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风与红梅

第一章 冬至

太平县下了一场大雪,寒风阵阵,碎玉漫天。

雪落肩头,人们就知道快过年了。满脸的忧愁被这雪风冲淡了些,家家户户开始张罗过年要用的物事,街头巷尾生出几分年味。

随大雪来临的还有山上盛开的红梅,那座山离县不远,人们此刻在县里就能看到山上那白里透红的美景,红梅白雪,赏心悦目。梅花的清香似乎随风潜入县里,人们看着山上的美景,仿佛闻到了阵阵花香。

往年到了这个时节,县里大大小小的人家总会结伴上山,赏梅玩雪,不过那座山已经好几年没有等到赏梅的人了,现在人们一提起那座山,不再是喜欢和向往,而是厌恶与恐惧。

大雪过后就是冬至。

太平县里那家最大的客栈在门口搭起了一口大锅,熬着羊肉汤,香味从街头飘到街尾,买汤的人排成了长队。

排队久了,就闲得无聊,旁边都是平日熟悉的街坊邻居,这家长里短的就唠嗑起来了。

“嘿!这不阿牛嘛,你可给我滚远点儿!你那老母前些日子犯了病,刚被抬到庄里去,谁知道你身上是不是也带着那风病,可别把我也给染上了。”那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嫌弃的往旁边挪了一下,离阿牛远了些。

阿牛周围正扯着家常的人们听到男子的话,都转头望向了阿牛,眼神里满是恐惧,纷纷往后退了几步,就像一个大圈,把阿牛围在了中间。

那阿牛见众人此状,是委屈得很,欲开口说些什么,又摇了摇头,低头沉默片刻后竟连汤也不买了,扭头就走。嘴里不乐意地嘀咕着:“那我要有病不早出事了嘛……”,话语中却也没什么底气。

其实阿牛心里也怕,最近他总觉得自己肩膀隐隐作痛,好像连脚也有些不对劲。他听到背后隐约传来众人的议论声,更是觉得浑身难受,伸手揉了揉肩膀,就回家去了。

远处的太平县令洪毅看着此间场景,叹了口气,又微微抬头,盯着远方那座山沉默不语,盯了一会儿后,轻叹口气,便往自己家里走去。

太平县最近不太平。

县里的人身体稍有不适,就开始担惊受怕,前不久有一青年腹痛,却不敢就医,竟活活痛死在家,直到第二天尸体都僵硬了才被邻居发现。那一个月前,村东还有一家人,家里老头子一人染病,全家遭殃,全给一股脑拉到山里的山庄去了。

村里的人们在这恐惧之下,抱怨不休,人们骂着这天,骂着那病,有的还骂着那座山。

“嘿!要我说呀,肯定是那山庄坏了我们县里的风水!就该学学那泠水县,把染了病的一把火烧了才好。”

“王老头!你没染那风病怎的也这么疯?!村里多少人的亲属都在那山庄里,更别说孙老头全家就剩了他和儿子两口人,现在也在那庄里去了。这一把火得造多少孽啊?”

“老李你可别假惺惺的了,当初你那小女儿染了病,你连夜就给赶到山上去了,生怕把你给染上,也没见你有多难过的。”

“你!……”兴许是想到了那一晚,小女儿一边哭喊一边被强拉上山的情景,老李沉默了。

洪毅从远处走了过来。旁边的人看到洪县令路过,纷纷使了使眼色,该干嘛干嘛去了。

洪县令心中愁绪万千……从朝廷的公文来看,现在国内各个州县,都遭受了大大小小的病情,一片惨状,前段时间泠水县竟将患病之人集中起来活活焚烧而死,意图根除此病。但,这未免太过残忍了。

他看着自家院子,那里有一姑娘,一袭红衣,甚是亮眼,正在院中舞剑。别看年纪虽小,一招一式却有板有眼,红衣少女仗长剑,飒爽英姿无限。

也罢,只要梅儿健康就好,人各有命,自己又不是那圣贤之人,能保住自己这个家就够费力了,哪还有能力保什么百姓呢?

他看着院里专注练剑的女儿,心里平静了许多。担心发出声响惊动女儿,他轻手轻脚的回屋去了。

太平县建在山脚下,这座山名太平,太平县便是依这山取的名字。

太平山上,张峰正在桌前写着什么,他时而停下,在手边书上查阅一些资料,或是眉头紧皱,停笔冥思。

窗外吹进一阵寒风,吹得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也打断了些思路。他抬头看着窗外,那天是灰蒙蒙的。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如今雪是化了,却是更冷了。“哎,前几日又死了两个,另外几人看起来也难熬过这冬天了……”叹了口气,张峰继续动笔。

哐的一声,木门被撞开,发出嘎吱一声呻吟,寒风紧随其后刺进屋里,“爹!”。

张峰被这动静吓得一顿,那纸上就多了一团墨点。他看了眼墨点,没好气地问向门口那男孩:“什么事?莽莽撞撞的像什么话!”

那男孩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兴许是被张峰那眼神给镇住,喊了声爹就没敢继续说话,听到张峰问话后,才敢急忙开口:“牛婶好像快不行啦!难受得在床上直叫唤!”

张峰闻言一愣,急忙起身,随手拿起背后的一个小箱子,就随那男孩匆匆往一个方向赶去。

这是一个建在山腰上的山庄,说是山庄,却是寒酸得很,几排茅屋相对而立,那寒风吹得屋顶上的茅草刷刷作响,偶尔有几根被吹飞,被风卷向远方。

父子俩跑到靠后的一个茅屋中,屋内一桌一凳一床,床上躺着位老妇人,正痛苦的呻吟着。

男孩进屋后就拿起一个缺了口的陶碗打热水去了,张峰则从箱子内拿出一个缝制好的布垫,布垫由数层布料重叠堆积,里面填充了一点棉絮,上下封口,左右各缝两根布条。

他用布垫蒙住口鼻,伸手抓着布条在脑后打了两个结,把布垫固定在脸上,把眼睛以下全部遮住。将口鼻包在其中。

绑好布垫后来到床前,他轻声安抚,待老人情绪稳定一些后开始询问其状况,询问到一些重要信息后,他伸手把脉,再小心地撩起妇人的袖子观察起来。

那老妇的手上满是红色的斑疹,大小不一,大如铜钱,小如绿豆,竟是密密麻麻从前臂往上蔓延,一直覆盖到脖颈和下颌。

老妇转过头看向张峰,这一转头,若是寻常人见了,必定吓一大跳。那脸上眉毛脱落,鼻子也塌陷下去,鼻上和眉毛上都长满了小小的红色斑疹,看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张峰却脸色如常,认真地观察,询问,偶尔低头深思。

屋外,男孩将热水打来,却也先放在一旁,学张峰一样从箱子里拿出个小号的布垫戴在脸上,才端起碗来到床边喂老妇人喝了几口。

那老妇人喝了热水暖了身子,加上张峰在此抚慰半天,总是安定下来了,张峰了解完情况,略微思索,取出箱中一个格子中的药物,帮她服下,直到看着她渐渐入睡,才带着男孩离开。

“爹~牛婶是不是也要死了……前几天孙叔叔和孙爷爷才死了……”男孩低着头走在张峰身侧,轻轻地说着话。

张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轻叹一口气:“小风啊,冬至过后,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庄里的这些人呐,本就病入膏肓,在这庄里又缺衣少食,自然难熬过这冬天。”

人身小天地,四季变换,阴阳流转,人的身体也是同样如此。春则阳气生,夏则阳气盛,秋始转阴,冬则阴盛阳弱。

人也是如此,到了冬天,身体的阳气便是一年较弱的时期,许多重病之人熬不过冬至,熬过冬至的大多会有所好转。

小风听得这些话似懂非懂,他哪里想得那么多,只是往日里孙叔叔和孙爷爷对自己那么好,却说走就走了,又想起前些天自己和父亲在山后挖坑为他们下葬的场景,就禁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泪就快要掉下来,他赶忙伸起冰凉的小手擦了干净。

“爹,为什么大家会生这种病呢?为什么山下的那些人会不要他们了……把他们都扔到山里来呢?他们难道都这么狠心嘛?”小风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抱怨着,对山下那些人表达着不满。

张峰驻足捻须,被小风这一问,就勾起了万千思绪,摇头直叹:“这病呐,叫做‘大风’,大风起兮啊,哪里是云飞扬,是人尽亡啊!患病之人,大多数会浑身长满斑疹,所以大家更喜欢叫‘麻风’,是一种慢性瘟疫。”

他低头看着身旁的儿子,轻抚小风的头:“这病自始皇时期就开始出现,凡是染病之人,轻则手足麻木不仁,四肢酸痛,重则身面肿痛,鼻塌眉落,浑身内外生疮!更有甚者,肢体脱落,你那孙爷爷就是因此好几根手指和脚趾都没了,每日饮食全靠你孙叔叔服侍。”

小风听到这里,就想起来孙爷爷的手脚,虽然日夜看到这些惨状,可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张峰语声沉重,继续往下说着:“最关键的是,此病传染性很强,又没有什么效果良好的特效药,一人患病,大多只能受折磨至死,若是不谨慎堤防,更是一家人甚至几家人遭殃。所以山下的人提起此病都胆战心惊。”

仿佛是又想起庄里那些病人的惨状,他摇头不已,直叹难!难!难!转身拍拍小风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为父十岁学医,年少有成,行医数十载,救人无数,也曾名动一方,但对此病竟是毫无对策……近十年来,此病在我国传播甚广,危害极大!许多医家都在寻找救病良方,我也下定决心,定要钻研出完备稳定的治疗方案,让百姓脱离这大风的阴影。倘若……”他顿了一顿,似有些话难以开口。

小风察觉到父亲的悲伤,知趣地握住父亲的手。小手握大手,寒风中两手都是那么冰凉,却让张峰的心里升起腾腾暖意。

他深吸一口气,冷气吸进肺中,一股寒意让他精神顿作,缓缓吐气,在空中形成一团白雾,顷刻就被冷风吹散。

他蹲下身子,两手捧着儿子小小的脸蛋,怜爱地揉了揉,开口道:“小风呀……这庄里都是病人,你我都很容易被传染……想来为父实在自私,为这一己私愿,将你也置于危险之中,但男儿在世,本就当为生民谋利!倘若为父事未成而身先死,希望你能帮我完成心愿。”

小风看着父亲坚定的脸,看着父亲那满是期盼的目光,他不知哪里涌起一股热血,任凭寒风呼啸也不减弱半分,他盯着父亲的脸,嘴里那字掷地有声:

“好!”


第二章 清明

  小雨连绵数日,雨势不大,却让山路变得泥泞不堪。为了安全,张峰父子俩都没去采药,准备等天晴些再去。

  相对冬天,庄里又有几间屋子空了,看来还是有些人没能熬过去。

  庄里又死了几个病人的事情让小风很是郁闷,那天答应了父亲后,他开始努力学习,每天都会抽一些空闲时间随父亲讲课看书,虽然每次都听得头晕脑胀,但下一次他还是会准时地坐到桌前。

  小风还挺喜欢冬天,其实他喜欢的是冬日山上盛放的红梅。他很小就上了山,那迎雪盛开的梅花是他见过最美丽的风景,花香与美景总能让他感到平静,那山庄里带来的压力也轻了几分。

  算来已是清明,这几年县里死去的人多了不少,从山上看去,县里总有几股青烟缭绕,那是焚烧纸钱生出的烟。

  今日洪县令准备去祭祖,他的祖辈就是太平县人,祖辈的坟冢就在那太平山上,山上的梅树便是洪家祖宗们一代一代栽下的,按祖上惯例,每隔五年,便要清明大祭。因此洪毅起得比平日都早,边做洗漱边安排下人准备祭祖的用品。

  “爹……非要去那麻风山嘛?”那日舞剑的小姑娘出现在门边,不满地抱怨着。

  “不得无礼!”一听“麻风山”三字,就让洪毅气上心头,当即怒视着斥责门边那女孩。

  那少女被震得一哆嗦,却仍撇着嘴嘀咕:“那些人不都这么说嘛,麻风山上麻风张,把你全家吃光光。”

  “让你上学上学,你就学些这个?整天不是舞刀弄剑,就是去和那些男孩子打架斗殴,你看你还有点女儿样嘛!”洪毅气不打一处来,摆摆手,示意自己的女儿赶快去做准备,“今日是祭祖大事,莫再多言,快去让她们帮你换衣服。”

  那女孩满脸不情愿,心里一恼,狠狠一脚踢在门框上,咚的一下,倒把自己痛得龇牙咧嘴,她一瞅父亲还是不理她,哼了一声,抱着那只痛脚一蹦一跳地走了。

  那少女依旧一身红,看来她很喜欢这颜色。

  很快他们就上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带着一个赶车的侍卫和两位帮忙摆放祭祀物件的侍女,向那太平山上驶去。

  一路上那女孩嘴也不停,想到什么便问什么,洪毅也不恼,一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边不厌其烦的回答。

  “爹,你说那山上真有什么麻风张吗?”

  “有。”

  “啊?那是不是真的像那些人说的,尖牙利嘴,专吃小孩儿?”

  “不是,他是个医生。普通相貌而已,还有些瘦,最近估计更瘦了……”

  “那人们说的那个麻风山庄是他家吗??真的有这个山庄吗?听人们说他每次都抓好多小孩儿……吃不下的就关在山庄里。”少女说到那个山庄时就想起平日里那些孩子跟她说的山庄诡事,忍不住害怕起来。

  “你往窗外瞧瞧,那山腰的几排茅屋就是了。”

  少女听话的转头看向那山腰,远远见得许多茅屋聚在一起,却也看不清细节。

  马车里的少女在看山庄,山庄里的少年在看马车。

  刚刚张峰突然发现几味药材不够用了,自己又要忙着照顾几个病人,只好让张小风去山上采点。虽说小风经常独自上山采药,但做父亲的还是忍不住担心,叮嘱小风穿那双新草鞋,旧的那双不合脚,最近山路湿滑,免得危险。

  小风哪儿愿穿新的,山上全是泥,那新鞋穿上去走一遭,回来怕是比旧鞋还旧,他嘴上答应着父亲,却是偷偷穿着旧草鞋,背起那和他差不多高的背篓就往山上去了。

  刚到庄口,就看到了山下驶来的马车。嘿,这可是新鲜玩意儿!要知道,自从几年前张峰在山上收治病人建立山庄后,这山就再也没什么人敢来了,更别说装饰精美的马车。

  他盯着那马车看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上了山。

  平日里采药的地方只找齐了三种,还有一味药看来要到山里面去找了……虽然父亲一直叮嘱不可入山林过深,但张小风早就偷偷把太平山转了个遍,记住了好几个独有的采药地点,这次他就准备前往其中一个。

  往山里面深入时,他看到不远处升起的腾腾青烟,心知是马车里的人在祭祀了。山庄里死了很多人,山下的亲戚虽然不来探望,但经常会托送信的邮差捎带一些钱财食物到山庄,张峰就会用这些钱买来纸钱香蜡,祭奠死去的病人,“生时受苦太多,死后就别委屈自己,多享享福吧。”张峰每次都这么说,那些家属送来的钱财,除了添置必要的物资,基本都拿去烧给那些死去的病人了。

  所以张小风对纸钱燃烧的青烟很是熟悉。看着那青烟,小风就想起了那些去世的人,他们样貌被疾病摧残得堪比小说里的鬼怪,但都对他很是疼爱。

  毕竟是恩人的孩子,加上小风平日也帮着父亲前后照料病人,哪儿能不惹人爱。

  他更加坚定了同父亲研制出治病方法的决心,爬起山来都更加充满了力量,心情一激动,脚下劲足了不少。

  可那鞋本就不合脚,加上沾满泥水,穿着更是难受。他一使劲,那鞋的侧边竟破开一个口子,脚就从破口中滑了出去。

  这一滑,整个人就顺着山壁一路往下滚去。

  肢体与树干的碰撞声,背篓在山间的滚落声,衣服的撕裂声同惨叫混合响彻在山林之间。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都被撞得生疼,蓦然脑后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只觉嗡的一声,人就晕了过去。

  好痛……脑袋痛,身上也到处都痛……我难不成要死了?!

  小风唰一下睁开眼,从地上猛地坐起来,浑身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有好几处淤青,还缠着一些布条,那布条下的伤口还在不时地渗出鲜血,混着雨水滴进地里。

  他又往右边看去,看到了摆放端正的背篓,就是断了一根背带,还多了两个小洞,正疑惑谁给自己伤口缠上的布条,却听到左边传来清脆的笑声。

  他立刻转过头去,入眼便是一片亮眼的红色,那身穿红衣的少女正拖着腮帮子,看着他的惨样咧着嘴笑。

  他看着少女明媚的脸庞,觉得就像看到了那山中迎雪盛开的让自己爱不释手的红梅花......


第三章 夏至

  洪县令给自己这宝贝千金取名时,正是冬月,太平山刚下了第一场雪,山中的梅花迎雪盛开。红梅白雪,甚是迷人。洪家世代爱梅,从第一代家主来此县,就开始在山上种植梅树,不知过了多少代,硬生生在太平山种出一片梅林。

  所以他给自己女儿取名叫洪梅。

  可谁料自己女儿天生一副男儿性格,从小就喜欢练武,洪毅拗不过她,只好安排自己的侍卫教她练武,想着这孩子估计也受不了练武的苦。

  没想到这丫头出乎他的意料,竟是咬着牙坚持下来,就算练得那泪珠直往外冒,也一声不吭。

  在洪毅贴身侍卫的教导下,洪梅练了一手好剑。

  这下可好了,凡有斗殴处,必有洪梅来。一姑娘硬是靠着拳脚混成了孩子王,每天领着一堆熊孩子四处捣乱,街坊邻居苦不堪言。

  洪县令为了这女儿时常皱眉,操碎了心,他估摸自己这女儿也就喜欢穿红衣服这一点像个女孩了。

  每次洪梅惹事,他最多也就骂几句,偶尔气急了抬起手想抽过去,看着这小妮子那张像极了她过世母亲的脸,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直到有次洪梅把自己县令老爹珍藏的好酒偷出来,去和那群小弟拜把子。一群小孩全给醉倒在城东的旧庙里,烛火无人看管,旧庙顷刻化作火海,还好附近的街坊反应快,几个孩子才活了下来。

  这才把洪县令给惹急了,当晚就狠狠地训了洪梅一顿,破了绝不动手打女儿的戒。街坊传言洪梅连着三天都只敢站着吃饭,屁股沾着凳子就嗷嗷直叫,睡觉都只敢趴着。

  从那之后,洪梅就消停了很多。街坊领居们的生活也都舒心不少。

  让洪县令感到疑惑的是,自从清明去太平山祭祖后,这妮子就经常一个人跑出去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每次都把衣服和鞋弄得满是泥。不过看她练武更加用心,还开始读起书来,我们的县令也就没多问了。毕竟最近有一则公文让他很是苦恼,既恼宫里下的命令,又恼那张峰的庄子。

  太平山上

  张峰发现自己的儿子又出门了。

  清明那天小风浑身是伤的回来,让他万分自责,后来许多药材都自己去采,不敢再让自己儿子冒险。

  结果没想到这孩子刚把伤养好不久,就经常一个人跑出去玩,虽然每次都搞得脏兮兮的,但看他比起以前开心很多,对医术的学习也更加用心,张峰也就不再多问了。毕竟自己每天既要照顾病人,又要记录医案,还要计算柴米油盐,哪有多余心思再去管那么多。

  立夏后太平山就热闹起来,阳气自春发生,到了夏天最旺盛,山中枝繁叶茂,万花开遍,鸟兽虫鱼也尽都出来热闹的。

  以往山庄还没建立之前,能看到很多人上山避暑游玩,后来山庄立起来了,就再没人来欣赏山中美景。

  所以现在整座太平山,都是他俩的乐园。

  那日清明相遇后,洪梅与张小风这俩小家伙就熟络起来,一个对山上的事感兴趣,一个对山下的事感兴趣,两人叽叽喳喳说了好多话。

  小风头一次遇见同龄的少女,那是欣喜万分,让他都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那次分别后,洪梅那清脆的笑声,明媚的笑脸,亮眼的红衣,时常让他看着山下发呆。

  后来有一天,小风同往日一样看着山下发呆时,视线里却忽的亮起一抹熟悉的红色。他看到她上山来,他连忙往山下跑去迎接。

  洪梅走在山路上,这还是她头一次独自来山里,平日里听到的那些可怕的传言又开始在脑子里响起。虽然小风说了庄里的事,人们说的那个麻风张是他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医生。

  但如果他是骗人的呢?她停下了脚步,有些不敢再往上走。

  接着她就看到了那个急急忙忙从山上跑下来的男孩,犹豫和烦恼顿时散开,她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得合不拢嘴,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山间。

  后来小梅就常来山里找小风玩,他们一起看树木发芽到枝繁叶茂,看着鸟兽虫鱼渐渐活跃,看着山里越来越热闹。

  小风带着小梅摸鱼抓蚂蚱,小梅就给小风讲自己在县里的生活,还以树枝代剑,给他秀了一段剑法。

  “我也好想学剑……要不你教我吧?”小风的眼里写满了羡慕。

  “学剑干嘛?累死人,你这弱不禁风的,连剑都拿不稳。”小梅这孩子,说话一向很实诚。

  “我也想像书里的侠客,一人一剑,纵马江湖,行侠义之事,救民众于水火。”小风低着头嘀咕,撇着嘴蹲在地上拔着野草。

  “可你现在和你父亲不也是在救人吗?我就算学了剑……我爹也不准我出远门,还不是只能在家里舞着玩……”她看着小风还是撇着嘴低着头拔草,也不太开心了,就丢了树枝,同小风蹲在一起,赌气的和小风抢着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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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庄门口。

  张峰正同邮差说着话,邮差隔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来上一次,送来他的信件和山下病人家属委托捎带的财物。他和远方一位名医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互相交流对于大风病的诊治经验,收到东西后,他不忘同邮差询问了其他地区的近况,听到邮差的答复后,他不由得微蹙眉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让邮差稍等片刻,他回房看信。

  信中所写的事让他喜出望外,那位医生找到了一味特效药材,有一种名为大风子树的植物,用大风子树的果实榨出的油涂擦患处,对这种病有不错的效果。他赶忙动笔回信,描述了最近病人的状况,并向对方索要大风子树的种子,想在太平山播种,如果顺利,应该能对太平县的状况有很大的改善!

  将信封装好递给等待已久的邮差后,他感到心里轻松了很多,仿佛看到了自己种下的大风子成林,庄里的病人都康复下山。

  这是张峰这两年来睡得最放松的一个夜晚。


第四章 秋分

  张小风失眠了。

  父亲说明天要带他下山,他长这么大,也就上山时路过了太平县城,对城中景象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连对山下仅有的认知也是从病人和小梅嘴里听来的。更重要的是最近小梅都再也没上山来,他担心她是不是生气,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

  张峰也有些睡不着觉。

  昨天邮差送了信来,里面有一包大风子树的种子,让他激动得差点忘了邮差接下来的那句话:“县令老爷让我给你带句话,说这几天抽空下山一趟,记得带上小风一起。”

  他小心的把种子保存好,准备立春时节开始播种,地方都想好了,就靠近河岸的那一块地。

  他一直在想有多少种子能发芽?自己将要如何使用?到底是否有奇效?想到半夜才堪堪睡着。

  天刚蒙蒙亮,张小风便兴奋地起床,他很晚才睡着,算起来跟没睡似的,却一点也不觉得困。

  同父亲一道用过早饭,一起巡视了各个病人的状况,确定稳妥后,父子俩迈向了下山的路。

  张小风一直在看着四周的风景,原来这就是小梅走过的路,小梅看过的景色……

  张峰却无心看风景,他心里满是担忧,下山时他想起了夏天时邮差给他讲的其他州县发生的事,担心自己所料成真。

  从山里到县城不算太远,父子俩走了半个时辰就进了城,张峰带着张小风熟悉地穿过大街小巷,来到洪府。

  敲门,通报,进门。

  他带着小风往屋里走去,路过院子里时,见一小姑娘正在习剑,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让他禁不住点头称赞,正待往屋里走时,却发现自己儿子盯着那姑娘入了神。

  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见小风却还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些恼了,哪儿有这样看人家姑娘的?正准备责骂一句,却听到院里当啷一声,转头看去,原来那姑娘看着这边忘了舞剑,剑从手里滑落到了地上。

  这俩孩子咋回事?此情此景把老张给看懵了,这时那屋里传来洪毅的声音:“别管他俩,进来,有话同你讲。”

  啪!张峰刚进屋里关上门,就见洪毅一巴掌拍在书桌上,“老张,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要不是我下人来报,我还不知道这丫头竟隔山差五去太平山上和你那儿子私会!”

  “这……这是何时的事?我竟从不知晓?哦~我说这小子咋有事没事就往山里跑,原来是这样。”老张也是心思缜密之人,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前段时间张小风的反常。

  看着张峰,这洪毅就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开始发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破地方,你为了这怪病害死了雪儿难道还不够吗?我告诉你!我女儿要是染上那什么风病,看我不把你父子俩剁了喂狗!”

  张峰被骂得心里窝火,但相对冷静,洪毅应该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叫自己下山,他更在意的是那件事情……他开口问道:“让我下山就为了这事?”

  洪毅发了一顿火,气消了些,想到了那件紧要的事,便开口直言道:“张峰,朝廷有命,把你那庄子拆了吧。”

  张峰心里咯噔一下,但早已料到此事,当即面不改色的责问道:“前些日子我从邮差哪里知道了一些,我只问你,庄子拆了,病人怎么办?其他县的病人到底被怎么处理了?”

  洪毅闻言,气焰顿消,眉头皱着,抿着嘴思索一会,只叹一句:“唉,天子在上,我在下,君命难违啊!至于病民,自有人接收……你不要担心……”

  “接收?接收之后呢?!难道真要学始皇,把染病之人全运往塞外全部活埋了你们才心安吗?你们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父母官!也能忍心做如此歹毒之事?你们晚上岂能安眠?!不怕夜里那无数冤鬼敲门?”

  张峰猜到了朝廷的打算,大风一病,患病之人既丧失大部分劳作能力,又因病变得面目恐怖,关键其传染的特性闹得人心惶惶。

  世人多言此病乃是天罚,民心不稳,有些别有用心之人趁机造反,更是让朝廷忙得焦头烂额。

  近几年四处病起,群医束手无策,查遍史册,也毫无稳妥有效的治疗方法,始皇时期为了防止疫情的扩大,统一设立“疠迁所”,将所有染病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处死,不是活埋就是活活溺死,惨绝人寰,虽扼制了瘟疫的传播,却是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做法,难道在今朝又要再次上演吗?

  “哎,夏至时节公文便到了,有的郡县已经开始执行,我硬生生的拖到了现在。你张峰来我县三年,那太平山庄就立了三年。虽然居民们惧怕染病从不上山,但大多数对你也是心怀敬佩,除了编些故事出来吓吓那些小孩子,对你是没有半分怨言。”洪毅面露难色,看着那座山,想着朝廷的那份公文,又想着自己那染病去世的妻子,不由得攥紧拳头,悲从中来:

  “你以为我不恨这病吗?我也想你研究出什么灵丹妙药,救救那些人,每当我想起孩儿她母亲痛苦离世的场景,当我在街上听到居民们谈论此病的胆战心惊,当我看到那朝廷公文的命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区区一个县令,文不得武不得,能拖到现在已经是尽我所能了啊!”洪县令说着说着竟是流起泪来,他泪着双眼看着面前的张峰,眼里满是无奈和痛苦。

  张峰又还能说什么呢?他又何尝不痛恨自己不是那神医再世,救百姓于水火,可自己没日没夜的查询资料,同庄里的人测试各种治疗方法,不停写信吸取各方医家经验……

  可三年了啊,竟是毫无收获!他又何尝不是在夜里翻来覆去,苦苦思索,哪怕能有一点点进展也好啊!可每一次新的实验就是一次新的失望,这么几年下来,连他也开始感到绝望,更不提朝廷里的某些视民众为草芥之人了。

  “我不会同意的,要拆庄……就先把我拆了吧。”丢下这句倔强的话,张峰便出了门,却不见院里两小孩的身影,只好上街寻去,他那背影看上去比来时更加瘦弱,就连背也弯了些……

  洪毅看着张峰离去的背影,也只能捶胸痛哭,直骂这天意弄人!

  说回这俩小家伙。

  在张峰同洪毅见面时,小风有些害羞扭捏地走到小梅身边去,扣了扣脑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来我家干嘛?”小梅先开了口。

  “我……我一开始也不太清楚,现在觉得我是来看你的。”小风慢慢答道,也不敢抬头和小梅对视,就低着头搓自己的衣角。

  “哟,这么久不见,嘴还变甜了,走,本女侠带你去逛逛我的地盘!”说着就一把抓着小风的手,往门外跑去。

  小风被拖着往前跑,抬头仔细看了几眼前面这一身红衣的姑娘。

  嗯~她还是那么好看。

  山上是小风的地盘,不管是爬树摸鱼掏鸟蛋,都是小风带着小梅,县城里却是小梅的地盘,小梅带着小风把集市逛了个遍,让小风待在一栋楼旁不要动,去弄只烧鸡回来给他尝尝。

  小风站在那里,看着街上行人往来不歇,这些人和庄里人不同,他们有着健全的身体,女人画着浓妆淡妆,让他觉得甚是好看。

  不过比起小梅还是差了一点,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阿福,就是这小子!我亲眼看着他和他爹从山上下来的,肯定就是麻风张的儿子,肯定也是妖怪变得!”

  “对对!我们也看到了!”

  小风闻言转头望去,还没看清什么就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自己被一拳给打倒在地上。

  “小妖怪!不在你那麻风山上窝着,居然还敢下山来?我让你们抓小孩!今天我们‘太平小队’就要为民除害!降了你这小妖怪!”

  倒在地上的张小风一头雾水,哪里搞得清楚发生了什么,正准备张嘴问点什么,就感受到一阵拳打脚踢,他只能双手抱头蜷缩起来,发出阵阵惨叫。

  啪的一声,接着就是物体掉在地上和孩子的痛呼声。

  “你们干什么呢!本小姐的人也敢动?!”

  听到这清脆的声音,感受到没人再动手打他后,张小风抬头往前看了看。

  就见前方有一少女,一袭红衣,怒气腾腾,撸起袖子就直冲这边而来,当场就吓得那“太平小队”作鸟兽散,边跑边喊着“洪姐饶命”、“下次还敢”、“母老虎出动啦”一类的话。

  被洪梅扶起来后,张小风被身上传来的疼痛弄得哎哟不停,鼻中却闻到阵阵香味,循着香味看去,才发现地上有一坨泥,裂开一个小缝,香味混着热气正从缝里往外飘。

  “哼哼,吃我一记叫花鸡,阿福那小子头上的包没个两天消不了”洪梅一边得意的笑着,一边从地上捡起那坨泥块。

  “这就是叫花鸡?真香……我还是头一次闻到这么香的东西”

  “嘻嘻,这可是本小姐花了大功夫才弄来的,不过你也真没用,我才走了多久,你就被打成这样?”

  “我说我要学剑嘛!你偏不教我,被人打了你还说我……”张小风委屈得感觉身上更疼了。

  “闭嘴!教了你本女侠还怎么救你?我决定了,以后你就做个名医,我就做武功高强的女侠,你救人,我救你!”洪梅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油随意在衣服上一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精美的短刀。

  “喏,这可是本小姐的防身道具,不过嘛……我这么厉害肯定也用不上,你这么弱,就送给你了,可别弄丢了!不然我拿叫花鸡砸死你!”

  张小风愣愣地接过那把短刀,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的仔细把玩,哪里还觉得身上痛,倒觉得这打挨得值!

  正高兴时,一个鸡腿塞进他嘴里,给他烫的立马伸手拿出来,用嘴吹凉。

  “哈哈哈,瞧你那傻样,快尝尝,保准香得你停不住嘴。”

  张小风先咬了一小口,只觉得香味直冲脑门,想这几年他在庄里,一年到头肉都难得见到几次,更别提这佐料丰富,烤的外焦里嫩的叫花鸡了。

  吃完一个鸡腿,正待他再要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他,拉起他就走,回头一看是自己父亲,他用力挣扎两下,却瞧见张峰狠狠地瞪他一眼,便立马软了,也不敢回头看身后叫他的小梅,跟着父亲回山里去了。


第五章 立冬

  今年的寒潮比以往年早了很多。

  房间里,张峰蒙着布垫,正在整理笔记与资料。

  他始终很迷惑,太平县的大风病人基本都在自己这太平山庄里了,近年来因风病流行,外来的人也很少,为何县内仍有新的患者出现?而且……

  而且自己也染病了。

  秋天从山下回来后不久,他就出现了早期的症状,幸亏自己经验丰富,才及时控制住了病势的加剧。

  他百思不解,自己在庄里和小风采取了严格的预防措施,三年来都无事发生,小风也是安全的长大,可见控制住了大风病的传染途径之后,被传染的可能性是很低的。这也是他一直放心的把小风带在身边的原因。

  他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城内自己就去过一次,根据此病的潜伏期来看,自己并不是下山的那次被传染了,传染源不在县里,也不在山上,那到底在哪里呢?

  他总觉得快要想到了什么,可答案始终无法浮现。

  小风知道自己父亲染病后,沉闷了很多。

  小孩子的成长是很快的,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冬天,不过一年时间,他长高了不少,就是营养不足面黄肌瘦的。

  他开始没日没夜的苦读,认真阅读父亲的病案,同病人讨论疾病的症状和药物的效果。那把小梅送的精美短刀,被他仔细地包起来,锁在自己床底下的小盒子里。

  有时读书到深夜,月上三更,群星闪烁,他读得累了,就会掏出那把短刀,在手里来回抚摸,盯着山下的某处,发着呆。也不怕那冷风阵阵,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衫。

  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

  山下洪府内。

  洪毅正急得在书房来回地走,心想这可怎么办才好。

  今早有消息传来,朝廷派人下来视察“大清扫”的执行情况,最多两日,就要到太平县了。

  路终究是走到了头,这太平山庄终究是要平了。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派了自己的随身侍卫,去山里报个信,自己这边再想点借口,看能不能再拖上一阵子。

  张峰刚整理好自己的书稿,他把病案按时间编集成卷,这是自己几十年的行医总结,对小风应该会有很大的帮助。

  然后他就收到了朝廷派人下来执行“大清扫”的消息,客气地送走了洪府的传信人后,他回到房内,开始整理行李。

  莫非他是要带着儿子跑路了?

  收拾行李时,他翻出来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许多大风子树的种子,微微叹气,“唉,看来是没机会种了……”

  朝廷下来的人这次难得准时,看来对这事确实很重视。

  为首的是个太监,他随身带着一队身着精良铠甲的士兵,背弓挎刀,杀气腾腾。

  这队人马进了城就直冲洪府而去。街上行人哪见过这种阵仗,纷纷躲避,唯恐不慎招来杀身之祸。

  洪梅躲在屏风后看到自己父亲跪在那太监身前请安,却被那太监一脚踢翻在地,心里就气得不行,当下就回屋,想拔剑砍了这阉人,幸亏一众侍女死死阻拦,才没让她惹出事来。

  很快,在洪毅的带领下,一行人往山上去了。

  到了山庄外,太监一声令下,一群士兵就将庄子围了起来。

  张峰缓缓从庄里走出来,走到马前,直直跪了下去。

  “求大人开恩!”

  那马上的太监随意扫了一眼,就不再瞧他,只看着山庄说道:“日落之前,咱家要你拆了这庄,庄内所有人,一律跟咱家出城。”

  张峰闻言,低着头咬牙切齿,显然气急了,却是弯腰往地上重重磕头,边磕边求大人开恩啊,山上人虽患病,却对山下毫无妨碍……自己已经找到了救治的希望,只求大人多给一段时间,待那树种下,大家就有救了……

  他只管磕头哀求,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那额头早被地上的碎石碰破了皮,血肉分明,鲜血从额头顺着脸往下滴在地里。

  那太监却只是低头随意地磨着指甲,就像没看到一样。

  一旁洪毅见此惨状,于心不忍,想要劝劝旁边的大人,谁料刚想开口,就对上了那太监阴狠的视线,只好闭口看天,做个局外人。

  那张峰这几年吃得少累得多,身体早就羸弱不堪,在地上磕头是越磕越没力,最后竟是跪着晕死过去!

  看着马前晕倒的张峰,太监一脸嫌弃,皱着眉头吩咐左右:“脏死了,把他丢回庄里去。”身后上来两个士兵,抬着张峰就往山庄去了。

  那两人进去没一会儿,就被庄里的病人们拿着锄头镰刀给赶了出来。

  只见那庄内众人簇拥在山庄门口,有的瘸着腿,有的少只手,尽都样貌凄惨,但一齐怒视着下方的这些人马。

  他们高呼着:“太平县是我们的家!张大夫是好人!我们死也不会跟你们走!”

  那太监看着这群人,只觉得脏了眼睛,随手一挥,吩咐手下:“既然不想走,也省得我们费时间拉到城外去处理了,就在这里杀了烧了吧。”

  一旁洪毅闻言,双拳紧握,埋头不忍再看,心里直念造孽!

  无数箭矢破空声响起,扎在了庄内众人身上,发出噗噗噗的入肉声。

  庄里的病人上至六十老人,下至十几岁少年,全都插满箭矢倒在血泊之中。那地上的张峰还在昏迷之中就身中数箭,躺在地上抖了几下,便没了气息。

  随后士兵们换上火箭,射向庄里。

  那山庄内尽是茅草房,此时又是才入冬季,茅草依旧干燥,遇火即燃,转瞬之间,山庄就化作一片火海,火海之内传出阵阵惨叫,想必是那些行动不便,没法下床的病人所发出的。

  惨叫声不一会就停止了,大火却烧了很久。那晚太平县里的人们尽都看着山上的那片火,心情复杂。

  太监倒是没怎么为难洪毅,只是扣了几个月俸禄,就出城往下个县去了。

  待火灭了后,洪毅叫了些人,一起把山上的尸体处理了。

  因为都被火烧过,没办法认出是谁家的谁,只好挖了个大坑,一起埋了。立了个大碑,供众人祭拜。

  那天洪梅见了山上的那片火后,哭了整整一晚上,那之后就很少出门,剑也很少再挥,挂在墙上蒙上了一层灰。

  后来有次山下众人一同上山祭拜时,她跟着一起上去,走过熟悉的路,来到了陌生的山庄废墟。

  说是废墟,也就是一片被烧光了的平地,那些草屋烧得干干净净,只有地上烧焦的痕迹和一些没烧干净的残垣在提醒着此处曾经有过一些故事。她走在废墟之间,脑中幻想着张小风在此地生活的样子,一股酸楚在心头泛起。

  啪嗒,她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听声音也不像是石头,往地上瞧去,却是个被烧得略微有些变形的盒子。费力的打开盒子后,她就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盒子里躺着一把保存良好的精美短刀,那是她的防身宝贝。

  昔日刀还在,如今人却没了……

  “骗子……张小风……你个大骗子!呜呜……说好了不准把刀弄丢的……你个骗子!明明还答应我要做个好医生,陪我一起吃叫花鸡的……”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抹眼泪,那手上沾着的黑灰混合着泪水,给她抹了个大花脸。

  活像那回夏天,两人在山里偷摸着吃烤红薯,张小风笑嘻嘻的往她脸上抹了一把黑灰的样子。

  废墟之间,小女孩的哭泣声回荡了很久。


终章 立春

  几年冬去,春又来。

  人们至今还对五六年前朝廷极端的“大清扫”骂个不休。

  那次“大清扫”,全国死了数万大风病人,最后百姓开始一齐抵制,各地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起义。朝廷急忙收回旨意,这才渐渐把风波平息下来。

  现在人们放心了很多,不是因为朝廷的暴行被停止了,而是大概在“大清扫”后三年,有一少年神医横空出世,集合众多名医经验,创制了针对大风病的大风散,并且针对大风病制订了一系列详细规范的防治措施,使人们再不用整日提心吊胆。

  大风病本就因为没有良好的治疗药物,又兼具传染的特点,才让世人感到恐慌。这下两个问题都得到了答案,人们自然喜出望外,打从心里感谢这位医生,给他取了个响亮的名号,叫“绝风神医”。

  ———————————————————————————————————

  洪梅及笄后两年,依旧喜欢一身红。按理说她这年纪,生得貌美如花,又是县令的千金,那提亲的人不得踏破门槛?为何现在洪府门前连媒婆也见不着一个呢?

  这事倒很好理解,当那少女耍得一手好剑,谁来提亲就提着剑追着人家砍上一条街,你是要老婆还是要命?

  洪毅对此也是头痛不已,可把他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当初还让这丫头学武干嘛呀?现在可好,打不过也骂不过,还不是只能随她去了。

  后来有一天,也不知道洪梅在街上听到别人说了什么,回到家里一把抓起长剑,就纵马出了城门。

  远方的一个县城之中,有个“绝风堂”,那位被称作“绝风神医”的少年名医,就在这里坐诊。

  诊所初开时,门前来就诊的人络绎不绝,过了一段时间就少了很多,不是我们的神医医术不好,而是病都治好了,没病来医馆干嘛?

  这天,我们的神医正坐在堂内专心的给人看病。看他年龄,果真不过十七八岁,让人不禁感叹英雄出少年呐。

  却说这神医正同病人把完脉,一边询问病情,一边低头思索开方。抬头正准备再问点什么时,眼里却瞥见一抹熟悉的红色。

  那抹红色让他的思绪瞬间回到那年立冬之时。

  那年冬,父亲把他叫到身前,递给他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让他随邮差一起,去远方一位名医处学习。

  “爹……那你呢?你不走吗?”这几日他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发生,让他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父亲。

  “风儿,这庄是我立的,爹自然得留下来守着,再说这里还有大大小小九十多口人,我还得好好照顾他们呢。”

  见张小风还想说点什么,张峰摆摆手打断了他,揉了揉自己儿子的头,这一揉才发现,自己儿子不知不觉间长高了许多。

  他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儿子瘦弱的背:“去了那边要认真研学,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说罢就把张小风推出门外。

  张小风坐着邮差的马车出城时,突然瞥见邮差手臂上有一块红色的斑疹!他正欲开口,却看到了太平山上的火光。

  他顿时泪满眼眶,双手死死地抓紧行囊,任凭泪水打湿脸庞……

  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把张小风砸回了现实,那东西扎扎实实砸自己脑门上,顿时觉得整个脑瓜嗡嗡的。

  待回过神时往地上一瞧,那砸自己的,不是叫花鸡,还能是何物?

  后来听那县里的人说,绝风神医被一红衣女子提剑从街头追着砍到了街尾,帽子都给戳出一个洞来。

  那红衣少女把少年追至一处死胡同,便骂着些什么为什么不找我之类的话,用叫花鸡给他头上砸了好几个大包,过了好几天才消下去。

  他俩在这县城住了一段时间,等县里的大部分病人都康复后,就坐上马车,出城去了。

  数年后,江湖里的人们茶余饭后总爱谈论绝风神医和他妻子红衣女侠的故事,传闻他们俩游医四方,神医拯救百姓,女侠保护神医。

  ——————————————————————————————————

  白雪纷飞,满地碎琼,太平县裹上银装。县里那最大的客栈里,有一说书先生在台上讲着什么。

  一男一女进得厅内,男子正轻柔地掸走女子红衣上的残雪,就听台上人惊堂木一拍。

  众人望着台上,台上人望着太平山,道:“那年大雪纷飞,我在县里观山景。恰瞧见那神医和女侠往山上走去,这远远看去,嘿!你猜怎么着?像极了神医手里握着一朵迎雪盛开的红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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