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绪开
青阳向暖，春日簪花，扶风自媚。而紫藤苗叶离离，花垂郁郁，在天地芃芃万物萌萌中，却自具一线别样的征蕴。天地混沦，阴阳涵交，在避无可避的向死而生中，天地才为其天地，生命才为其生命吧……
几年前友人赠我一株紫藤苗，寸长箸粗，茎本伛偻两分而根细丝缠，心甚爱惜，遂择地而植。奈人事漂流，风雨时至而不免蓬累，其间身心事物弃之甚多，而此花甚惜，几经易地，终于移植于老家庭院，今已盈盈数尺蓬然如盖了。望着这对窗而立的藤绿在风中安然婆娑，我的心也终于落地，在母亲温暖的目光中扎根滋长了。
春融水滋，风细度枝，藤条上终于有串串蒙绒紫花，若光屑碎焰，星闪跳跃。串串花垂若紫蝶，翅翘栩然，风来错动，若群飞交耳喋语；又如只只小船，蕊柱如桅，粉盖若小帆，在春日的阳光中流光溢彩，荡漾随风波，在阵阵清香的濛濛中，向着春日的深浓处驰驶。花垂郁郁，却总觉得紫藤花的内敛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在春日勃涌的生机中刻画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命纹。“惆怅春日归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望着飘零的花瓣，不禁嗒然怃然，哀思难禁。友人木形而性狷急，于不平事每扼腕慨叹，介介难平，然世事芜落，人心溷浊，故每意纡郁不纾，终罹病溘然而逝。玉硬易碎，钢直易折，麻生蓬中，欲挺腰独标，岂可得哉？斯人已逝而音容宛在，对花伤人，心凝气殪，情何以堪。独立花前，抬头见天高而蓝，云淡若絮，其间阳光罅露倏闪，若友人目光轻抚我面，忽思及“所以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之语，心中澹然明悟，乃知物化混沦，死生齐一，我善此生，焉知友不善彼世？我不禁举杯酹地，抱手向天，与已可能是不知哪世的友人相揖……
历经贫寒，母亲这辈人总是有粟米帛蔬之忧的，对于移植的这株紫藤，母亲是大不以为然的，总觉得不如种一点蔬菜来得好，且毫不犹豫地付诸实际。于是母亲便嫌这紫藤蓬轮的有碍蔬菜生长，于我不满于她的时时删剪，母亲总是眼含微笑，看一眼紫藤，再看一眼我。然而母亲总是最懂也最疼她的孩子的，见我确然怃然不乐，母亲便紧束蔬菜，说这样便不会影响紫藤的生长了，更保证以后不再随便删剪紫藤了。望着母亲偷偷瞄我的眼神，突然觉得尘世光明，人生安然，那眼神里包含着多少溺爱与温暖啊！
然而在人世的光明与温暖中，又总会有令人唏嘘叹惋的故事。而紫藤花这道春日的忧伤，又在广袤的山川大地与时现荒芜的人心中，刻下了多少哀婉的纹理呢？
人间万象，若随境遇时，皆为故事。故事中山脚下的茅屋中，鳏居着一位老人，白首如雪而黑须漆髯，身伛偻而睛眼若星。村里人都不知其所来，只记得他年轻时与一个四五岁整天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相依为命。女孩据说是他放羊时在山顶上那株硕大的紫藤花下捡到的，他刮一下婴孩的琼鼻，女孩便对他咯咯地笑。春阳正暖花正开，惠风一过，花漾流光，万蝶翩舞，他觉得有一只小手抚去粗砺，在他心中的最柔软处轻轻抚摸，他的心瞬间融化，他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忽然觉得天地开阔，心胸光明。他摘一垂花朵，轻轻挤出蕊蜜，孩子嘬一下嘴唇，脸上纹漾出天使般的笑容，令这串紫蝶莹莹光闪，令这漫天的彩霞紫气氤氲！
孩子整日与野花长草、山雀飞鸟为伍，终于有一天，在一只紫蝶的飞舞中女孩来到了山顶的这株紫藤旁。女孩惊异于这片流光溢彩，她觉得如此亲切与安然，她的心交融于这片紫焰，她觉得她就是其中的一朵花、一只蝶，在这片紫色的流霞中随风婆娑起舞。当他找到女孩时，女孩已经熟睡，手攥一串紫花，脸上有心满意足的恬然微笑。自此女孩天天都到山顶，与紫藤喋语，与蜜蜂蝴蝶翩舞，与微风嬉戏，回来时总会摘两垂花朵，拔下他两根寸长的乌须扎在冲天小辫上，让花儿在他眼中晃成一片阳光与幸福，并让他保证不能让胡子变白，因为那样扎花就不好看了。
可人间悲欢如铁，无常总会显现狰狞。在那个连下十天大雪的冬天，女孩一病不起，在临终前抱着他的脖子说想看紫藤花。当他在深夜微弱的反光中终于在雪中找到一粒小小如黑色棋子的紫藤种子，拖着断腿进屋的一刹那，女孩眼中突然迸出明亮的惊喜。女孩轻叹一声，看一眼手中小小如棋子的种子，再看一眼爹爹，想象平时那样对爹爹眨一下眼睛，翕动了几下，却终于无力而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他一夜白头，眼中无泪。他把女孩葬在了山顶的紫藤花下。生命有来处，便也总应该有归处吧……
此后的每个冬季，在他女儿去世的那天，他都会在山顶的这座小小的坟茔旁种下一粒紫藤种子。他女儿是在冬至这天离去的，冬至一阳生，他坚信，所有凋谢的生命都将在这一天重启轮回的萌蘖。而当天晚上，他总会梦到那粒种子发芽、蘖枝、开花，在紫霞漫天的串串紫藤花下，他的小女儿如蝶飞舞，然后向他眨一下眼睛，叫一声爹爹……这时他总会照一下镜子，不管如雪的白发凌乱灰颓，庆幸地捋一下他寸半长的须髯，看着漆黑乌亮的胡须在灯光中熠熠闪光，潮红的笑容便霎时光充他满脸的皱纹。
他拒绝搬到村子里，也很少言语，在紫藤花开的春日，人们总会看到他伛偻跛行的身影，静静坐在山顶的紫藤花下，时而轻语，时而微笑……终于，在那一年的冬至日，在瑟瑟的寒风中，他再也没回来。几天后的清晨，有人发现他枯瘦的羸躯失足跌躺在山沟中，他的一只胳膊已跌断，可手里紧紧攥着一粒小小如黑色棋子的种子；而另一只手却捋着他寸半长的乌黑的须髯，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让风儿吹乱。空山寂寂，冬日的太阳，在他蓬乱白发下的沧桑上投下了一丝温暖的紫光，久久不散……
妻在膝边已听得泪眼滢滢了，而母亲却云淡风轻、无悲无喜，她拢一下头发，眼神平静，只是轻轻地说，这样也好，孩子从不会走出父母的心，其实他们一直是在一起的……对于母亲的这种即死即生、生死不离的理解，我是在九仙山侔云寺遗址前的一个小石坪上，手拿一枚圆薄似小小棋子的紫藤花种子时，才有一丝明悟的。种子轮圆扁薄，种脐在一边，若混沦太极中一点生机隐隐，似无却有。当万物霜落、天地肃杀之时，藤荚向大地撒下一粒粒种子，是一种对天地无情、时光无常斫落的对弈吗？那位耄耋老人就是借这小小如棋子的种子，用一生的执守与生命中全部的爱，与这无情的命运以及无常的世事对弈的吧……山川寂寥，那座山顶早已是紫花若海、云蒸霞蔚了，而那一大一小的坟茔，象两只硕大的眼轮，默默注视着这高而远的天空……
侔云寺据传始建于宋代，当时规模宏大，重檐累脊，殿阁鳞次栉比，琉瓦耀日，仙雾缈缈，盛时群僧麋集，梵呗声声，香客如织，实岱东之重寺，佛家之胜场。奈诸行无常，风流云散，到而今已是霜重叶落，盛影难寻了。遗址砥荡阔大，约几十亩，断壁残基，荒草没膝，破碑残柱时现，冥冥荡荡，一派凄凉残败景象。又有一井，形近方形，水尚清明，惟水蛛残网，凝露颓败，暗苔灰浊，难见其底。其周野苇断茎，枯叶叠朽，令人起世事无常、天地衰飒之叹。佛家有三句义：“佛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世界之非是，其如是耶？我抛一粒紫藤种子入井，影碎光乱，我非天地奕者，看着种子旋浮旋沉，亦不禁黯然嗒然，恍然若失……
寺址西南，迤逦一小阜微丘，前顿止一小石坪。沧桑浸染，丘亦灰颓黯黯，有两大石褐色，若老兽羸仆，惰首懈肢，横陈乱卧，其旁有两株老紫藤，高仅数尺，枝虬蟠附石，藤乱交缠，弓腰偻背，拗折抱风，其势莫名。小坪阔凡数丈，其西邻壁一巨石，如倒靴斜敧，临风欲动，望之惊心。对此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又忽有别样惊心一解，不免嗟叹。坪顶有数个碗形柱坑，想见当时其上必有亭楼。相传汉代有九位老者在此酒奕，后同化仙去，不禁令人有邈然相期之意。心神恍惚中，蓦然觉得其后的那两株老藤亦大具仙气了。我放一粒种子于巨石下，想来年看看其中的生机仙韵是否能排拒时光无常的风动。
万寿峰拔矗独立，为侔云寺背嶂。西南东望，若巨掌竖天，指节宛然，甲鞘韧闪，造物之奇，一至于斯！沿山西下行，路层叠若肠，鸟鸣鹊噪，碎香幽风，时丹花星闪，林樾快心，一派明畅春光！忽路转若折，松旁高树下，一巨石如方舟，其上藤萝走壁，画影图形，若造化涂笔，大有深意。过石东草石小路，坡缓林密，忽见藤条罥挂，枝蔓垂树，虬根蛇走，触目千垂万挂，紫浪涌目，万花风动，蝶飞蜂鸣，一片紫藤花瀑，洋洋垂壁盈林，蔚为大观！流连其间，穿花弄香，不禁自舞东风、飘然仙举。蓦见裸根横路，粗有半抱，沧桑暗溢，褐鳞粗纹，斜斜攀石绕树，紫藤粗老若此，平生仅见。然敲之橐橐，朽蠹空洞，死去已不知几时。虽知风华物象，自然有情，不能强之死，亦不能强之生，然人间美好凋谢若此，总不免黯然，不觉眼角转湿，嘘然有声。妻见我如此，没有言语，只轻轻抱住我，我的手指穿过她长长的秀发，而紫藤花架下，阳光斑驳，在不知是发香还是花香的氤氲中，忽有甜蜜与温暖充溢，我心无由地安然！眼中有花若此，心中有人若此，人间已大可值得……
梵呗声声，已褪去去年秋日时的衰飒与凄凉，听来亦禅意幽深，濯心洗脾，令人悠然忘俗。侔云寺址依然砥旷，然叶嫩花初，春草离离，青苇萋萋，鸟鸣虫喓，生机历历盎然！寺址前小阜微丘处，两株紫藤已洗落秋日残颓，龙枝吐耀，虬蟠垂紫，串串若璎珞紫铃，风过泠泠，若有禅音，晕轮层层如有佛光，不禁磬折心虔，叹天地一瞬，枯荣却能若此！佛家有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心下忽有一解，既名如来，则是万物即来未至，万事欲成未实，我辈凡俗，既不能于实处悟空、于有处见无，则不妨于此山川历历、万物萌萌中，见实若亡，处成若去，在高禅的如来与凡目俗谛的若去中，天地才为其天地，尘世才为其尘世吧……
小石坪上巨石依旧，其上有“慈云”二字，落款为“淓”，为清顺治诸城知县程淓所书。字无禅韵，亦无慈悲气，然正襟而笔闲，或为一种别样的心影落痕吧。我细寻石下的紫藤种子，忖觅中忽听妻一声惊呼，原来巨石南面的危壁有一递落平台，上有一擘窠大坑，风飘尘落，俨然一方土圃，其中一茎紫藤，青枝绿叶，盈盈临风而立。我振衣虔心，拱手向北，在紫藤禅意的枯荣开落中，这茎生机许是天地给我的一丝高深莫名的启示吧。
抬首遥见，万寿峰上有高僧趺坐，眉目宛然，然细看却无，惟见苍苔凹壁，岩纹参差。而峰下紫藤郁郁而垂之象，究竟亦是一种非相之相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