,怕就要在田地里待一辈了,生活在一个闭塞的小圈子里。现在,他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了,不论在环境上还是思想上,都不同以往了。

她曾担心男人是个势利鬼,他钉子照碰,冷言冷语照吃,没面子的地方照样呆得下去。在这方面,他可以说是不屈不挠。只要觉得什么人对他有帮助,他就会自然而然与之进阶,达到目的方肯罢休。他对别人的一切,除了那人的社会地位外,全无兴趣。

虽然两人的年龄差了整整十岁,但是墙上的照片里一朵牡丹顽强怒放时,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心生感动,忘记了他们年龄上的差异。

日子在最初的几年里,有点像甜腻的苹果派。老母亲躲进她的房间很少出来,儿子小然也是每天放学后悄悄地溜进自己的房间。

岁月静好,几乎像纽约中央公园的湖水。“晨钟暮鼓,安之若素”梅姨书房的条幅沉静醒目。

梅姨婚后的头几年,表面上看,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却不知鱼雷已经潜伏在深海中,很快将爆发出惊天骇浪。

梅姨怀孕了,她沉浸在终于怀上了的喜悦中,把其他的事情都忽略了。其实,梅姨早就想过,有一天她会先老,国荣会厌烦自己。做为女人,梅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她觉得,国荣来纽约立足,需要她的帮助,而她也需要享受这样的爱情。如果有一天,他们的关系真的不行了,那也值了。

对梅姨来说,人生就是一次火车之旅,女人的精彩在于身边的伙伴和窗外的风景。至于他多久要下车,走到那一步再说吧!眼前若能给他生个孩子,肯定是为自己加了筹码。

每每想到国荣是初婚,再想到他看小孩子时的神情,梅姨就更加坚定了生一个孩子的想法。可是梅姨46岁的土地已经贫瘠,即使播入优秀的种子也毫无动静。

梅姨悄悄找了那种特殊医生。谢天谢地,她终于有啦!

梅姨呵护胎儿的样子让家人紧张。她仿佛每时每刻捧着一个精美昂贵的瓷器,而她的肚皮是那个瓷器的玻璃罩。

一天,乌鸦在树上大叫不止,搞得梅姨心烦意乱。她也有点迷信,总觉得这叫声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此时梅姨基本足月了,两条小腿都浮肿了,一按一个小坑,她本来就胖,又怀着宝宝,看上去就像一个绿球,忙碌地滚来滚去。

周日早晨,梅姨开始疼痛,国荣赶紧开车陪她来到医院。

在待产室,梅姨喊一声,国荣便忍不住笑一下。这使她很生气,觉得对方的笑很残忍,又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滑稽甚至有一点丑陋。梅姨让他不要笑,国荣措手不及傻在那里不知怎样是好。

黑人护士提醒他:“你要和妻子保持一致,最好呼吸和用力都要一致”。他突然想起电视上看过的培训“同呼吸,共命运”赶紧如法炮制。

俩人努力了一阵,没什么进展,梅姨痛了六个小时后,宫口不再继续打开。医生说:“年龄大了宫缩无力,只能剖腹产了”。

国荣只好在手术告知书上签了字,当他读到一条条可能出现的危险时,他的后背冒出一阵冷汗,手开始哆嗦,虽然轻微,却被梅姨看在眼里,她自我安慰地想:“他是在乎我的,这么久的辛苦没有白费。”

梅姨醒来时,麻醉药已经过去,腹部火辣辣的刀割感一阵高过一阵,她感到口渴,想喝水,周围没有人,她伸手去拿床头桌上的水杯,刀口一阵撕扯她只好保持不动。

梅姨希望国荣是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她微弱地叫了一声:“国荣”,没人应答,梅姨向门口瞥了一眼,露出了不可言状的失望,那里空空如也。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失望是有道理的,对于她的婚姻,失望几乎成了她的常态。

她看到桌上花瓶里的水在阳光下泛光,阳光很强,一些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花瓶里的水显然该换了,开始污浊的水使玫瑰花瓣的边缘有了枯萎,原来这已经是两天以后,她从手术室里出来,现在她和孩子都活着。

国荣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刘阿姨会过来给她送鸡汤和小米粥,生小然时,母亲把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生这个宝宝,母亲已经垂垂老矣,几乎变回婴儿要她照顾,梅姨想到此,心中升起一阵悲凉。

生小然时自己年轻,一心忙着挣钱,儿子都是妈妈带的,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尽过母亲的义务,也完全没体会到生孩子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喜悦。

梅姨躺在病床上,一会悲从中来,一会喜极而泣。

次日,国荣把梅姨接回家,多了一个宝宝,家里立刻不同了,好像一下子热闹起来。梅姨的兄嫂轮翻过来,留下挺大的红包,梅姨喜笑颜开,带着功臣般的微笑。

这个年龄得到孩子是上帝的恩宠,只要宝宝趴在她身上,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挺成僵尸,让宝宝熟睡,直到把自己彻底累酸。

眼下,她感受着自己的伟大,也被自己所感动。

老太太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她的记忆呈断崖式下降,每天下午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梅姨说:“我妈早上比较清醒,但是太阳落山,她的记忆也跟着走了。”很快,老太太就不认得我和刘阿姨,接着不认得国荣,只认得梅姨和小然。

那年冬天,因为崴了脚踝不能下床,她又患了褥疮,气味更加难闻,一位华人医生每天来家帮她清理创面,然后涂上一种黑色的药膏,医生说:“在这个年龄,能够重新长上的机会很低。”但梅姨不肯放弃,她说,“请用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

老太太的疼痛感正在消失,仿佛那褥疮是长在别人身上,她不配合翻身,我和刘阿姨只好用床单将她变成侧卧姿势,但她很快就出溜成原来的体位,死死地压住那块正在坏死的皮肤。

她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拒绝吃药,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你们想害死我!” 成了她的口头禅。

想起曾和老太太有过愉快时光,我剥毛豆她讲过去的场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情愿只记得以前的她,我认定那才是真正的她,现在,她只是被老年痴呆症折磨着,病痛使她变得面目全非,胡言乱语只是病态而已。

我不由地感叹人生的转瞬即逝,爱情和儿女,幸福和尊严在顷刻之间会崩溃倒塌,成为一场梦!

现在,一边回忆一边写,我陷入一种不安的情绪。我担心自己会将最重要的记忆遗漏掉,我紧拥着这些已然模糊,而且愈来愈模糊的记忆,敲骨吸髓,尽我所能地写下当年的往事。

有天夜里,老太太从床上摔下来,当时梅姨不在身边,当她听到一声惨叫跑到母亲身边时,发现母亲已经没了意识,梅姨吓坏了,赶紧叫了救护车,连夜将母亲送到了医院。

那天夜里,街上很暗,没有行人,只有救护车呼啸而过,仿佛碾压在梅姨的心上,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推着母亲做过各项检查之后,医生对梅姨说:“你母亲脑溢血了,对于这么大岁数的病人,我们通常有两个建议,一是开颅手术,清除淤血,但是对于这么大岁数的老人,我们一般不倾向于做手术。二是注射一种类似杜冷丁的药物,每四小时一次,连续注射两天,让她平静无痛苦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这也是临终关怀的一部分。有人会选择舒缓的音乐,有人会请个牧师,不过咱们亚洲人只是喜欢让儿女守在身旁。“

老太太曾在大脑还清楚的时候明确说过:“万一有一天我心梗或脑梗,不要切开气管,不要进行抢救和各种手术,让我平静地走,保持个完整的身体。”为此,她特意找了律师签署了一份遗嘱。

梅姨和哥嫂商量后,决定按照母亲的意思办,选择注射药物的方式让母亲平静地离去。哥嫂对梅姨说:“你的宝宝这么小,我们守着老太太就可以了。”

梅姨说:“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一定要陪着她。”梅姨把宝宝交给嫂子,自己陪在母亲的身边,两天两夜不敢合眼,实在困得不行,就趴在床边眯一会。

护士已将母亲的养老衣服穿好,给母亲擦了身,洗了头发和脸,母亲的表情十分平静,就像睡着了,五官和皱纹都舒展开了,比平时睡着了更安详。

医生说:“你母亲虽然看上去睡着了,但是你们对她说话的时候,她仍然有意识。”梅姨听了这话,拉起母亲的手低声呢喃着,没人听得见她说的是什么。

老太太住院后,那只叫喜鹊的老狗突然不吃不喝了,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果然,老太太去世后的第三天,它也跟着去了。都说动物有灵性,梅姨对此深信不疑了。

老太太去世后,我没再去梅姨家,事发突然,我的工资尚未结清,但人家那么痛苦,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光想着自己那点小钱,过段时间再说吧!

好在刘阿姨一直和我有联系,她告诉我,梅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加上国荣不怎么回家了,她似乎得了忧郁症。

过度伤心使梅姨的大姨妈突然不来了,她慌忙去看家庭医生,医生建议她进行荷尔蒙治疗,但强调说:“这种治疗有风险,患妇科癌症的机率会加大。”

梅姨说:“那我想想再说吧!” 在她骨子里,还是觉得自然老去比较好,但她的失眠日益严重了,起初是半夜醒来无法再入睡,吃了一段安眠药后,反而更糟了,躺下后,大脑无法安静下来,数羊深呼吸都无济于事,白天无论什么温度,她都在忙着流汗,有时像被人倒了一盆水下来,直接泼湿她的全身。

梅姨记得医生的建议:“不要总闷在家里,对忧郁症不好。” 她试着出去找工作以转移更年期的焦虑,但只要和人谈话,她就会汗流雨注脸红似关公,只好放弃。

更多时候,梅姨在中国城走来走去时,人们都会亲切地用闽南话和她打招呼,他们已经把她当成福建媳妇了。

梅姨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有点特殊,每天去工作似乎是另一种幸福。人们都喜欢活在一种秩序中,离开了固定的秩序和人群,便失去了自己。

此时的国荣已经当上了部门经理,绿卡到手后,他自信多了,举手投足不同以往。只是他回家越来越晚了,两人的关系像一桌渐渐冷却的盛宴。

终于在一次酩酊大醉后,他被同事送回家,呕吐物使他臭不可闻,梅姨扑过来想帮他换掉衣服,国荣却将她一把推开,还用英语骂了一句“BEACH”,把梅姨惊得眼珠子掉了一地,他以前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梅姨。

一天傍晚,国荣吃了晚饭,走在僻静的街上,“老家的人都以为我挖到金子了。”这么想着他未免有些怅然,街灯亮了,夕阳在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一座灰色建筑的房顶上,很快不见了。

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弹钢琴,一个音一个音揿下去,有些停顿地弹着一首钢琴练习曲,反复再反复,直把他听得心烦意乱。

梅姨为了挽救婚姻,纠结了一阵后终于决定接受激素疗法,医生给她一种药膜,那药很贵,她的医保并没有含这类营养药,她咬咬牙交了钱,将药贴在腹部,贴了一周后,吃饭香了不说,睡眠也好了,甚至有些容光焕发了,她竟然想要干那件事了。

但国荣对梅姨说:“以后你别再碰我,你再使劲也是徒劳,和你结婚是我犯的最大错误,我以为自己太监了,但是昨晚我出去试过了,我强壮得很。”梅姨呆若木鸡,过了很久,大颗泪珠跌落而下。

这以后家里的气氛变了,仿佛冷暴力开始了。小然蹑手蹑脚,唯恐任何风吹草动打破了梅姨的一江春水,她歇斯底里的眼泪一旦流起来,便会像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在梅姨的潜意识里,国民党当年带走的都是国粹,而大陆留下的只是些孔乙己。如今孔乙己似乎要造反了,有天梅姨分明听见国荣洗澡时哼唱着“翻身农奴把歌唱”。

国荣后来更不愿回家了,他有几次在纽约的地铁里徘徊,一个衰老的黑人女歌手用浑厚的嗓子唱着一首悲沧的歌,国荣的英语还听不懂那歌词,但歌声却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打了一个寒战,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看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托着一块披萨在下楼梯,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家里穷,她经常在菜市场收摊时去捡些人家准备扔掉的菜,把坏了一半的苹果,变黑的香蕉带回家。

每年春节,总会有乡亲从世界各国赶回福建,他只记得自己的羡慕,看到他们衣锦还乡的风光。父亲说:“你长大了,也出去闯闯,我和你妈就指望你了。”眼前的生活,他说不出其中的五味杂陈,却看不起自己,这种对自己的蔑视使他总是胸口发闷。

他发现自己开始脱发,头顶已经依稀可见,他一直没和父母说他的媳妇比自己大很多。虽然梅姨一贯看不起他的父母,但在他的心里,那是他全部温暖所在。他只说,我们不缺钱,绿卡已经拿到了,工作也很好。

他不断给家里打钱,有时也会送上全家福,照片上只有他们三人,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还有个小然的存在,他们老了正变得脆弱,越简单越好!父母从来没嫌弃过梅姨的长相,他们安慰儿子,好看的脸蛋不会出大米,现在她生了儿子,咱们有后了,你要感激她才是。

老鼠仍在费力拖那块披萨,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近对梅姨没有任何感情和留恋了,或许当时结婚不过是为了绿卡吧,他这样想到。一阵尿骚味随寒风飘来他把风衣裹紧,一半思维飘向远方的老家,一半沉浸在眼前的现实中。

那一刻,他对以前的追求,憧憬的生活产生了怀疑,似乎这一切都已病入膏肓,很快就会被埋葬似的。

突然一个念头“滌”地一闪把他吓了一跳“我不能把自己就这样沤掉!” 可是儿子,儿子怎么办?父母定会疯掉......他转念又想,我这么年轻,不愁以后没有儿子。想清楚了,胸口不那么痛了,他进了地铁。

就在梅姨和国荣的婚姻亮起红灯之际,911事件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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