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异地工作的原因,我每半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要在阳台上站一会儿,仔细察看那两盆养了将近十年的昙花。
读过我的《昙花谕》一文的朋友都知道,当初昙花在我家院里落户时,我误以为它是芦荟或者仙人掌之类的东西,不仅没有给过它们任何的照顾,而且,还错过了它们的第一次开花。那是一个雨夜。我被一缕异香撩拨得寝不安席却不知所由,直到第二天早晨,在一堆瓦砾间看到一朵湿漉漉的萎花,我才明白,我错过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
自此,对它们如掌上明珠一般珍爱。它们亦心有灵犀,屡屡投桃报李。每年的五月到十月,它们时不时在阳台上绽放。在那些异香沁脾的深夜,我久久盘桓在阳台上,不肯去睡,不肯让那短暂的绽放遭遇冷落,受到辜负。
有人说,科学已经证明,植物其实也有感情。对这个说法,我深信不疑。我觉得,我们家的昙花,一定是有灵性的!都说昙花一现,难得一见,可遇而不可求。可是,有一次,好朋友从东北远道而来,它们一夜就开放了十几朵,让我们享受了一场花与茶的欢聚。迎接一位诗人朋友,表达对她的美意,我们家的昙花如彩排过一样,献出了它们几年来最盛大的一次开放。对于诗歌和友谊来说,还有什么比自然而恰逢其时的开放、优雅而沁人心脾的花香更加匹配呢?
昙花开放时的煌煌令姿如仙子一般飘逸绝伦,那缕缕清香似仙乐一般袅袅不绝。可是,更让我从心底里生出一腔疼爱的原因,是我觉得它有着最洁净、最自爱、最有力量的花魂。
长时间忍受着暴晒与干旱,默默积攒着能量,而绽放的时间却那么短暂,偏偏还选择在夜深人静之时!它是不迎合、不张扬的。有人欣赏也好,无人看到也罢,它的美一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它开给自己看,美给自己看。盛放之后,它仿佛用尽了气力,迅速合拢花瓣,又恢复到没开花前那种样子。然而,它知道,这一次的使命已经完成,它需要做的,就是很快枯萎。但是,它虽然枯萎了,它的花瓣却并不凋零,并不会散落在脚下的尘土中。它仍然守在花树上,却在花与枝的连接部位,毅然决然形成一个干疤,它以此来切断和花树的联系,让花树把营养输送给那些新生的花苞。这些花苞这会儿还那么弱小,像米粒一般大,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
我是那么钟爱昙花,为它们拍了好多照片,在朋友圈里晒,引起很多艳羡。有人来家里,没有合适的伴手礼,就从阳台上剪两枝昙花奉上,让人家回去插盆。好多朋友都养有它们的骨肉……
爱到极致,也难免生出意外。去年冬天,一家人要出去很长时间,临走时偏偏忘了关窗户。回来后发现,两株花被冻着了,蔫儿吧唧,一蹶不振。我家的养花人断言:它们完了!但他还是进行了修剪,还是照以前的办法侍弄它们。而我,从此多了一块心病,生怕它们以后再不开花。
因了这块心病,几乎每次回家,我都第一时间跑到阳台上去看它们,带了歉疚,带了侥幸,带了伤感,带了安慰——即便不受冻,它们也开了成十年了,再美再好的东西,也都是有寿数的吧?我甚至想,要不要再另外养两盆?尽管这样想,内心仍是不甘的——再养的话,一定还会开花的,可是,毕竟不是最初的珍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心中的纠结、不舍甚至疼痛,一直都在。想到它们可能再也不会开花,就觉得心里仿佛有了一个空洞,而这空洞,竟是别的东西不可弥补的。有时,坐在花树下,还会默默地想,人生进入下半场,上半场得来的东西,或者是天生而来,或者是努力拼得,或者是幸运偶得,总归会一样一样逐渐弃我们而去,饶是不甘,又能如何?苍凉感就这样常常莫名而来。
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下午,我不报任何希望去看它们时,竟然发现,它们长有花骨朵了。一阵惊喜后,我开始憧憬下次回来能看到花开。而后,我又突然发现了三朵萎花——原来,它们已经偷偷开过一次了。当下,我的心病就去了。我知道,它们经受住了那一劫。
往年错过了花期,我都会遗憾,都会报怨,而这一次的错过,却让我释然——过了就是过了,何必言错?它们好好儿就行,随便它们什么时候开花都好。
从那以后,每过半月,我还是会看到一次花开——多是远程看的,通过微信,看它们的照片。也有回家巧遇上的。没遇上时,就看看照片,默默遐想一会儿;遇上了,就在花树下坐一会儿,也默默遐想一会儿。一种美好,一种愉悦,悄悄来了,又悄悄去了。我知道,虽然它们回来了,但总有一天,它们还是会离开的。我只要享受这眼睛能看到的美,享受当下这伸手可触的相守就好了。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生活中遇到的许多美好,我们常常以为是“我之所得”,故而常常会患得患失。其实,这不过是物与我的一种巧遇吧。这种巧遇,可能漫长,也可能短暂,甚至可能昙花一现。所以,但凡爱与喜欢,总是要持点分寸,留些距离。如果有一天不能相濡以沫了,索性就相忘于江湖吧。做不到相忘于江湖,时有想起而不萦心牵挂,更无一厢情愿的烦扰,这大抵算是一种明白而自在的境界吧。
看不到昙花盛开的日子里,我自去侍弄我的绿萝、吊兰和虎刺梅——清欢有味亦是岁月之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