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提及爷爷最后的那一句“你好狠心”,想起他英雄般的落寞赴死,无法自已。
爷爷若在世今年九十七。
爷爷骂过我最狠最脏的一句话“你这个小匹虫丫头!”,年三十我把吃不完的饭偷偷倒在垃圾堆里,爷爷说“一年都没有粮食收”在我的头上用手指关节敲了两次,我把灯罩打碎爷爷在我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这是爷爷对我所有的“罪状”。
妈妈打我耳光跑去跟爷爷告状,爷爷牵着我去“教训”妈妈,这样打孩子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
跟爷爷一起去赶集,爷孙俩一路走一路聊说说笑笑,五六岁的我走的有点小累,爷爷一句“我家大孙子能干,走到集上我们就买点心。”我就边走边跑没有了一点累。
爷爷带我睡晚上要观察我的体温,他告诉妈妈我有点发烧,第二天早上我就能有鸡蛋吃,有糖水鸡蛋我就浑身力气,我知道自己没发烧,可是每次我无聊摸着自己的头跟妈妈说我发烧头疼,妈妈马上识别笑我“尾疼!”爷爷跟妈妈说我发烧妈妈不仅煮鸡蛋还会对我像照顾病人一样,爷爷不知道小孩子体温当然比大人高。
爷爷帮我家耕地,妈妈让我给爷爷送糖水煮鸡蛋,每次爷爷都会给我留一个鸡蛋。
每次给爷爷捶背,一会儿问爷爷“可好了?”
“再捶一会儿。”
“可好嘞?”
“再捶一会儿。”
“可好嘞?”
。。。。
爷爷低着头打盹“哎,干这一点点事都不行啊?”
我就耐着性子继续给爷爷捶背,爷爷瘦的,给他捶背骨头都硌我的手。
初中时鼻炎头疼,生父带我看医生弄了中药在家熬,早晨我上学早,于是自己需要更早点起床为自己熬药,下午回家爷爷已经帮我熬好了药,小声嘀咕“都不管小伢子。”抱怨妈妈不管我这个小孩。妈妈对我非打即骂的那几年,爷爷沉默的多,我也不再去找爷爷帮忙,因为奶奶稍微过来说妈妈几句,妈妈就会蹦,说要去死,奶奶只能悻悻的走开。
爸爸骂过幼年的我两句,那双漂亮的红色雨鞋一个星期就被我穿坏了,爸爸骂我“大家败!败家子!”。第二句是我在路上不停的捣乱,爸爸讲了几次我根本不搭理他,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骂了一句“×丫头!”
我自幼接受并完全认可的家教,对生殖器语言讳莫如深,爱护自己身体的每一寸,不轻易讲过激的话,不轻易发怒,一定要讲道理,幼年时妈妈口不择言的骂导致我数度计划自杀。如今我已经四十岁了,爸爸只骂了我那一句脏话还让我心中有点芥蒂。
这唯一的芥蒂就是,爷爷是我最后的一个乡绅。
家族大哥是最后一个乡绅的继承人,可是大哥哥考上城里学校成了国家干部。
妈妈托放暑假的大哥带我一道出去放鹅,五六岁的小女孩有时候会把鹅弄丢,大哥会帮我看着。无论我问大哥什么,他都会眼含笑意跟我解释。曾盯着大哥的脸看,很白,像月亮又像太阳,他笑笑的看着我,或者看着远处。大约是我太矮,所以总觉得大哥很高,比我爸爸还高。大哥家还有二哥三哥四哥,我才不喜欢跟他们玩,他们经常在家吵架互相骂脏话,四哥有时跟我显摆他写的字多好看装模作样教我干活,我嫌他烦话多,二哥出口就不是什么好话,三哥常常搞的像小流氓我通常不敢接近他,大哥常常沉默。妈妈从不托别人带我放鹅,只托过大哥带我。
爷爷说大哥为了读书被他几个兄弟欺负的不像样,他们家兄弟多,开了一个石场,大哥常年读书力气不大,二哥骂大哥骂的最多,说大哥喂机器石料像大公鸡一样喂那么点,大伯大娘知道二哥嘴巴毒,可是大哥也确实岁数大了该成家了,大哥有自己的想法,他又不会吵架,于是就自己一个人生气把自己最爱的书撕了,爷爷去安慰他,跟爷爷痛哭。
后来,大哥帮二哥在城里安家,考驾照跑出租。大伯去世,大娘随四哥去了上海,家中盖那么大的房子没有人住。我再也没见过大哥。
爷爷的笑,像极了阳光下欢乐的小草,通透静谧,大哥的微笑,安静中走向了古罗马的城邦,带走了乡村的醇厚素朴。
爷爷死了,理所当然在我心里。大哥在人群中,不见踪影。
高举爷爷最后的乡绅高贵气息,存活于我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