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酒的一生

水越洗越浑,酒越酿越陈。

水利万物而不争,酒醉之人总自封为神。


打小,我便清楚男女的不同,对男女的第一印象当然是来自于父母。父亲好酒,一顿不喝,食欲不振,几天不醉,意志消沉。而母亲恋水,无论是喝的,还是用的。


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拿起保温杯,饮一大杯白水,清肠通便,润喉养人。喝过了水,才算喂饱了灵魂。长舒一口气,耸耸肩,仰仰头,一天才能开启。洗衣,拖地,洗菜,做饭,自然也离不开水的帮衬。不仅如此,每逢夏日,更是要去露天泳池里泡上一泡,扑腾两下,才肯放过这个季节。


幼年的我,对二者都提不起兴致。酒太辣,水太淡,通通不如糖水饮料过嘴瘾。但对父母的印象就这样留下了,父亲是酒,母亲是水。男人像酒,女人像水。现在看来,这种比喻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如同发现了理解世界的方法。


母亲总劝父亲把酒戒了,培养点别的爱好。酒这东西,越喝,瘾越大,瘾大了,伤身,身体不好,人就要老了,人一老,酒瘾就更大。人活着,还得找点不那么伤身子的爱好。但父亲总说自己喝的不多,很有自控力。无非也就是在三种状态下才喝。母亲问,哪三种?父亲道,开心的时候,喝一点,不开心的时候,喝一点,平常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喝一点。母亲又问,除了这三种状态,生活里还有别的状态不?父亲不吱声了,想了一会儿说,我喝酒又不耽误事儿。这倒是实话,我敢作证。


父亲喝酒从不误事,就是有点费钱。小时候,父亲常常出差,要是去些好玩儿的地方,必会带上我。他出差,我旅游。白天,我老老实实待在酒店,晚上,他风风火火带我下馆子。一脱离母亲的掌控,父亲和我,好不快活,他喝酒,我喝饮料,如同牛饮。父亲说,记得保密,我们这叫统一战线。


但这种好日子,并不多。有一回,我和父亲刚下火车,就看到母亲在出站口等着我们。我大步快跑到她跟前,母亲皱着一张脸问,喝了?我说,没喝。母亲说,没问你,问你爸,喝了没?我坚定地说,没喝。母亲说,以后你不许跟他出去旅游了。我问,为什么?母亲说,都喝没了,还说没喝!


原来父亲早就给母亲打了电话,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他在大酒后,带我逛夜市时,弄丢了手拿包。好在身份证藏在衣服的暗兜里,好在酒店退房时拿回了五百的押金。是他请母亲来接我们回家的。因为买完车票,我们连打车的钱也没有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三回。但每一回,父亲都说,一码归一码,单子我都谈成了,又没耽误事儿。


母亲说,那包是怎么丢的。父亲说,破财消灾,是一种智慧,你女人,你不懂。母亲说,你懂,你什么都懂,你不是人,你是神。那时的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在心底暗暗记下,女人不懂男人,就如同水不懂酒。

酒总是很快乐,但总在犯错。水总是很冷静,但总在弥补。酒会为自己的浓烈,上头,寻借口,而水总在包容。


母亲给父亲买了新的手拿包,父亲答应出差再也不喝酒了。父亲做没做到,我不知道,因为后来他出差再也不带上我了。母亲说,也好,孩子在家,起码丢不了。我知道,我与饮料的缘分大概是尽了。


在母亲身边,喝饮料,那是妄想。偶尔亲戚朋友来串门,会带些家庭装的芬达、可乐。母亲总在客人走后,第一时间将‘我的妄想’藏起来。有时放学早,我就会翻箱倒柜地找。每回找到,我都发现,瓶盖是被拧开过的。顾不上那么多,我猛灌一大口,然后,原地起跳。要在糖水落进胃袋之前,跳起,这样,那股甜甜的凉意才能来回在身体里游荡。喝完,再灌点自来水进去,确保水位线没有明显的高低变化。


父亲偷喝酒,我偷喝饮料。我再一次与父亲站到了同一个战壕里。


其实我总觉得母亲是知道我的‘偷喝行径’的。因为无论父亲掩藏得多好,母亲也都知道父亲哪天哪顿在外头喝过酒。我这点花招,她又怎会不知。


直到有一天,家里大扫除,母亲把那些颜色渐淡的可乐、芬达统统送给了收废品的爷爷,我才意识到母亲可能不知道我有偷喝。她对收废品的爷爷说,瓶子送你,但里头的糖水,你可别喝,过期了。收废品的爷爷说,糖水也会过期?母亲说,会,开了盖,放久了,味道越来越淡,人工香精,到底没有天然的东西好。说完,看向我,仿佛不是在跟收废品的爷爷说话,而是在给我上课。


那一天,我确定了两件事:一,母亲没发现我偷喝。二,母亲偷喝了。


看来母亲对于水的信仰,并没有她嘴上说的那么牢靠。尽管她总在逼我和父亲多喝水。仿佛水是世上唯一的灵药。但有时,她不得不承认酒也可以扮演灵药的角色。五岁那年,我被查出耳膜炎,听力下降至常人的三分之一。往耳朵里打针,成了我的日常。母亲死死摁着我的身体,生怕我在打针时乱动。医生说,你这样抖,是打不了的。这时母亲才发现,抖动的人,是她。


半年后,我进行了一场手术。主治医生说,手术刀要从鼻孔进入,切掉咽喉处的一块息肉。那场手术的前后,我都没看见母亲的踪影。术后,我一边吐出布满血丝的唾沫,一边问父亲,妈呢?父亲说,在家睡。见我不信,他便凑到我的耳边,说,你妈偷喝酒了。


而此刻的父亲捧着常伴母亲手边的保温杯,小口小口地吸溜着。


那天以后,父亲渐渐有了父亲的样子,越发像个严肃的大人。酒还是照喝,但没再丢过钱包。母亲偶尔会陪父亲喝上两杯,但酒后总会给父亲和自己泡上一杯茶。那个年代,还没有酒后饮茶容易伤肾的说法。



几年后,一个周六的夜里。我们所生活的这座小城,迎来了一场地震。我被母亲从睡梦中摇醒,莫名其妙地跟着她冲下楼去。刚好撞上了加班回来的父亲。母亲张牙舞爪地说着地震,父亲一脸淡定地将我抱起。相比母亲对于地震之可怕的口头描述,父亲的冷静从容,显然更有说服力。母亲说,快跑吧,地震了。父亲说,没事的,回家去。母亲拉扯着我的胳膊,硬要往楼下走。父亲说,听我的,踏实回家。母亲身体服从,嘴里却骂,一家人,死一块儿你就满意了。


到家后,父亲打开电视,往床上一躺,我也爬上床,蹭到了电视看。


母亲还是不放心,时不时地趴在窗台往楼下望。母亲说,别人都下去了,人挤人啊!我一听这话,立马跳下床,踮起脚尖,扒上窗沿,往下探。楼底下,人头攒动,交头接耳,像是在等待一场奇观。不一会儿,父亲说,别看了,踏实睡,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那时的我,无比相信父亲的每一句戏言。


突然吊灯晃动,电视机也一闪一闪的。楼下发出剧烈的嘶喊。但此时的父亲已经打起了鼾。

第二天母亲说,还好,没下去。那一下余震,吓得楼下的人群发生了踩踏,一小孩儿直接送医院了。父亲微微一笑,露出老神在在的表情。


后来,这件事总被父亲拿来自夸临危不乱。

我问,真的不怕吗?父亲说,多出去见见世面就不怕了,我出了多少趟差,什么没见过,我们这儿本就不是地震高发区。我冲母亲说,全家就你一个胆小鬼。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你爸,那是喝醉了。换平时,有个风吹草动,他蹦得比兔子还高。


喝了酒连地震都不怕了。看来酒真是有魔力。

从那以后,我对父亲的崇拜,渐渐转向了对酒的好奇。


成年后的我,喝得比父亲还凶,不同的是,他爱跟一大群朋友喝,而我偏爱一个人小酌。对父亲而言,与人喝酒,喝的是感情,是热闹,是共鸣。但对我来说,与人喝酒,是种压力。与人喝,远不如一个人,在夜里,打开一部有喝酒镜头的电影,默默地醉倒在一个又一个新奇或老套故事里。这才是我所认为的酒的魔力。



最近几年,父亲酒喝得越来越少了,逢年过节,也只是温一碗黄酒,凑凑热闹,不再推杯换盏,不再豪情万丈。母亲偶尔会在热酒时,凑在碗边,偷抿两口,再给父亲的碗里兑上一点热水,试图冲淡酒劲。我看在眼里,却守口如瓶。想不到,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居然和母亲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


酒给水的一生添了味,水把酒的一生慢慢地冲淡了,这大概就是婚姻的样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母亲对酒的喜爱,甚至超过了父亲。毕竟父亲喝了一辈子,肠胃早就不如当年。而母亲倒是在无所事事的晚年里,馋起了酒的滋味。


有段时间,我常会带一些洋酒回家,兑汽水,投冰块,给他们尝,也自己喝,母亲嘴上说不喝,背地里也搜索过不少洋酒的名字。时不时跟我打听,酒的品种与价格,哪种酒喝了隔天不头疼,酒怎么调不辣嗓子,是不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喝白酒了?有时我会耐心地说,但更多时候,我只是告诉她,多喝水,比多喝酒要好。


母亲说,兑汽水是不是就不容易醉了?

我说,兑汽水更容易醉,只是口感更好。

母亲说,就像你小时候在芬达里兑自来水一样?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告诉我,瓶盖,都是她提前拧开的。我问,为什么?她说,怕我拧不开,会去动刀子,万一伤了手,就是大事了。我问,既然你准我喝,干嘛还要把饮料送人。她说,因为里头兑了自来水,你喝了要拉肚子。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把饮料藏起来。她说,多喝水,比多喝饮料要好。




写完这些的时候,正是母亲节的晚上,

有些话不敢当面讲,

于是就一并写在这里吧。


该怎么称呼你呢?我的母亲,不,你首先是一个女人。


我想告诉你,你是自由的,无论有没有丈夫与孩子。

你只需要健康,勇敢,就能抵达心中的彼岸。


如果至今还有人赞美你所经历的生活苦难。

请对他们使用脏话!多脏都不为过,只要脏话里没有女性和女性的器官。


在婚姻里的牺牲与奉献精神,早就过时了,

你该重拾你年轻时逐月追星的劲头,去重新阅读自己的生活。


不用打听年轻人的世界,虽然他们总在自我标榜,仿佛知道了这世上最新潮的一切。

相信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点什么,也远不如你的理解深刻。


如果今天我才十八岁,我会想送你一束花,然后说些永远爱你之类的漂亮话。

但今天,我只能说,当时的我,阅历尚浅,此刻,也一样。


祝你健康平安,快乐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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