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精神病院访谈录.乌鸦

网图侵删,可是我非常喜欢,简直是为我的这位主人公而作。


我又来七院了。

想起十年前高三因病休学的某个秋天的下午,干枯的梧桐树叶在阴沉而微寒的风中坠落一地,踩在脚下咔吧咔吧,发出很坚脆的,粗砺的声响,我踱步在医院古旧的大楼前,孤独地感受到了不久前读过的爱伦坡那一篇《厄舍府的倒塌》,一种前所未有的衰败感在心脏中缓慢流动着,于是自怜自嘲地说了句:医院是我家。

虽然被我爸一顿训斥,但后来我的确一直在生病,除了家以外,医院就是我最常去的地方,这是事实。时间一晃已是快要十年了,那句话像一株微小的、但十分不祥的仙人球,在我的身体里隐隐地扎着。

“总分78,重度抑郁。”

“情绪非常低落,感觉毫无生气,没有愉快的感觉,经常产生无助感和绝望感,自怨自责。经常有活着太累,想解脱,出现消极的念头,还常哭泣或整天愁眉苦脸......”

我爸的目光被手上的一份SDS量表困住了,他摘下眼镜,眼睛瞪得很大,“老花了。”右手手背擦拭着眼角,他的蒜鼻噗噗噗地向外喷气。

“啊呀,又加重了。‘在人际交往中有自卑感’,我看你是蛮敏感的。”他眉头紧锁,一脸忧虑地看着我,“唉,我儿子活得好辛苦啊!”长长叹了口气。

我一把抢过他手中微微颤抖着的量表。“啊呀,有必要那么悲情嘛,多大点事儿啊,再说了这个不准的。”我故意一脸不屑地说。谁让这个令人讨厌的老无知总是否定我的病情呢。

“抑郁症?你就是想太多了吧。”

“哦,是吗?想太多了吗?”

过去就是这么对话的。然而这一次,却反了过来。

“怎么会发展到这么严重呢?”他不解的看着我。

“想太多了。绝对是想太多了。”

“是吗?想太多了吗?”

“谁知道呢?或许是忧国忧民呗。中文系的抑郁症多了去了,诗人作家自杀的都一大堆,指不定李贽附体了呢。”

“李贽谁啊。”

“明朝流浪作家。”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份量表,我心里倒是有了一种奇怪的自我认可感。我好高兴啊。被认可的感觉几乎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走廊两边瘫坐着的病人不解地看着我。啊,浑身流动着生命的力量。手臂,肩膀,脖子,甚至眼睛都涌现出了轻盈的快感。那一瞬间我的背部一阵剧痛,炸裂出了两只巨大的冰蓝色翅膀,我展动羽翼击起一股强劲的旋风,卷飞吧!把堆积在诊室外的这帮愁眉苦脸的家伙通通卷飞吧!医生、护士、量表,还有身边这个烦人的老家伙,我将在冰蓝的风暴中落尽所有的羽毛。

“不行啊,感觉确实是严重了,以前我也没认识到问题这么严重,儿子,还是听医生的吧。”

“哦。无所谓。”我把目光从他烦人的又疲软的脸上移开了。

楼梯口的尽头是一间癫痫治疗室。一群着蓝色条纹病服的少女正巧从里面排队而出,嘻嘻哈哈地竟然像是刚刚从薛之谦的音乐会散场出来,然而当阳光浸过很久没擦的落地玻璃,少女们的面容都被映照得十分病弱,像是久居湖底的小鲶鱼,阳光都能刺伤她们。两个女孩互相依偎着走到窗边,举起手机,笑容天真又有些说不出的勉强,是在自拍吗。

“不许拍照啊,都删掉,删掉。干什么呢你们。”护士假嗔着呵止。又引发一阵嬉笑。我从这诡异的欢乐中侧身挤过,一个女孩擦着我的胸膛过去了,像是一朵灰色的积雨云,柔软,忧郁,百合花似的香水味中蕴含着沉重的湿气。我回头痴痴地凝望她走下了楼梯,那被护士搀扶的手腕上扣着一个淡蓝色的手环,在阳光下闪现着透明的质感。

“爸,我好喜欢啊,以后女朋友就找这样的。”

“找个精神病回家啊?”

“抑郁症又不是精神病。”

“那不行,两个抑郁症搞不好会死人的。”

“那不就成了太宰治嘛,一起殉情好了,复制一下偶像的人生。”

新建的门诊大楼只有一家便利店,小得毫无人性。

买一杯咖啡都要站着喝完。售货大爷一脸死相,煮出来的茶叶蛋每一个都没有食欲。我和我爸坐在坚硬的不锈钢靠椅上,啃着从店里买的杂牌牛肉干。

“来一根。”我说。

“不吃。”

“来一根。”

“不吃。”

“来一根吧。”

“那就吃一根吧。”

等待就诊是很无聊的,但伟大的作家可以把它变得有趣。我在不绝如缕的喷气声中完成了一个伟大的构想。我想把惨白的墙面换上彩绘,宫崎骏的云朵,井上直久的糖果屋,物久保的巨型动物,竹久梦二的女人。不行,竹久梦二太老掉牙了。灯光一律改用暖黄,粉色的话......好吧,这里是中国。对了,椅子,椅子务必使用低饱和度的彩色软垫,新叶绿或浅柚黄。分诊台前的那块令人崩溃的股市大盘样的治疗价目表,不拆不行,代之以4K投影屏幕播放豆瓣高分喜剧,《飞越疯人院》每天放三遍。要有音乐。福原希己江。蓝井艾露。至少要有一个。怎么能没有书屋呢?这里,就在便利店的位置,崛起了一家神奇的书屋。店主是一个手持着重度抑郁量表的伟大青年,他那些各种毛病的员工也多少有几分伟大。甚至店里的布偶猫也很了不得,性情忧郁,在书架上颓废的趴着能够三天不吃不喝。最值得称道的是,店门口挂着一个上书世界名言的小木牌:每每遇到所谓湮没于世的人,我必温柔相待。——津岛修治。

坐在椅子上的我,忍不住窃笑起来。

“你这情况不太好啊,去做个脑电图吧,看看神经递质有没有紊乱。”那位长得很像容嬷嬷的老医生,目光没有离开过屏幕。“你们去排队约号吧,下午才能做了。”

好吧,窃笑变成了苦笑。

七院的几幢大楼间,有一片小小的园林,我很喜欢在石子小径上踱步,或者在亭子里小憩,阳光很好,有穿着病服的人在活动身体。花坛中有一座孤独的小雕像,是七院的创始人沈慕慈先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展了精神疾病的研究与医院的创建——那个时候精神疾病患者在人们的眼中还是怪物一样的存在吧——能够顶住那样的时代压力,真是了不得的科学人物啊。我抬头看着那雕像上的锈迹,不觉有些出神。

“真没想到这么严重了。”我爸没劲的点了根烟。“看来工作是必须辞了。”,坐在了石头上,“唔,压力太大了抽根烟,把郁结之气都吐出来。”,抬头扫了我一眼,“呼——再下去我也要抑郁了。”

“无知,抑郁症又不是气,吐出来有屁用,而且也不是你想得就能得的,没有特别巨大的、持久性的痛苦,怎么可能会抑郁,你真以为是感冒啊。我一直有个观点,这种病是经历造成的,不是想太多、太闲,不是被吹了一阵风,打个喷嚏,第二天就会出症状。痛苦,精神上也好,肉体上也好,有着难以祛除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勇气想要挣脱,一次又一次地被挫败,被压制,最终仅剩的希望全部消磨殆尽,又无可奈何地回到痛苦之中,绝望,最后只剩下消极。你没有经历过这些,没有达到我的痛苦程度,怎么可能会得抑郁症。”我忽然无法克制自己的委屈,无法自制的喋喋起来。

“真是气死人啊,你这个无知的人。”我感到后脑勺十分的沉重。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是啊,这不又被淹没了,冥河上涨,窒息的感觉说来就来。”“冥河”是我独创的表达抑郁感受的词。“快乐都是短暂而虚假的,只有痛苦才是恒久而真实的。生命就是一条痛苦永不止息的河流啊。”

“我儿子真是诗人啊。”我爸又长叹一口气。

“那可不。”吾乃冥河之畔的摩罗诗人。

的确如此,我的抑郁症状,病根大部分源于一种思想,我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幽暗。所谓“于天上看见深渊,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活成了鲁迅笔下的狂人。狂人惨叫一声:他们吃人。但是狂人仍得在他们中间生活。伪装成自己讨厌的样子,一面鄙视,一面讨好他人,竭力表现出与他人一致的言行,小心翼翼地像个演员甚至是卧底般活着。没有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呢。

“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回来吃药。”我说。

“唉,说什么呢,那就先吃饭,一饭解千愁。”他说。

五芳斋的饭平庸得叫人愈加发愁。绍兴梅肉菜饭加一杯豆浆,蜜汁排骨汤加一份豆干,连一个好看点儿的女招待都没有,平庸,平庸!那个平庸的老阿姨!看着她肥胖又俗气的脸,我实在是一点儿食欲也提不起来。

对了,这一次重返七院,看病虽说也是个事儿,但我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取材,我想要一篇新的小说,描写精神疾病患者,没有素材,没有捕捉到有故事的家伙,令人焦虑。我放弃了那些饭菜,从书包里夹出一本蓝色的小书,一种无形的却分明是存在的酸楚,有些温热,又有些冰凉,不对,是不冷不热,总之让人很不舒服的东西又想要包裹住我,那种东西介于气体与液体之间,到底是什么呀?

“爸爸,爸爸,晚霞映红的天空真美。粉红色的暮霭大概是黄昏落日溶入暮霭,晕染开来,暮霭才变成了这样柔和的粉红色吧。粉红色的暮霭轻徐地飘漾着,钻入树林,趋经小路,抚过草地,将我的身体轻轻裹起,我的每一根头发都闪耀着幽微的粉红色的光......我爱这所有的一切,我心中暗想,几乎热泪盈眶。”

小说的这一段,是一个女孩子在放学后躺在斜阳的温暖的草坪上,裸露着身体,看着晚霞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父亲,深陷忧郁与哀愁中的她是多么想把这样的景色和他的父亲一起分享呀。

“我一定要活得精彩......”我感动得不知不觉小声念了出来。

“嗯,这话我爱听。”我爸忽然用勺子舀了一大口水煮蛋。

“这句话是太宰治写的。一个凄美的故事。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小姑娘......”

“又是太宰治?不能换别的看看么?”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

“不能,他是独一无二的抑郁症作家,和我生命重合的那个男人,是我的文学导师。”

“你这个跟吸毒一样,副作用很不好。”

“对,就是吸毒,但是他给我活下去的信念。”

“他能给你什么,你看看他自己的结果。”

“自杀了。”

“对啊。”

“不,作品和作家应该分开。”

我合上了《女生徒》,发现书封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我也想吸毒。”

太突兀了。

“想得抑郁试试,那样就像缉毒警察,自己也吸毒,看看意志力能否战胜。”我爸眨着大眼睛作痛苦的深邃思考状,多少竟还有点投身正义事业的悲壮。

“那你还是放弃,抑郁症非常人所能抗衡。”我把书放回包里。“不过也好,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儿子有多牛逼。”我冷嘲道。

“我觉得自己的意志力绝对可以......你太软弱。”

“意志力?你所谓的意志力是什么?你觉得人有几个意志力?你是不是认为,”有点压制不住愤怒。“你是不是认为人脑里有两个小人?一个天使一个恶魔,而那个天使就叫意志力?恶魔就是抑郁症?恶魔一搞鬼,天使就把他干倒?不,你错了,你完全错了,不存在两个小人,只有一个小人,当它变身成恶魔的时候,天使根本就不存在了!你拿什么跟它抗衡?!啊?”,“混蛋!你不会懂的。”

“或许以后会懂。”

“还是不要懂了!”

“那你又会说我不懂你。”

“别说了,闭嘴。”

“闭嘴就闭嘴,只是我觉得你现在和我说话没大没小的。”

“我有病,妈的!精神病知道吗?”

这种想打人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狠狠地把书塞进了书包,没有文学该怎么活呀。

回到门诊大楼的安检入口已是下午一点。

墙角边,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如同莫奈笔下弥漫于教堂的蓝白色雾霭般宁静,而又很快让人感到忧伤的蓝色花瓣,希望之花吗?种植于此真的是用心良苦。每日经过此处的病人们都在想些什么呢?那个欢喜地对着花朵拍照,又匆匆离去的女人,她的希望是真实可靠的吗?

触目所及,抱着头的男人蹲在门边龇牙咧嘴,少女趴在她爸的背上瘫软如鱼,瞎了一只眼睛的小姑娘笑得不知疾苦,另一只眼睛胡乱打转,一个老头缩在座位上一言不发,不知是哪个病房传出幽远的尖叫,门诊大楼前一家三口拿着诊断书毫无自信地喃喃自语:“别担心,一定会治好的。一定会的。”

我讨厌希望。我只想要黑暗的故事。

呐,那个坐在椅子上佯装玩手机的女孩,我看了她一眼后,她就一直在悄悄看着我,或许是在看叫号器也说不定。

但那应该是个良家少女,即便有故事,恐怕也如同白开水。虽然白色短袜很俏皮,搭讪的话,罢了。我捧起《女生徒》,一边物色主角一边继续佯装读小说。会不会遇到一个病友呢,一个心脏里储存着黑暗故事的怪物,一个女孩子,出现吧。

怀着苦涩的、多少又有些期待的心情在诊室门外等待。完全没准备,我的主角,就在那时站在了我的肩膀的右边。我嗅到了一种像是待宵花的苦苦的气息。没有转头,因为我预感到那个太宰所谓“周身暗自流淌着一种剧烈而无言的寂寞,与我自身那股阴郁气质恰到好处的交融在了一起的女人”终于出现了!

猛烈的酸楚在我眼里打转,我几乎要落下眼泪说: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但我转头的同时麻利地把眼泪和酸楚之感一股脑儿吸回了多情的心中,旋即换上一副思索着人类苦难的神情并微微张开了嘴。

该怎样描述那个画面带给我、我爸的震撼呢?我们看到了一只手臂。“劫后余生”。那一瞬间我只能想到“劫后余生”这个词:那只从手腕处开始缠绕着的绷带遮挡住了几乎二分之一的手臂,而绷带之外的皮肤上纵横交错地爬满了多到令人作呕的肉白色疤痕,有的结了痂,有的还隐现着血痕,那样子像随时能爬出蛆来。我恍惚觉得那只给人以黏黏糊糊之感的手臂随时会断掉的样子,一种剧烈的恐惧和悲哀涌上喉头。

“小哥,你的手......都是自己划的吗?”我轻轻戳了戳他的肩头。

“是呀。”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全都是我自己划的。”

“两只手都划了啊,那......”我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的袖子。

“呐。”他把袖子撸了上去。“肚子上也有。”他又撩起了衣服。“这都是我自己缝的。”

真是奇怪的感觉,那样子很像一个老兵云淡风轻的谈论自己身上的弹痕。

“你父母呢?小伙子一个人来的?”我爸的声音仿佛也被这眼前的沉重一幕压得很低。

“他们早不管我了,不然我也不用一个人在这里了。”

“不管你了?你病得这么严重怎么能不管你呢?”

“他们把我微信都删了。”

“有女朋友吗?”我为什么老是问庸俗的问题。

“有啊。”

“那么她也不来陪你吗?”

“怎么说呢?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老陪着我。”

接下来,三个人无言地站在诊室门口,各怀心事,我在考虑着要不要采撷这个故事,我等待的是他吗?而这个奇怪的青年正在警惕着他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他已经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四次,还有这种暧昧不明的眼神和贪婪的表情到底是想干嘛。至于我爸,他想的是插队。

“呃,那个是我......”气若游丝。青年怯怯地念着向门内凄凉地望去,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趴耳兔正稳稳地坐在医生边上,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完美地遮住或许有些泛红的面颊,什么也没有听到哦。

“老爸!”我尴尬地努力喊了一声,“你先进去吧。”小声对青年说。

“谢谢。加个微信吧。”

“好啊。你扫我吧。”

这时趴耳兔极不情愿地从门里钻了出来。

“医生,报告单上情况如何呢?”

“神经递质紊乱掉了,吃药吧。不行的话要来住院。”

离开了医院,脑袋里反复回想着那句诊断。我望着车站上方的天空,格外晴朗,淡淡的疲乏浸透着全身,昨晚也做了恶梦。是在一棵雪白的樱花树下面,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澄蓝空阔的水浸泡着我和一位少女,她的面容让我忆起了小学时的玩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受到不快乐。“怎么不游呀。”她继续向前游过去了。“游呀。”我微笑着,心里却意识到身体在不可抑制的下沉。而那棵樱花树也渐渐软化,白色的花朵像的稠密的汁液那样滴滴嗒嗒地落进水里。

我这是怎么了呢?醒来时的枕头上掉了好多头发。

久违了,快乐,哪怕是虚幻的梦境也感染了悲伤,我又依赖什么活下去呢?那一大团的云在街的尽头堆叠着,遥遥远远的像一座小小的富士山。我想去日本生活。如果我死了的话,下一次,下一次就不要回到脚下这片土地。

“回家吧。”我对我爸说。

“回家吧,坐几路车呢?”他又抽出一根烟。

我斜倚在站牌边,无聊地翻看那个青年的朋友圈。第一条就是七院那块丑石,上面刻着“心灵家园”四个更加丑陋的红字。我也发一条吧,发什么呢?一切都是那么平庸。那时,却意外的收到了他的微信。

“你回去了吗?一起玩会吧。”

“好啊,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可以给你讲很多故事。”

“求之不得。”

“车来了。”老爸丢掉了烟。“别玩手机了。”

“不,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找他。”

“啊?找那个自残的小伙子吗?别去,这种人很危险的!”噗噗噗!大鼻子喷着浓浓的蒸汽。

“为了小说不能怕死啊。”

我跨上书包,头也不回地向后挥挥手,奔跑吧,太宰治!

两个带病青年的再度相遇,应该是相当凄美的画面吧?不,就是那块丑石后面,其中一个带病青年就像流浪汉一样蹲着,头发凌乱,颓废至极。

“不好意思,我先去个厕所。”我说。

“好的,一起吃个饭。”他说。

厕所,吃饭,写着“心灵家园”的丑石,如果是太宰治他会怎么写。他也会这样写。一字不差。这故事的开头就让人沮丧至极。

“去哪儿吃呢?”

“无所谓。”

“你请客?”

“无所谓。”

“哟,那么有钱。”

“这重要吗?钱重要吗?”他的表情是无所谓。我也无所谓。两个无所谓的男人就那么在充满阳光的大街上找吃的,病人之间的话题当然从病开始。

“你什么病呀?”

“糟鱼而腥。”“什么?”

“躁郁二型。”“哦,这么专业。”

“我以前一直被误诊了,吃的都是抑郁症的药,妈的后来才发现是躁郁症。”他低头恨恨地盯着学校围墙边一片暗红色的石竹花。

“我看你现在挺兴奋不像抑郁啊,搞不好也是二型?”他疑惑的问道。

“以前也有医生猜测我是躁郁。挺好玩的。这帮该死的糊涂蛋,有的说我是抑郁,有的说我是躁郁,有说是轻度的,有说是重度的,有的说必须吃药,有的说不用吃药,有物理治疗的,做经颅骨磁电击,有说做心理咨询的,还有说跟着她练冥想的,一堆专家——就差气功专家了。我现在真的快疯了。”

“大脑一片混乱。”我也恨恨地回头看了一眼石竹花,悲哀的红色啊。

“你可以看书啊,我自己会看一些心理学的书,像《心理学与生活》,理查德·格里格和菲利普·津巴多写的,美国人写得都挺有趣,虽然有些理论我也看不懂。但是整个框架很受启发......”他重复了两遍。“书是个好东西。”

“哇,很厉害呀,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不知道很正常。还有奥地利作家的......”

完蛋了,必须扭转局面。

“等等,一次推荐一本就够啦,我打开豆瓣看一下。”

“什么豆瓣?”

“豆瓣都不知道?”哦吼?

“我不怎么看那些,我喜欢纸质书。”

“啊,我也喜欢纸质书。”

“对了,你有没有躁狂体验?”他说。

“什么样算是呢?”

“反正我会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学习效率贼高。”

“那我倒是没有。”

我称得上“躁狂”的时期,大概是停药后的几个月吧,半夜三点在海边写诗,见到漂亮姑娘第一天就会送花,第二天抱住,第三天就说做我女朋友吧!不不,其实这都是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完成这三件事。大概也就只是这样了吧。对了,我还坚信自己是一个日本三流作家的转世。这些算是症状吗?

“你知道哪里有吃的吧,我饿得走不动了。”他说。

“呃,知道吧,那个小区里面有吃的,我去过。”

我愣愣的看了那个大门一眼。

“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一些往事。”我笑了笑。“这条街走到头就会找到吃的了,相信我。”

我们就这么在那条不起眼的小街上寻找着。大概是我记错了,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店嘛。美容、洗衣、五金,对面是吉他培训。我心中开始祈祷这条街变得长一些。

“呃,如果走到头还是没有找到,你会不会把我捅死?”我瞟了一眼他的左臂,心里有点发毛。

“不会,不会,我现在对人没有攻击性了。”

“这样啊。”我信你个鬼。“如果忍不住的话,请务必提前告知。”

“啊。”他有些尴尬。

“玩笑啦,玩笑,我现在生无可恋。随时都能写遗书,怀着这样一种心情生活......你是因为什么呢?话说。”我问。

“感情吧......”

“家庭?”问不对答。

“嗯,这是一个重要原因,这种病百分之八十之上都是原生家庭。”答非所问。

“百分之九十。”

“嗯,八九十,你也是吧。”

“我?”一只黑猫从店里跑出来。“我家庭很幸福,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那只猫回头看着我。

“喂,你看很可爱啊!”我蹲下来打算摸一摸那根毛茸茸的尾巴。

“你吃过猫肉吗?味道还好。”

“哎?吃猫肉?!”

“嗯?你没吃过吗?你不吃猪肉羊肉?不吃肉?”

太破坏美感了,我站起身沉默着往前走。

“我昨天给自己抽了三包血,用给牛抽血的那种大针管。”他忽然抬起手看着手臂上的纱布,那样子又像老兵忍不住要谈起战场上的往事。

“什么?”

“抽血呀。”

“干嘛要抽血?”

“想抽就抽了。”

“吃什么好呢?奇怪怎么没有店呢?别着急,一定会有。”后背有点冒汗,万一忽然被杀死的话,“我想找一家日料......”

“日料吃不饱。”

“没事,我请你。”

“我请你。”

“你是不是很有钱啊?哦,我忘了,钱对你来说不重要。”

“钱早就捐给动物园了”

“动物园?为什么?”

“喜欢动物啊。”

“唉?刚刚还说要吃猫肉的。”

“日料真的吃不饱。”

“可是讲故事总得有点气氛吧,不能在那家面馆吧?”我指着对面一招牌灰不溜秋、作倒闭状的小面馆。

“无所谓,就它吧。”

真是没办法的无所谓。

我以前说过的一句名言:“每家店都有一个点,从那里可以看出这家店的灵魂。”可那是一家完全没有灵魂的店,就连店名和我努力想要抓取些特点的挂画现在也完全记不起来了。不,那家店的一切正如那张画一样,只剩下模糊的色块,是暗红色与脏白色乱七八糟的混杂。

靠墙的小桌板上,近门的左侧立着一瓶统一冰红茶。近厨房的右侧立着一瓶冰红茶,也是统一的。两瓶冰红茶之间,是一座正在搭建的乐高城市模型,右边的青年从黑色的挎包里不断拿出一块块白色积木,而左边的青年接过积木叠出了奇怪的形状。

“这盒是......碳酸锂缓释片。哦,也是治疗躁狂。”我费劲的阅读着一块积木上极其细小的文字。

“还有这个。”他掏出四五块积木一齐压在桌上。“啪”,像押出了筹码。

“帕利哌酮......”我转动药瓶,上面写着,“本品适用于精神分裂症急性期的治疗。”“不是吧?精神分裂?!”

“是啊,医生说有精分前兆。”他一脸漠然。

“啊,这么严重。”

“你呢?你吃什么药?”

“呃,就一盒阿戈美拉汀吧。”

“那你应该没什么事,不要太担心哦。”

“或许吧,谢谢。比起你,我的确是没什么事......”我把正在书包里骄傲地掏着药的手羞愧地抽了出来。看着眼前这座庞大的白色城市愣愣的发呆。

“拍好了吗,拍好了我就要收起来了。”

“嗯,真是艺术啊。”如同一位艺术摄影者,我按下了快门,把这些药盒小心,不,是恭敬地塞回了他那只漆黑的包里,这时候老板端来了一碗牛腩油炒饭。

“你胃口倒是很好啊。”我还来不及伤感,就惊讶的发觉这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瘦弱到垂危的家伙吃起饭来竟有一种猛兽的气势,不,说是猛禽更加合适,简直就是一只瘦弱到垂危的乌鸦。

“因为氯炎平啊。”

“什么氯炎平?”

“治精分的。你知道为什么很多精神病人都会变胖吗?”

“吃得多?”

“对,吃得很多。”

本想开个轻松的玩笑,没想到气氛又搞得那么凄凉。

“你不是要听故事吗?我可以一边吃一边讲。”

我猛吸了一口冰红茶。“不,先吃饭,吃饭就吃饭。”

吃饭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是一个人努力活下去的决心,只要对吃饭还有欲望,人就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绝对不要在吃饭的时候愁眉苦脸。

可是那个家伙是个变态。

“喂,给你看个东西。”他都没经过正在细细享用冰红茶的我的同意,猛地把手机塞到了我面前。

“这是?”

“我前几天割的。”他吧叽吧叽地嚼着牛腩。

“我的妈耶,你这是在切牛肉吧。”

“这不算什么。”吧叽。

“都割到骨头了还不算什么?你不会痛吗?”

吧叽吧叽吧叽。

“身体上的痛不算什么,心里的痛才是最痛的。”

“......”看着他左手腕上沾着污渍的黄色纱布,难以想象纱布下面的惨状,我不禁暗忖:这家伙怎么能活到今天。

“你喜欢打唇钉吗?”

我摇摇头。

“呐,这是我自己打的唇钉,还有眉钉。”

看着那鲜血淋漓的艺术创作,我有点想跑。

这家小小的面馆只有我们两个食客,老板突然走到我们身边说了句:“不好意思哦,刚才你们的荷包蛋我忘记收钱了。”当他看到我身边那哥们的手臂时,立刻自问自答道:“没关系,一会你们吃完付一下就好了。你们先吃,你们先吃。”结果直到我们扬长而去,那个蛋也没有付钱。我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在昏暗的灯光中怅然若失地收拾着碗筷的老板,心里不觉好笑,老板,谢谢你的蛋,否则这家店有可能会被拆掉,就在今天。你的仁慈维护了世界的和平。

“去哪儿玩呢?”

“无所谓。”

这个青年的故事,应该在一个杳无人烟的废弃工厂里听才合适,暗褐色的土鼓藤在厂房墙面上腐朽的缠绕着,锈迹斑斑的故事,我有预感。去哪里找这么个地方呢?

“去CASAMIEL吧,对面有一家。”就用想象力假设那个昏暗的咖啡色小屋是个废弃工厂好了。

“什么东西?”

“可莎蜜儿啊。”

“我可不懂啊,我就是个初中生。”

于是两个人最终决定在一家野鸡小店买泡芙吃。

野鸡是野鸡了些,不过真甜呐,乳白色的奶油温柔善良,让人想要努力活着。从刚才到现在,我已经心安理得地白嫖了一瓶红茶,一碗大排面和一个泡芙。心情大好。

“啊,太甜了,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做出夸张的表情。

“喂,你长得很好看唉。”

“是吗?我觉得贼丑。”他低头咬着泡芙。

“那你还想怎样?”

他抬起头哀伤地扫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极小声地喃喃道:“不过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长得还挺好的。”

“......”我丢掉了剩下的半个泡芙。

“你不喜欢吃甜的吗?甜食会促进多巴胺分泌。”

“太甜了这个。”

“哦。”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么我要开始讲故事喽?”

混蛋,别着急呀,我不是说了嘛,吃东西的时候绝对不要愁眉苦脸。

“那时候我爷爷......”他吞下了手上的泡芙。“我爷爷他是......”

“停停停,先忍着。”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野鸡店,石拱桥,单调的阳光,街上刚开过去的那辆白色汽车,场景平庸令人想哭,故事要是放在这就完蛋了。

“走,带你去一个地方,很有意思的。”

“哪儿?远吗?”

“不远。”

“我无所谓啊。”

我和“无所谓先生”来到了一家花店。那里有个非常烦人的老板娘。话也太多了吧,我记得第一次进店里,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常有病人来买花吗”,她就亲切地拉住我唠了能有一个半小时。非常烦人,真的。她家的花也很烦人,积满了灰尘,毫无亮色可言,我是个不买点什么绝对无法心安理得地走出店外的优秀顾客,但是那次花五六十元买的一大捧红蜡梅我一出门就想丢掉。现在想来其实是我自己的心情太糟糕的缘故吧,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我是谁啊?我是周树人。

“哈喽,老板娘,我又来啦。”我佯装开心地跳进了店里。

“哦?你今天又去看病啦,怎么样?看起来很有活力啊。”她从店里走了出来。“还带了朋友啊。”手里还在摆弄着一扎红色的花束,嗨,依然是暗戳戳的样子。

“唉,又加重了哈哈,我们来坐会儿,想做个手工。”

一人一杯草莓青柠汁,然后就开始做花艺吧。记得很久以前,据老板娘传说,常有一位博士,每次去七院做完心理咨询必要来这里坐上一个下午,临别时丢下一句:老板娘,到头来八百一次的咨询效果还不如几十块钱包一束花啊。又据老板娘传说,博士已经很久没来了,肯定是做手工把病给治好了。

“搞不好已经死了。”我心中担忧。从花架上小心翼翼的夹出了一张浅色的卡纸,一看指尖,不出意外又沾上了一尘灰,罢了,我又从玻璃瓶里取出三支勉强看得过去的白百合。

“你们就随意的做着玩吧,玩到几点都可以,我们家很随意的,我们家向来是......”我还以为她又要开始唠叨起来,可就在那时一声外送单子的“叮咚”脆响如同天女的拨弦声般拯救了我们。“啊啊,抱歉,我今天有点忙,下次陪你们聊。”她急急地踩着楼梯“哐当哐当”地消失在了二楼转角。

拜托啊,谁要听你讲那些无聊的东西。那位博士想必就是被你给烦得跳楼自杀了吧。

“那么我要开始讲喽。”青年幽幽地说。我猛地回过神来。

“嗯,差不多可以了,来吧。”

“我爷爷那时候是逃难过来的嘛,到了河南。我爸妈在结婚之前就都有自己的家庭,他们都出轨了然后才在一起的。我跟着我妈,后爸那边有一个孩子,就是我弟嘛。我后爸就是那种暴力特严重的人,喝完酒就打人,拿椅子砸,你能想象吗?我弟直接被他打得跪在地上求饶,满脸是血。对,亲生儿子。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么暴力。那么你也被打了嘛?”

“打呀。”他把头发撩起来露出了耳廓。“耳朵上缺了一部分就是撞到桌角上磕掉的,铁桌角。”他摸了摸桌子,比画了下。

“我去。”

“后来我后爸外面又有女人了,我妈忍受不了就跑了。”

“在一个雪天的晚上,你知道嘛?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记忆中,在一条很长很长的巷子里,大半夜的我就知道我妈要走,我追着她出来,积雪好厚好厚的,漫天的雪花让我睁不开眼睛。只看到巷子的尽头隐隐约约有一辆黑乎乎的货车闪着灯,有一个男的推开车门下来,把我妈接走了。我在雪里一直喊一直喊。”

“喊什么?”

“喊我妈不要走啊。”,他一片一片的撕着手里的花。“可是我妈根本就没有回头。”

“不,肯定是雪太大没有听见吧。积雪会吸收声音。”

“是吗?”

“那你跟着你爸?”

“没,我流浪了。跟着他我早晚也会被打死。我妈在的话还好,她有时候会帮我挡一下。但是一般的打只要不是太严重,她也不敢说什么。”

“没有别的家人吗?”

“有的,我有一个叔叔,曾经寄宿在他家,不过他们都不想看到我。没有一个人喜欢我,他们都讨厌我你知道吗?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

“你上学吗?”

“早就不上了,我初中就退学了。因为我把班主任给捅了。”

“什么?怎么捅的?”

“用刀啊。”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因为他也厌恶我。”

我下意识地瞟了眼他那只黑乎乎的包。

“没事,包里没刀。”他笑了笑。真是个敏感的人啊。

“对啊,我鸡贼敏感。在医院的时候,你看了我手臂四次,没记错的话。”

“喂,你这家伙还干过什么缺德事儿啊?”

“我有一个表弟,我叔叔的孩子嘛,我拿开水浇他脸上了。”

“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用开水浇死了我的乌龟。”

“什么?那他不是毁容了吗?”

“对啊。”

“草。”难怪你会流浪。“不是,人家弄死你的乌龟,你就把他弄毁容啊?”

“对啊,这有什么不对吗?那是我唯一的朋友,从小到大只有那只乌龟才理解我,我经常对着它说话,它就那么仰起头听着,无论是被我爸打了也好,被我叔叔家的人欺负也好,这些事情,只有它才能倾听我、理解我。十年了,那是一只非常非常可爱的乌龟,背甲上有一块红色的斑纹。很像是凝固的血。”说这些话的时候,这只猛兽的语气竟然是那么温柔,他侧转身很认真地看着我。“他这样做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你到现在也是这么认为吗?”

“是啊。”他很生气地说。“换成你,你不会这样做吗?有人杀了你最重要的朋友。”

远处的车站灰蒙蒙的,站台上坐着几个人,就像我一样呆呆地、疲倦地坐着,不知所谓的等待着什么。

“那么后来呢?”我缓了过来。

“我是高一那年犯的病。那时候我消失了很久的爸妈忽然打了个电话给我要我回家。”

“哎?他们想你了吧?到底是自己的父母啊。”

“呵,我一回家他们就把我送进医院了。”,“是我那个该死的叔叔,他们信了他的鬼话,说我有精神病,直接把我骗去精神病院了。”

我又忍不住说了一句“草”。

“给你讲讲精神病院的故事吧。那是在我老家河南的医院,名义上是医院,实际上和监狱没什么区别。那里也分为开放区和封闭区,对,和七院一样,每个精神病院都差不多。我是被关在封闭区嘛,一点自由也没有,我有烟瘾嘛,但是根本不让抽。难受得想死,后来我就买通了里面的保洁大爷,请他悄悄带给我。钱?我当然给了呀,一出去就给了。我也是有信誉的人。我没有被抓到过,但是你在里面不听话就会很惨,医生会找人打你,那些人也是病人,把你送进电击室,绑上就电。我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出去,所以装得很听话,你不正常也要表现得正常啊,不然呢?我就讨好医生和护士。”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语气却平静得像在说某本小说上的故事,难道这就是药嗑了太多造成的情感淡漠吗?

“那么你的病情好转了吗?”

“怎么会好转呢?坐牢能好转吗?”他苦涩地说,“一个星期只能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你见过排队打电话吗?几十个人排一整天,一个人只能打五分钟。我就告诉我爸妈我想出去。”

“那你后来出去了吗?”

“呵,没出去我能坐这儿嘛。”

好嘛。的确是个无意义的问题。

“那么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有很多啊,我遇见过一个老先生,他会算命,就住在隔壁病房,他会看相的,他说我在这里有一团隐隐的黑气。”他用手指着自己的眉心,面容十分哀戚,额头上有一层浅浅的痘痘,肤质看起来很是干燥,给人以灰色的压抑感。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的人皮肤都不太好,真是可怜呐,我想起每晚在镜中忧虑的面容,心里不觉绞痛起来。

“我好不了了。他说我的病会恢复一些,但彻底治好是不可能了。”

“你信他个鬼,他要那么能算自己怎么也进来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不,他挺厉害的,他还教过我一些,来。”他说着把头靠近了我,眼睛真好看啊。很像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这青年身上竟有一种女性的柔弱之美。“我帮你看过了。”他淡淡的说,“你面相挺好的,不会有什么大灾大难。”

嗯,说的好,继续。

“你......会在四十多岁结婚,是相亲认识的,你们没有爱情,但是也平安地生活在一起,就这样过一辈子”

混账!太宰治说,不,是无耻的太宰治抄了太田静子的日记说:人就是为革.命和爱情而生的。

革.命已然心如死灰,爱情就是我活着的最终意义。说什么呢浑小子!

我微微一笑,目光渐渐寒冷,就在这里告别吧,指不定还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我正想站起身,却发现这个青年什么也没有察觉,仍然很温柔地对我笑着,眼神是单纯而又真诚。我第一次觉得,男性也可以像一朵花那么美好,只要看着花瓣在微风中幽幽摇曳的样子,就完全没法生气啊。

“还有呢?”我的心情又有所好转。

“还有一个哲学系的教授,他看问题很深刻。”

“怎么个深刻?”

“他说他已经发明了一套完爆马客司的理论体系。”

“卧槽?能具体说说嘛?是什么理论?”

“忘记了。”他咽了咽口水。“还有一个师傅会太极拳,那么厚的板”,他拿手比划,“一下子就能劈开,哇,真的厉害,我跟着他每天下午学拳。”

“卧槽,来,你打两招我看看。”

“我没学会啊。”

又是算命又是哲学,这还能学拳,精神病院真是藏龙卧虎,可惜这个白痴天赋太差,否则怎么着出来也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喂,你怎么乱丢,在杭州可是会被抓起来的。”我站起身,弯下腰,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十几个烟头,不知不觉脚上已经被叮满了小疱。

“走走吧。”我说。

水杉树荫下,两个瘦长的影子幽幽前行,像两头离群的鹿,像两只受了伤的鹤,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小径曲折,芳草香甜,如果神明能够眷顾这两个孩子,走到水杉树荫的尽头,阳光重新完整地照耀在他们忧愁的脸上时,就请让他们恢复健康吧。我在心中祈祷。

“啊,真美好。”有点儿想哭。

“嗯,这儿真舒服。”他抠下一小块树皮捏在手中,忽然抬头看着我,“你有女朋友吗?”

拜托,能不能别问这个,“没......没有。”

“不找一个嘛?”

“找什么呀,你不是说我四十岁才会有吗?”混蛋,快闭上你的嘴。

“还是你幸福,有个女朋友那么喜欢你。”我赶紧转移了话题,我想起了他的朋友圈封面是紧紧依偎的一对青年男女。从微信名“花月遥相守”可以断定是异地恋。那朵花不就是他么,月肯定就是那个女孩,正在读大学,准备考研,姐弟恋。待宵花,清冷月。有点儿文学的感觉。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她加的我。”

“草,火车上都能认识,这就是因为长得帅嘛?”我愤愤不平,为什么我每次加别人不到三句话就会被郑重告知已有男朋友?无论是在飞机上、火车上还是大街上?“她理解你吗?”

“理解吧,她专业就是护理。”

“那可真是太幸福了,如果不理解的话,会很痛苦的。”

“你想过结婚吗?”

“我?从来没有,为什么要想结婚呢?”

“安全感,我没有安全感,在一段关系里我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

“像狗一样?”

“像狗一样。”

“所以你想用结婚把两个人绑起来?结了还会离呢。”

我想起了刚刚那个小区,大二那年我坐在婚车里,和表哥一起迎娶嫂子的欢乐情景还记忆犹新,如今的他们却早已是分居多年,要不是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恐怕已是老死不相往来。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一棵松果,被雨水腐蚀发霉了,黑乎乎的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黏稠。

“无所谓,那更好,我就喜欢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

“那你会和她结婚嘛?”

“不会,我以前超级想结婚,现在不会了。”

“嗯?”

“重性精神病人不能结婚啊。”他有些凄然。

“为什么?”

“法.律规定的呀。”

“哪条法.律规定的?”

一只小甲虫撞在了我的胸口。

“我要回去了。”他猛地走向公交站台。

“怎么了?不是说无所谓的嘛?在杭州多留一会吧,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我快步跟上他。

“买好票了,回去了。”

不甘心如此结束的我,于是决定陪着他直到车站。公交车上一路无言,他在后座看手机,而我望着窗外,还需要问些什么呢?

“你继续讲。怎么不说话了。”

“那你要问呀。”

“不知道问什么。算了,顺其自然吧。”

就在龙翔桥下了车。

“哇。”他忽然兴奋起来。

“你干嘛,这人多你可别乱来。”

“杭州的姐姐真好看。”

“哪儿?!”我也兴奋了。

“过去了,你没看到嘛。”

“混蛋,看到了不告诉我!下次提前预告,几点钟方位说清楚,拜托。”

“好。”他忽然拍拍我肩膀。“三点!”

“哪?!”

“七点,七点!”

“嗯?!”

“不对,现在是七点半。”

我看到那个方向一个约莫四十岁的阿姨正喝着一杯奶茶。

“草,口味真重。”

“看看嘛,看看怎么了。”轻声道。

“请你喝瓶奶好吧。”我走进一家便利店。

“咦,没有脱脂嘛?”他转动着瓶身。

“什么?白嫖还嫌弃?”

“不是,是应该喝点奶,补补,最近血放得太多了。”微微地扬起了嘴角。

该死,真想把整个便利店的牛奶都买下来,坐会吧。我们在玻璃门边坐下。

“以后对自己好点吧。话说你非那么干不可嘛?”

“非那么干不可。”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忽然把两手放在胸前,摆出了职业记者的样子。

“你手在抖,是为什么呢?”

“嗯?在抖吗?不,那可能是激动。”

“哦,很想知道吧。”他摆出重大历史事件亲历者的骄傲神情。“我来告诉你。”他伸出食指坚定地戳向空气,仿佛要捅破什么。“安全感。”

“安全感?”

“安全感。”

“又是安全感。”

“就是安全感。”

“什么是安全感?”

“安全感就是安全感。”

是白痴记者和白痴亲历者的对话。

“可是我还是不理解,伤害自己的身体终究。”

他猛地坐正了,几乎要站起来。“这有什么不理解的,你们很重视自己的身体,可我又不在乎,我妨碍到任何人了吗?这有什么不对吗?”

“理论上来说倒也......”

“想过死嘛。”

“想过。”

“自杀过吗?”

“嗯,四次。”

“......”

话说太宰治活了三十八岁,也不过自杀了五次。而这个十八岁出头的青年竟然。“佩服,佩服。”我瞻仰着年轻的老英雄。

“不算什么,不算什么。”他似乎是害羞了,“我很小的时候就自杀过,在家里割腕嘛。关上门躺在地上等死。结果被邻居发现了。怎么发现的?哈哈,血太多了,从门缝里流出去了,没割好,飙出来了,等我醒了就在医院了。这不算什么。第二次是吃药,我把医生开给我的几盒药一次全吞了。你偏执吗?就是别人说什么我就反着做什么。你也偏执吗?我吗?医生告诉我吃两粒,我偏要吃十粒。哦,那你不是。结果那一次又被救回来了。还有跳河,也没死。水真他妈冷,把我给冻得只得爬上岸了。哈哈哈,荒唐吗?我也觉得,后来我就想怎么会每次都死不了,算了就不死了。”

“你还真是怪物。”

“谢谢。”

“没事,我就想采访怪物,我自以为也是一头怪物,就是比起你,我根本就没什么值得炫耀的。烦死了。”,“虽然我也很痛苦,时常感受到濒死的痛苦,但是还不至于自己杀死自己。人是会自然死亡的,不用自己动手。所谓死亡不过就是生命回归到自然的序列之中......”我自言自语,恨不得把真.大哲学家法兰西霍尔巴赫男爵那套自然哲学演讲出来。

“所以,”声音越来越轻。“你也很痛苦吗?”

“嗯,太痛苦了。”,不说这些,“喂,给你看个图。”那是一个深陷抑郁病中的女孩给我发来的——她夹在日记当中的一张照片:手腕上的刀痕像鱼骨头那样细密齐整。我本来一直想模仿着太宰治,在现实中找到一个《斜阳》或者《女生徒》里那种凄伤哀婉的女孩子的原型,然后写下一个故事致敬偶像。虽然这样照做了,女孩子的日记也搞到手了,小说中发生的事情现实生活中照搬了,可是太宰治那样的想象才华我却是照搬不来,我很难写没有经历过的故事。

“这种啊,太垃圾了!没有割到真皮层的人我都看不起。”他把手机丢了回来。

在地铁车厢里,我静静地欣赏着他被长发遮住的侧脸,对了,除了摇摇欲坠的、勉强悬挂在扶杆上的那条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左臂,右臂呢,亦好不到哪里去,杂七杂八的黑色纹身叫人看得头皮发麻,割痕倒是明显很少。(据说是因为左手缝针不方便才放过了它)

“怎么不说话。”

“你得问呀。”

“好,那这个纹身是什么意思?”我用手指着一个黑色心形图案。

“这还看不出来嘛?”他斜看一眼手臂,又把目光转向站表。“破碎的心啊!”

出站,三楼铁路出发。

“你是不是在搞行为艺术啊,总觉得你很有街头艺术家的气质,流浪诗人,话说有干过什么行为艺术嘛?”

“一边吃饭,一边拉屎。”

“哇......啊?”这是什么跟什么。“你真的是鸟吗?”我惊讶地打量着这个一身黑气的轻飘飘的人,忽然想起他吃饭时给我的感觉。

“什么鸟?”

“乌鸦。”

“哈哈,或许你说得没错。”

“吃得下去?”

“吃得下去。”

“拉得出来?”

“拉得出来。”

“操,乌鸦君。”我舔着手里的紫色棒棒糖,“但愿你像乌鸦一样智慧,不要像乌鸦一样颓废。”

“谢谢。不过我这种人,即便是天上的飞鸟,也不愿意为我停留。喂,”他拍了拍我。“我说你知道何云昌吗?”

“谁?”

“嗯,不知道很正常。他抱着一块石头绕着整个英国走了一圈。”

“干嘛?”

“就把石头放回原点,别人问他,他就说,不干嘛。卧槽,真牛逼。”他眼里放光。

“好像挺厉害。”我应和着,心里却暗想:那不就是脑子有病嘛,不光脑子有病,兜里还得有钱。人啊,应该把生命放在更崇高的事业上。比如举着《人.木又.宣.言》绕中国走一圈。

“那你要加油赚钱。”我窃笑。

“是啊。”他很无力。“那你呢?”

“我啊,我写东西。一些......”我本想说“极其牛逼的东西。”,结果一出口却是“非常无聊的东西。”

我捏紧了扶杆,看着玻璃门外街边的麻雀群,开玩笑似地说:“我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嘿嘿。”

他微微一愣,旋即舒开笑容说:“真的吗?你写下来我也会很高兴的。”

“当然是真的。”

人群拥挤着往门外涌出,我们只是两条不起眼的小鱼,在混乱苦寒的水流中不小心撞在了一起,在一起游了一小段。

“想知道我现在怎么看你吗?”我对着和麻雀群没什么分别的人群渺茫地来了一句。

“怎么看?”

“敬佩。从前我鄙视这样的人,现在只剩下敬佩。”

“呵,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真牛逼,不牛逼早他妈死了。”

“别说脏话。”

“没说脏话啊。”

“你逃过票嘛?”

“什么?”

“火车啊。”

“又来?你经常这么干?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挤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心里已是风浪不惊。

“嗯。不知道很正常。”于是他很认真地传授起作案手法。

“东站的建筑设计可真棒啊。”我看着进站口森严紧凑的安检,暗忖:有种你在东站逃票看看。“啊,坐过去点儿呀。”两个屁股挤在一个比足球切面还小的石蹲上,发出如此悲鸣。夕阳并非电影里的红色,乃是昏昏的白茫茫、黄兮兮,就是生活那令人气绝身亡的平庸乏味之本色。这一天可真够累的呀,影子被不情愿地拖长,疲软得叫人无话可说。

“喂,还有故事嘛?”棒棒糖还有大半颗呢。

“你得问呀。”他都快要被白痴记者问疯了。

我凝望着远处夕照里的云,缓缓飘动,形状不定,像是奇奇怪怪的生物一样。“你流浪那几年遇到过什么温暖的事吗?说说最温暖的一件。”

“有啊。”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就像吐烟一样。

“小肥,最温暖的事就是小肥。我那时候流浪,逃火车票,睡公园,捡垃圾吃,这些都干过。有一天实在太饿了,垃圾桶里没有吃的,我就晕倒在地下了,天还在下雨,深夜,然后那个人就是小肥,他把我带回家了。给我洗澡,给我做吃的,买药,还帮我租了房子。”

距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

“小肥真的很好,特别特别好。”他似乎回忆起极为珍贵的快乐的事,那样子就像我对别人提起霍尔巴赫或者太宰治或者鲁迅或者(好了刹车停住,这是小说不是学术讲堂)一样,“特别特别好,你知道吗,他可真是......”他的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真好啊,喂,那个孩子不会是喜欢你吧?”

这话可冒了被捅死的危险。

“不喜欢啊!要是喜欢的话早就在一起了!”出人意料。

“唉?你不是喜欢女人么?”

“重要吗?男的女的,好看的,丑的,这些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喜欢的是那个人。”

“这样啊,缺爱啊。”

“嗯。”

他站起了身。我也站起了身。两个人趴在身后的栏杆上遥望着黄昏里的城市。蚊子大小的鸟群,在烟尘中无聊地打转。这里是杭州。除了白娘子和许仙,还有两个哀伤的青年不为人知的故事。

“那个,最后一个问题。”我摆出一副哲学家的神色认真地问:“你是因为什么,而能够忍受眼前的一切苦难呢?”

“因为我的存在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快乐。”不假思索。

“可以了,这个故事我要了。”

互相微笑。

“那么我要走了。”气若游丝。

“江湖再见。”疲软如鱼。

“再见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以后对自己好点,别再割了,你是乌鸦又不是牛。皮糙肉厚的,话说牛的血量真的很多好嘛!再这么下去迟早玩完。就这样吧,下回我在七院等你。”

青年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身影消失在车站里啦,不,他又从车站里出来啦,忘记取票真是太可怜啦,刷身份证不也可以嘛。我在车站前静静地站立,嚼碎了棒棒糖,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来来回回,看起来都很忙。有人忙着生,有人忙着死,而我呢,既不忙生亦不忙死,我只是一个空虚的三流作家,彻头彻尾的空虚,我为空虚而写作。

对了,我出站的时候在站前花园的过道边看到了一大片金光菊,夕阳下它们被熏烤得愈发焦黄了。我看了一眼四下无人,没忍住就踩着草坪钻入了花海中。这是一种耐寒抗旱的好植物,茎秆坚硬不易弯折,抗病抗虫,适应性极强,最厉害的是阳光强弱不会影响它花色的鲜艳。我欢喜地抚摸着花瓣。打开微信琢磨了一条朋友圈,最后写道:或许我会在某个夜晚认真写下这个故事,我要真是太宰治转世该有多好呀。车站的金色之菊啊,请在往后的夕阳里守护好这个特立独行的青年吧!神啊,请你把圣洁的,永恒的,无尽的爱降临到这个青年的残破的心中吧,让他苦难的生命有所盼望。

我反复地祈祷着。

嗡,一只蜜蜂仍在加班唉,这都晚上七点了。

那趟车已经开往桐乡了吧。话说回来,那家伙真是个无双的怪物,当我问起他为什么去桐乡,他说那是飞镖丢出来的,对着地图,啪,就那么离开了南京。他原来在南京上班,在店里跟着师傅学厨,结果切菜的时候艺术感爆炸,就把自己给切了,行为艺术家终于吓坏了庸碌之辈,于是干不下去了。

“喂,在桐乡一个人干嘛呢?”我问他。

“旅馆里看书啊,病好了回去上班。”

“回南京?”

“对啊,店里说等我病好了可以回去。”

“我有挺困惑一事儿。”

“说呀。”

“想辞职了,工作太痛苦了,浪费生命。”

“那就辞。”

要是能像他一样自由就好了,我在夜晚的大街上默默行走,感觉抑郁又要发作,慌忙躲进一家日料店,吃了一盘牛油果寿司和一个小蟹煲。唉,支付宝余额不多了,要不我也逃单吧。

后记

早就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了,翻开朋友圈,找到了那一天的记录,劫后余生的断臂又扎中了我的心。五月中旬,现在都快七月中旬了,怎么才过了两个月呢?对我来说是过了两年。生不如死的两年啊。以每日两三页的速度推进着,我因为要完成这篇小说而努力地活着。活着,仅仅是活着,就是不休止的战斗,可谓是拼尽全力。病情并无好转,服用的药物却开始增加。真想堕落下去啊,像一条腐烂的鱼被缠上了一块石头,一直沉入湖底。那里就会有绝对的安宁吗?

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个青年,这个故事要怎么写呢?虚构吗?那可没意思了,我想写的是纪实文学,生活虽然平庸,但真实对我来说才有意义。我不想写一个不存在的故事,我只写我自己想写的,我所经历的。

前几日,他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能借我点钱嘛。”气若游丝地往外吐着字。我就知道那堆药吃下去也没个屁用。

“要多少?”

“五十。”气快断了。

“女朋友不管你啊?”能不借就不借。

“分了。”彻底断气。

“好吧,就一次哦。”

“啊”,大概是又活过来了。“我很快还你。”

“不用还。”

“谢谢了。”

“不谢,努力生活。”我想了想:“会好起来的。”

“不会了。”

或许吧。

“最近已经开始吐血了,不知道又得了什么病,还是无法忍住捅自己的冲动,抱歉,让你失望了。胸口的刀疤要看看吗?说不定你又能写点什么。而且现在还喜欢喝血,满满一杯。我自己的血哦。”

“乌鸦变成蝙蝠了?真是越来越变态了。懒得看,没有真正变成吸血鬼的人我都看不起。老折腾自己算个屁啊,有种去吸妹子的血去。”

“好吧,话说我又回桐乡了。”想必那头是相当扫兴。

“咦?你不是说回南京上班了吗?”

“还是不行,没办法上班。我叔叔要把我送回老家住院了,钱都存他那儿了。”

“怎么不住七院呢?这里比较专业啊。”

“太贵了。我没有钱了。我在桐乡住一段时间就回去了,你来吗?”

“好,把新的故事存着,下次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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