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第一节生物课，一个老头走上了讲台，拿起粉笔，写下了三个狂放的大字，朱家騄。

      几乎每个老师都不屑于在我们这样一群小屁孩前报上自己的全名，最多写上自己的姓氏。我当场被这位老师的不拘小节震撼了。老师一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是当地孩子在那个年代从来不熟悉的发音，觉得真是无法描述的神秘。

      在后来的课上，老师片段的叙述加上我自己的脑补想象，了解了老师的部分人生故事，早年考入浙江大学，因为言行个性被打成了右派，中间经历了什么不是很清楚，最后被发配到了北方做了一名中学生物老师。朱老师头发花白，但是根根直立，现在想起来倒有些鲁迅的风骨。但给人的并不是鲁迅的感觉，更没有江南才子的清秀，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下颌骨两侧呈现明显的直角。皮肤比较干燥，应该算是沟壑纵横吧，但是他精悍的身材足以让人改变这个印象，特别是夏天他常常着一西装短裤，长到膝盖。露出的两节小腿肌肉发达，线条紧实；手臂也是布满肌肉的。这又使他在我们眼中类似一个青年，至少是壮年。老师实际已经年过半百。我刚初中毕业，他就退休了。

      上课时老师的口音成了我们极大的困扰，我们费劲的辨别他说的每一句，后来才渐渐适应。我知道江浙一代应该是吴侬软语，朱老师讲的话却一定是铿锵有力的。

      初中生物课都是浅显的知识，第一年是植物学，第二年是动物学。

      朱老师在课上给我们讲授的知识远远超越了课本，最开始讲植物细胞的组成，这对于懵懂的我有着无比强大的吸引力。后来从简单的草履虫，知道了蓝藻和水葫芦爆发；从猪肉绦虫知道了卫生防疫，农村的厕所改良；从红细胞的形态更深一步记住了家乡的吊炉烧饼，中间凹四周凸，很有特色，这也顺便让我想到好多年没再吃过的热乎乎的烧饼夹油条。

      老师给我们讲过最鲜美的带鱼，是在浙江沿海的渔船上，他和渔民一起出海，渔民捕捞上来的带鱼，简单清理一下就放到一口大锅里煮起来，煮到肉骨分离，用笊篱捞出鱼骨，只在锅里倒上些酱油，不加其他调味料。接着在锅里倒上大米继续煮。直到米饭熟透。老师当时对这样的一餐食物根本不抱任何希望，极其简陋粗鄙。但是揭开锅之后，那鲜美的鱼饭滋味至今无法形容。老师对美味带鱼的描述总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真想尝一尝那样的带鱼饭。不过老师带着遗憾说带鱼早已不能在近海捕到了。

      老师还讲过血小板能够凝血，引出一个故事 ，一群大学生和一群农民到大河上挖土填河堤，大家热火朝天的干着，突然两辆独轮车相撞，一个学生的腿上被刮开了一条一尺长的血口子，顿时血流不止，用土掩，用衣服扎，还是不断地流血。一会就见这个学生推上一辆独轮车在坡上坡下来回的跑起来，旁边的人目瞪口呆，都以为他疯了。只有老师和旁边的同学会意他的意图。原来运动使人的血小板加速聚集凝血，最后血止住了。知识就是生命啊。当时眼前呈现的就是一群人在河堤上用独轮车推土，一个人在其中疯跑的壮观场面。

        寄生虫课内容应该比较多，不然记忆中怎么总有和寄生虫相关的知识。最深刻的，那天老师让我们下午都带上自己的大便来实验室。90年代初，不知道其他的学校有没有完备的实验室和多套显微镜，反正我们有。让人憧憬又难堪的下午到了，作为女生颇感为难，带这个到教室怎么好意思呢。老师还多次强调要每个人都准备，这是难得的机会。男同学到教室，有带的，也有没带的。顽皮的无所谓，也许忘记了，大家对生物学视为副科，也就是小科不太在意。我心里知道朱老师可是从来没有因为副科怠慢了每一节课，这时候有个男生嚷嚷，我在厕所挤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点，怎么能分给你呢？对面男生上去就抢，当然装在一个褐色的小药瓶里。旁边听见的女生脸都红了。这么隐晦的东西，就这样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了课堂上。

      实验室，每个人心里都感觉不一样的，但应该都是令人难忘的吧。大家起初还是很安静的操作着，可是不能忽视的大便气味弥散在整个实验室里。老师让我们找自己粪便里的蛔虫卵，说是机会很难得。可是那天我没能自己准备，用的是我同桌弟弟的杰作，她带来时装在一个塑料袋里，里面包了很多层，打开后果然也是气味宏大。她一再强调是弟弟的，因为她也是习惯早上解决，中午肚子里没货啊。每想起来这段往事，都会忍俊不禁，这样的经历，恐怕一生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我们还在这个台子上解剖了鲫鱼，家兔。真正的小鱼，兔子，不是塑料模型，就算模型我们都会很兴奋的，因为小学里连一架风琴都没有，我们音乐课就是五音不全的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抄上简谱，用竹棍指着让我们唱。操场上只有黄土和几根零星野草。

      这些实验的材料是朱老师自费在菜市场买的，但是不记得做完实验后是否被他带回家里，估计是无法带回去了，小鱼几乎成了肉末。那只兔子被同学们剖的比小鱼强不了多少。

      从小到大不知上了多少节课，可不起眼的几节初中生物课，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徘徊，直到有声音催着我把它记下来，连同当年的忧愁欢乐，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故事的背景里飘着的都是满满的欢乐的泡泡。

      和朱老师有特殊的缘分，不仅因为我们同姓。第一次课上，老师指着讲台上的座次表点名，突然停住了，叫到我的名字。你也叫这个名字？哈哈哈。原来我和他才6岁的女儿同名。老师这样的年纪孩子这样小，背后一定有着不一样的故事。

      我见过他的小女儿，老师家就住在学校院子里的平房，小女孩白白嫩嫩的，有一张饱满的胖胖的小脸，很可爱。朱老师上课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带孩子时竟异常的温柔又耐心。也见过几次师母的身影，比较苗条，骑着一辆自行车去上班或者下班回家。年纪说不好，可能四十岁或者更多一些？

      有一次朱老师在课堂上发火了，可谓地动山摇，讲台都震颤了。他的江浙口音其实挺洋气的，但是我们都被吓得想要变成鸵鸟，再无心欣赏。老师发火具体原因应该是班上成绩不理想，毕竟是很好的中学，其他科目的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突然我被点名了，问了一个很浅显的问题，我正在觳觫中，大脑完全空白，平时对我非常和蔼的朱老师对我的表现很意外，不满，加上刚才的火气没有散尽，让我站了好半天。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我很难堪，因为班上有喜欢的男生，不想被他嘲笑。更不想让他看见我在哭。但是我一点都没生老师的气。反而觉得老师惩罚我是对的。能让老师在盛怒之下消消气，转移一下没什么不好。

      那时候的伤心是非常短暂的，快乐来得很快。没有真正的伤心事，幸福却也不自知。

      一晃初中结束了，我去礼品店买了一只手工做的小白猫，坐在一个竹篮里，给朱老师的小女儿作为礼物。据说老师退休后住在劲松一带，可惜再也没有联系方式，找了几次也没见到。如今老师早该八十高龄甚至年近九十了，在此遥祝您身体安康！

      还记得朱老师出过一次手写的生物考试题，最后一道是附加题，你对生物学的看法是什么？作为一个伪优秀生，我写了一大段话，把老师留的四道答题横线填的满满的。只记得最后一句我写的是：我要努力尽毕生的力量，为生物学增添新的篇章。老师用红笔写了四个狂放的大字：精神可嘉！

　　回想起这个答案，曾经是感到脸红羞愧，如今觉出苍凉的味道，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长，你如何知道最后是什么？

　　对于生物学的热爱，可能依旧停留在对路边各种树木与市场里各色果蔬的欢喜。再顶多用铅笔画几张花草水果小动物。剩下的就是满满的青春时代的怀想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