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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千千万万抗洪救灾的战士们
那年夏天,江家村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
仿佛天边豁口,大雨如注,四周天昏地暗,教人难分昼夜。狂风卷地,草木挣扎,却也吹不散空气的沉重压抑。
半山腰,江家医馆,灯火飘摇,人心惶惶。
“这可怎么办啊?”
“老天爷呀!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我的房子啊!我辛辛苦苦攒钱刚盖好的房子啊!”
“哎,大家的心情我都理解,虽然家没了,但好歹命保住了,等雨停了,我们就重建家园!”
“重建家园,说得容易,可……”
碧江边,大水奔腾,横冲直撞,水流早已挣脱河道束缚。
“快!加快速度!堵住缺口!解救村民!”
“是!队长!”
不远处,江堤垂垂欲倒,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沙石、断木,咆哮着、怒吼着,面目狰狞地向着人们袭来,碧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宁静端庄,仿佛此刻的样子才是她的真实面目。
顾不得那么多,江枫眠支撑着疲惫的身子,转身又加入了救援队。
“誓死守住江堤!保卫家园!”
“誓死守住江堤!保卫家园!”
风停,雨歇,满目疮痍;哭声、喊声,痛彻心扉。
江家医馆,人心依旧难熬。
“小塘,你们终于回来了,枫眠呢?”江青洲睁大眼睛,极力寻找。
“江叔,队长……队长他……他……牺牲了。”
“什么……枫眠……”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江叔,节哀。”说罢,便艰难地转过身,他又于心何忍,看着年过半百的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身后的人将遗体抬来,江青洲挣开搀扶,冲上前来,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掀开白布,入眼,是依旧熟悉的面容,安详得仿佛只是太累了、睡着了。他怎么也不相信,他唯一的儿子枫眠已离他而去;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半生行善,治病救人,老天竟对他如此不公,将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夺走,留他一人,孤苦伶仃的在这世间……
碧江东流,映水蓝天,泛光旭日,独照孤影。
从入殓到下葬,江青洲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他的泪,早在妻女相继离世的时候就流光了。
两天两夜,数条人命,良田百顷转瞬变为泥沼一片,瓦舍数间仿佛只是过眼云烟。碧江像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流淌着,无声地诉说着歉意,用自己惭愧的泪水安抚着受伤的大地,以期她能早日恢复那可爱喜人的模样,可是,这无论如何也抚平不了人们心中的伤痕,尤其是那个每晚独坐于江边的老人……
江流儿是碧江的孩子。
这天,江青洲像往常一样独自来到碧江边:江还是从前的江,可是他老了,也更无能了,终日只想活在回忆里。曾经还是墨里藏针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近乎全白。他害怕独处,这会让他想起那个夜晚,独自一人不安地等待;他更害怕热闹,欢声笑语中,只有他一人格格不入。
心中的酸楚,尽数涌来……
“哇——”
“怎么会有小孩的哭声呢?”
江青洲循声望去:远天黛蓝,不见三两稀星,西升的月亮高悬碧江之上,清辉洒落,水天相接处粼粼波光如镶金带,风吹水月碎,惊起夏蝉,送来花香,岸边草木清明。
河上,一木盆顺流而下,恰被江边的一块巨石卡住。
江青洲走过去,弯腰探身,费力地够到木盆,将它慢慢地拉到岸上,借着月光,他看清楚:这是一个孩子——被抛弃的苦命的孩子。
“罢了罢了,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吧,以后就叫——江流儿”
那一年,江青洲五十九岁,江流儿不过百日。
寒暑轮替,草木枯荣,十几年恍若一瞬。
喝碧江水,吃百家饭,江流儿渐渐长大,追上又超过了爷爷的步伐;耕耘田间,行医乡野,江青洲陪着江流儿,守着江家医馆。
如今的江家村早已不胜昔日,褪去了往日的喧嚣与繁华,年轻人走的走、搬的搬,留下来的,大多是不愿离开的老人和无暇照料的孩童,好在还有这些孩子,为这个即将老去的村庄留下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清明前后,四月芳菲将尽,山间落英缤纷,枝头又添新绿,江家爷俩照旧上山。
坟头野草,一年一茬,一长一拔,江青洲望着眼前新旧不一的墓碑,泪眼模糊中,他好像看到了妻子温柔的眉眼,顺着目光,女儿笑靥如花,小枫眠四肢灵活地爬上老树,站在树杈,一扎猛子,便跃入碧江,霎时水花盛开……花开花谢,到头来,只剩眼前坟头新绿。
江流儿看看墓碑,看看爷爷,耳边回荡着久远的往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还是不太明白。
那一年,江青洲七十二岁,江流儿年仅十三。
微风起时,草木青柔;花红易衰,忽而半夏。
“江流儿,快点儿!去游泳了!”
“来了来了!江淮、江南等等我!”
“扑通——扑通——扑通——”
“江流儿,快来!这儿!”
骄阳凌空,天空一丝不挂,洒下光芒万丈,地上的一切都披着金纱。碧江上,金色随江水奔腾、随欢声跳跃;槐树下,金色在微风里摇曳、在枝叶间搁浅。
岸边树下,江青洲闲躺在竹椅上,手里蒲扇送来清风徐徐,笑容绽放在脸上,掀起了岁月的涟漪,掩盖了深藏的过往。
江流儿的童年,有江淮和江南“臭味相投”,他们从小就在村里干尽了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今天东家的鸡被追着边飞边叫,最后身上的毛还被拔了大半,明天江流儿和江淮、江南手中便多了一个惨不忍睹的鸡毛毽子;今天西家的老头儿一脚踩进了陷阱,看着泥鞋气得直喊“臭小子”,不一会儿便传来三人得逞的坏笑;今天南家的猫和狗被绑在一起,因此龇牙咧嘴、猫飞狗跳打了一架,旁边三个小孩坐观搏斗、加油助威;今天北家的青桃被摘了大半,桃树下徒留果肉不见桃核,明天医馆的墙根下就多了一排大小不一的泥坑,三个小孩日夜盼望它们生根发芽……
童年就这样笑着、疯着,随着碧江春水向东流去了,树荫下,落花有意,铺就一地年华。
碧江边,槐树下。
“江流儿,你以后想干什么啊?”
“嗯——医生吧,我要像爷爷一样,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治好他的眼睛,还要顺便救治其他生病的人。”
“流儿,你说错了,是救治其他人,然后顺便治爷爷的眼睛。爷爷老了,不知道还能再陪你们多久……”
“爷爷、爷爷,您一定会好好的,我和江南以后去参军,一身帅气军装,一把闪亮手枪,永远保护大家!”
“对!爷爷,我们要做大英雄,永远保护大家!”
“好、好、好孩子,爷爷支持你们!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啊。”
“千难万险,我们也去!”
“千难万险,我们也去!”
只是眼前的这三个少年,又怎么能望见前路的荆棘与坎坷呢?正如许多年前,也有个人义无反顾地做出同样的选择。
终于,长大后,江流儿代替爷爷,成了江家医馆最年轻,殊不知,也是江家村的最后一位乡村医生。他终究是食言了,没能治好爷爷。
江淮和江南也如愿成为军人,在父母的泪光中,踏上了通往远方的列车。
那一晚,三个少年再次来到碧江边,他们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就像多年前爷爷独自一人坐在江边一样,看天上云时聚时散,看碧江水一任东流,带走了他们的稚气模样……
那一年,江流儿十九岁,世上再无爷爷。
一九七五年夏,中原大地。
大雨连下数日,白昼如夜,暴雨如矢,各地官兵紧急驰往灾区,争分夺秒地进行抢救,江堤多处漫溢决口,没有人敢松一口气。
碧江再现当年景,只是再无那个从人群中挺身而出、高声指挥的人,早在几年前,这里已无人烟,时代终将这里抛弃,连同沉寂在江边的故事,也再无人知晓。江家医馆的牌匾在狂风中摇摇欲坠,老槐树的枝丫不再像当年一样茂盛,又被风雨摧残了大半,历经百年沧桑,终于寿归正寝。
“哗——”江堤决口,洪水像脱缰的野马,狂奔四野,所过之处,一片汪洋。
抗洪前线,生死在殊搏。
“江淮!撑住!抓紧绳子!”
“江南!先把孩子接过去!快!”
洪水汹涌袭来,夹杂着泥石,吞噬了一切,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江流儿!向岸边移!”
“抓紧了!坚持住!”
江南拼尽全力抓住绳子,将孩子从江淮手中接过。连续几日的救灾早已让他们筋疲力尽,但他们还在咬牙坚持。
“快!加快速度!堵住缺口!解救村民!”
“誓死守住江堤!保卫家园!”
“誓死守住江堤!保卫家园!”
“千难万险!我们也去!”
“千难万险!我们也去!”
突然,江堤又溃,一大波洪水漫卷而下、冲击而来,刚才还隐约可见的零星几个树顶、屋顶,瞬间荡然无存、不知踪迹,天地浸满泥浆。
眼见洪水袭来,江流儿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中的绳子:他这里受到的冲击力最大。
不松,三人都会被洪水卷走。
松开,江淮、江南还有一线生机。
“江流儿——”
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条白丝在飘逸舞动,缀有二三橙红,好像江姨的手绢,那时,她一边给他们擦去额角的汗水,一边嗔怪地说:“你们这些淘气包啊——”
东家的人要他们赔鸡,他和江淮、江南被大人追着跑,手里紧紧地抓着鸡毛毽子,边跑边嬉皮笑脸地大喊冤枉啊;西家的老头儿气冲冲地找上门来要他们道歉,爷爷一把年纪了还要在旁边连连赔不是,他们三个却站在墙边,一口气也不吭;南家的人带着腿瘸毛脱的猫猫狗狗来告状,他们就藏在老槐树上,听风在树梢鸟在叫,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梦里桃树生根发芽,花落不知多少。爷爷就在树下,花香满衣,目光慈爱……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江淮、江南:
别了,来世,我们还做好兄弟。
“江流儿——”
来世,你守护爷爷,换我们守护你,好吗?
许多年后,青州尚存,
江淮以南,春暖花开,
江流依旧,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