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一刻。
举办婚礼的宴会大厅。
文化馆创作员陆东在熙攘的人潮中左推右拥，四处环顾，最终在宴厅的西北角，在垂挂着粉红色窗帘的，一个靠窗的桌子上找到了陆亮夫妻俩。
陆东庆幸自己如愿以偿地坐在陆亮夫妻俩的旁边，怕没有空闲座位的心也算落了地。
陆亮嘴里磕着果盘里的瓜子，侧脸端详了一下落座的陆东，依稀没认辨清楚陆东。刚五十出头的他鬓发已是银光闪烁。
陆东往陆亮跟前挪了挪座椅说：“早来啦。”
陆亮伸长脖子，脸往前凑了凑，看清楚是陆东后说：“噢！来啦，瞧不清，孟静呢？”
“忙！来不了……”孟静是陆东的媳妇。
半年不见，陆东下意识地打量着陆亮的妻子。
她比陆亮小两岁，岁月的痕迹一览无余。大妈级别的衣着，保姆一般的气质及脖子上一条银色的项链传达着时光，对他吃苦耐劳的馈赠。
她好像在穿流的人群里寻找着什么。一个瘦弱的中学生模样的手拿着书本的男孩子被她起身招呼，怜惜惜地挽坐在自己身旁早已占据的坐椅上，并侧身低语询问着什么……
中学生腼腆又不失恭敬地用手比划着说话。陆东听了个大概，是关于学习方面的。
后来陆东才知道，中学生是她哥哥的孩子，寄宿她这儿读高中。孩子很出息，几年后考上了大连的某海事大学。
吉辰到：婚礼庆典正点举行。
随着震耳欲聋的音响，以及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卖足了劲的鼓噪，宴会大厅被掌声、唏嘘声充斥着。新郎、新娘随着主持的节奏安排，千篇一律，又不失洋溢欢乐的婚礼，在一阵阵潮水一样的掌声，涛声一样的欢呼中结束。
这里的各式大小宴席有一个普遍的现象，仪式没结束，所有的酒宴桌子上不发筷子。尽管端上的火锅沸沸腾腾、香气四溢。如果仪式拖的长一点，会有因没吃早饭而饥肠辘辘者边欣赏仪式边瞅着桌面的佳肴咽口水。
陆亮说，体内有火，喉痛，不喝白酒、饮料也免了。
陆东自作主张地地给他拿了瓶啤酒。
陆亮接过啤酒说：一瓶喝不完，撑肚子，余下的要陆东替。陆东答应了。
筷子终于来了。
同桌的人拣自己的喜好，纷纷大块朵硕起来。谁也不会顾及谁。陆亮的妻子则很特别，自己一口没吃，且胳膊伸得老长，有时还欠起身，一块鱼、一块肉不停地往陆亮的碗里挟菜，陆亮埋着头，似乎是没吃早餐的那种，除了偶尔拿起面前的啤酒呷两口，陆东都没见他咀嚼的嘴有半刻的歇息。
陆东边吃边默默地观察着陆亮，他没看见陆亮的筷子在桌子上任何一个菜盘里挟过菜，也没有用目光对桌面叠摞的菜肴有一瞬间举目的扫视。但，陆东看到了陆亮的妻子取几片餐巾纸给陆亮擦嘴时脸上没有一丁点的不悦。就像母亲给子女擦拭时一样地平静、温馨。
陆东的心被触动了，也找到了自己为什么特别刻意要与陆亮同桌共餐的原因。陆亮夫妻俩的举动令同桌的人们也有所反应，只是大家所有的表现不尽相同。他们要么流露出疑问的眼神，要么展示不解的表情……都在莫名中观望。
她给陆亮挟了三次鱼，有时鱼上有细刺，也会被她挑出来。陆亮爱吃鱼，陆东想。
和陆亮在同一桌酒宴上进餐，陆东不是刻意想见识陆亮享受妻子挟菜的待遇，也不是羡慕陆亮在被挟菜时那种淡定、怡得的神态。看到这一幕……不，一年中陆东都能经历三、五次，别人不知道，他陆东已由开始时的不在意，略好奇，到今天的很在意，又感动，这都和他一篇构思中的文章有关。
陆亮的妻子长相丑，是那种丑了一辈子的女人。
陆东和陆亮同在一个城市生活，又沾亲带故，同门同宗地都姓陆，所以总有碰面，譬如哪个亲戚家的老人过世，哪家的儿女结婚、出嫁。或者每年的清明节给先人扫墓。隔月不隔年地总能见上几面。
年轻时，陆东印象最深的就是陆亮娶了个丑老婆，后来从旁人口中听说那女人少言寡语很能干，还给陆亮生了个儿子。因为知道陆亮对自己的相貌不称心，加之她天生的内向型性格，所以她万事都在陆亮跟前唯唯懦懦。邻居都说，多少年、多少年都没听见她在家里高声大语过。尽管这样，陆东还听说，有几年陆亮和妻子没离婚，但分居了。
对，应该是他们分居的那段日子。陆东忘了为什么和陆亮一起吃宴席，宴席过半，陆亮喝得有些迷糊，也不知言语间，谁把话题扯到陆亮的身上，说陆亮老婆丑，相亲的时候怎么相的。
“灯、灯照……的”。陆亮满口酒气，语无伦次地说。
最后大家通过陆亮酒后的描述，想象出他当时相亲时的场景：
屋子里灯很亮，姑娘怕羞，斜身坐着，正值豆蔻年华，姑娘此时的脸颊被红晕印染。所以就愿意了……
陆亮的眼睛得了白内障，到省城做手术，陆东是后来才知道的。听说手术的效果不太好，左眼几近失明，只有右眼还有些许的分辩。
这就是为什么有酒宴陆东都会找陆亮在的桌子。坐在陆亮的身旁陆东也会时不时给陆亮挟菜，挟鱼、只挟鱼，也会在意鱼块上的细刺，并时不时地提醒他慢咽。每次挟罢都能换来陆亮妻子满脸的谢意。
又逢一次酒宴，席桌上一对年轻夫妇带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一袭皂色的裙子很素雅，头发很黑，麻花状盘着、发间一只展翅的石榴红的小蝴蝶煞是醒目。
酒席开始后，陆亮的妻子一如继往地给陆亮挟菜，小姑娘一双清亮的眸子懵懂地随着陆亮妻子挟菜的筷子左右转动。新鲜又好奇，似有一种大人般虔诚的神迷。
酒宴结束，大家来到酒店门外的马路边，要分开的时候，小姑娘的妈妈弯腰在她身边说了什么，小姑娘一脸灿烂地跑到陆亮夫妻俩跟前一句：“奶奶好！”就跑开了。
“灯照的……”陆亮冷不丁地冒一句。
陆东一怔，接着猛然想起，今天的酒宴上陆亮喝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