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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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的午后,阳光正好。我自楼前小径经过,见几个大人小孩在摇一株桂花树。刷啦啦的枝叶摇晃声中,漫天的桂花雨飘然而落,金黄的桂花衬在湛蓝的天空下,宛如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桂花雨在空中娉娉婷婷,飘飘摇摇,落地的瞬间,铺下了一地金黄。

摇落桂花的几人伏下身来,以手扒,以笤帚扫,将桂花聚拢,捡去杂草树叶,用一个布袋把桂花收起来。其中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边收边念叨着:“够了,够了。”旁边一女孩扬起小脸说:“妈妈,我要吃桂花糕。”另一个小一点的男孩说:“妈妈,我要喝桂花粥。”“好,好,你们想吃什么都够了,桂化糕、桂花粥、桂花茶,还有桂花酒。”女士挽起俩小孩,向楼栋走去。

看得出,这是幸福的一家人,妈妈带着一双儿女,在摇落桂花、收拢桂花中,品味着甜蜜的生活。我凝视他们许久,恍惚间我看到一张俊俏的脸,那是我的妻,她正昂头站在桂花树下,闭眼嗅着桂花的香,还轻轻地发出一声赞叹:“真香!”

“树枚——”我禁不住唤道,我冲到桂花树下,树枚的声音还在,而她的人影已不在了。桂花香气扑鼻,我仿佛嗅到了树枚的气息——每年桂花开放的日子里,树枚都喜欢站在树下,染一身桂香。树枚从不舍得去摘树上的桂花,说是喜欢看桂花挂在树上毛茸茸、活泼泼的样子,不管金桂、丹桂、银桂,她一律喜欢。她说,只要闻到桂花香,就能淡忘身体的痛。有天,一场秋雨过后,桂花撒落一地,树枚看到那些零落成泥的桂花,叹息着生命的殒落。我看她痴痴的悲悯样子,知道那是她也在为自己叹息。

如今,桂花开了又落了,而她再也看不到,也闻不到了。

我和树枚是北师大同学,也是人人羡慕的一对。毕业后,树枚决意随我回苏北老家。树枚是北京女孩,她父母不愿让自己的掌上明珠跟着我这个穷小子远离家乡,而树枚头发一甩,行李一背,潇洒地跟我私奔了。她说,我在哪,她在哪,不管我有没有钱,只要能与我相守,她就是幸福的。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望着这个大大咧咧、心思单纯的女孩,我在心里已默默发誓:我一定要用行动证明,树枚嫁给我,就是嫁给了幸福。

我和树枚在我的家乡举办了简朴的婚礼,婚后我们一起打拼事业,没过几年,便在苏州城里买了房。有了温馨舒适的小家后,树枚就盼望着生个胖娃娃,这样我们的生活就更圆满了。

一天,树枚忽然感觉肚子有些不适,她心中一阵狂喜:难道要升级成为母亲了?我们怀着满心的喜悦与期待赶到医院检查,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则死亡预告——树枚被诊断患上了中晚期胃癌,癌细胞已扩散至卵巢,寿命仅剩不到一年的光景。

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我和树枚的天,塌了。

我两腿发软,出了医生办公室明明要左拐,而我腿却不听使唤地往右迈。树枚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质问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她与我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自己的事业才上轨道,可突发的恶疾,却将她刚刚开始的幸福人生,彻底颠覆。

树枚的眼泪和哭诉,像根根钢针插进我指尖一样,我情愿得病的是我,而不是树枚。悲伤、茫然、失落、无奈等各种情绪包裹下,我不知所措,涕泪横流,我冲过去质问医生:肯定是诊断错了,树枚还这么年轻,她不可能得这样的病?!但医生说,已反复确认过了,他摇头叹息,让我们尽快决定入院治疗。

我和树枚抱头痛苦,哭累了,树枚靠在椅子上发呆,我倒了杯水递给她,她接过杯子,一句话没说,眼泪已滚落到杯里,我背过身去,抬起头强忍住又要流出的泪。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得面对现实了,此时此刻,我必须得打起精神来,只有我不倒下来,才可以给树枚以支撑。我用手背抹去眼眶里的泪,故作轻松地转过身来,掏出纸巾轻轻拂去树枚脸上的泪痕,安慰道:“亲爱的,你还有我,无论怎样,我会永远与你在一起。相信我,只要我们积极尝试对抗病魔,就会有希望;但如果我们自怨自艾,只有绝路一条。我们改变不了事实,却可以改变心态。”我的话,好像起了点作用,树枚脸上的愁云舒展开了一点,她点着头,牢牢抓紧我的手。

当年年底,树枚接受了第一次大手术,卵巢、子宫以及五分之一的胃全部切除了。术后的树枚异常憔悴,她会因难以忍受的疼痛冲我大发脾气。但我从不还嘴,默默地消化一切后,依旧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为了悉心照顾树枚,我学习了消毒、注射等护理知识,树枚出院时,我就在家中帮她打点滴。在我的精心照顾下,树枚的病情出现转机,身体各项指标趋于正常。我也倍受鼓舞,听说旅游对身体康复极有好处,我便毅然辞去公司高管的工作,带着树枚游山玩水。

两三年间,我陪着树枚游历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感受了异国的风土人情,更是度过了医生所说的“仅剩一年寿命”的难关。我们都以为,老天终于不再着急将树枚召回天堂了。只可惜,奇迹总是罕见的。

距离首次手术三年后,树枚因剧烈腹痛被迫再次入院。经过检查,她体内的肿瘤已转移到整个腹腔,并引发严重的肠梗阻。医生告诉我们,树枚以后不能再吃正常的食物, 只能靠营养液续命了。

这对于以吃货自居的树枚来说,简直就是折磨。每天,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饭,边闻着饭香,边不停吞咽口水,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大圈。而更难受的还在后面。很快,树枚的肚子就因腹水的堆积变得肿胀发硬,医生只得为她穿刺引流。

但穿刺无济于事,每隔一小时,树枚刚排空腹水的肚子又会重新鼓起来,正在溃烂的腹部令她痛得无法入睡,她几近崩溃,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号啕大哭。

要知道,在之前的日子里,树枚一直是以乐观的心态笑对病魔的。第一次化疗时,化疗药一打进去,她马上就要吐,她长长的头发,手一抹全掉了。爱美的树枚还笑着安慰我说:“我高中时,就想剃个光头!”可此时此刻,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哭喊着:“让我干脆死了吧!”

树枚想放弃治疗,我当然不同意,治是一定要治的。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我理解癌症晚期就是判了死刑,不去治它,就是当场执行了,如果去治,就还有可能缓期执行。我选择和死神争取缓刑。

那时,家里的积蓄已经花空了。主治医生找到我,说根据他的判断,树枚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终点了。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个是用一种进口的特效药,让她再多活几十天,另一个则是,如果想回老家,可以尽快出发了。

我把我们的房子卖了,我要给树枚用点好的药。为了给自己信心,也为了给树枚打气,我逢人就说,“没问题,我老婆肯定会好起来的。”

很快,我就感受到了钱就像纸,交进去了就没了,被消耗的除了钱,还有信心。

在肿瘤病房,死亡是时常发生的。一天,一位患者吃完晚饭在那里聊天,说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行了,我眼看着她鼻子里面出血,一边说没事没事,掩住了,血又从嘴巴里冒出来。医生把她推到抢救室,不一会儿,人就没了。后来,我了解到,那位患者是鼻咽癌,一直在用激光治疗,血管烧酥了,突然破了,就没命了。

我害怕树枚有一天也会突然这样。

在病房里,我一天24小时守护着树枚,就在一张窄窄的折叠椅上——那是我在病房里唯一拥有的空间,白天坐着,到了晚上睡觉前才能打开,撑成一张硬梆梆的简易床。树枚零晨四点才打完点滴,我就陪着她一宿不睡。

其实在病房里,也没法休息好。隔壁床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整夜整夜叫,她浑身疼得受不了,医生来给她打上一针止疼针后,她才能安静地躺一会儿。白天,她女儿来看她,她扑在女儿怀里,呜呜哭道:“送我回家吧,我不想活了!”

我看树枚陪着老奶奶哭,缺乏血色的脸上划出了道道泪痕,眼睛都快肿成水蜜桃了。我猜得出,树枚也是这样想的,自从她腹部溃烂后,她的情绪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我不停给她打气,她才没有再提不想活了的话。但只要看到病房里有人哭,她就会陪着哭。

哀伤的气氛时常笼罩在病房里,让人感到窒息。那段时间,每次看到外面车水马龙的热闹街景,我都会忍不住向往——那才是人间的正常生活。树枚生病的几年间,我从150斤瘦到了110斤,睡眠不足、焦虑、过度疲劳,这都是常态。然而,为了树枚,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病房里最缺少的就是生命的颜色,我记得树枚说过,绿色是生命的颜色,我想树枚若穿上一件绿色衣服,是不是也就能多活一些日子?我在网上给她挑选了一件棉麻材质的绿色上衣。收到衣服后,我下水洗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缺乏网购经验,衣服掉色严重,满盆水都变成了绿色,衣服却变成了浅色。我一下就慌了,一个人在卫生间抱着一盆水嚎啕大哭。所幸在医院,没有人把我当成怪物。

回到病房,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树枚看我为她忙前忙后,我从她眼神里看出她对我的留恋和不舍。树枚让我坐下来,说有话跟我讲,我以为她要说回家的事,便说,“我一切听你的。”没想到的是,树枚说,她想举办一场葬礼,只为能和自己的人生好好说声“再见”。我很诧异,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她说,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她想放弃治疗了,在最后的时间,她想去做自己未完成的事。

起初,我坚决反对此事,因为树枚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我怕这件事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冲击。可树枚很坚决,她说,她早已做好思想准备,死亡没有什么不可面对的,人人都会有这一天。

我不再多言,一边尽心照料着树枚,一边认真筹备追悼会的各项事宜。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深冬的一个夜晚,窗外寒风呼啸,室内却温暖如春。礼堂内,布置着盛放的鲜花,播放着舒缓的音乐。

树枚今天特别漂亮,一袭缀有桂花花瓣的白色纱裙,将她化身成了一位花仙子。只是她的脸色苍白,就在我要牵着她手登台前,她突然两眼发黑,栽到我身上,我惊慌地大喊:“医生,快来!”

随行的医生赶过来听诊,判断树枚是低血糖后及时进行输液。二十分钟后,树枚渐渐缓了过来,我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音乐声再次响起,头簪鲜花、身着纱裙的树枚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宛若一朵用尽全部生命努力绽放的花儿,坚韧而美丽。

在场的来宾集体起立鼓掌欢呼。台下的景象,令树枚动容,她一直努力扬起嘴角,绽放着最灿烂的笑容。但当我走上台时,她那强忍的泪水终于止不住流下来了。

我牵起树枚的手,眼前雾蒙蒙的。树枚哽咽着对来宾说:“我在与我的老公战强结婚时,就曾许下一个心愿:今生我们一定要白头偕老!”说到这,树枚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掩面哭泣,良久才稳定情绪,接着说道:“但是,此生我却无法完成这个心愿了,这也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说到这,她请化妆师将她和我打扮成耄耋老人,以实现我们“白头偕老”的奢侈愿望。

没多久,在化妆师的妙手下,我们这对青年夫妻变了模样,树枚的脸上留下岁月刻划下的道道“皱纹”,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唯有灿烂的笑容和从容的姿态依旧。

当“老去”的我手捧玫瑰迎接树枚时,那门牙上黑黢黢的豁口带了几分喜感,直接把她逗笑了,可笑着笑着,她鼻头一酸,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伸手抚上我的脸,不舍地说:“原来你老了是长这样的。”她不由哽咽道:“如果没有我,我也希望你硬硬朗朗的,好好地走到70岁、80岁,下辈子我们还要做夫妻!”

我闻言,泣不成声。我们紧紧相拥,感受着彼此心脏的跳动。稍后,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稿子,小心翼翼打开,我与树枚深情对视,语速缓慢地念道:

“我知道你最放不下的人是我,我会好好活着,按照你希望的方式活着,希望我们不管是否在一个空间,是否在一个世界,我们都能默默地祝福对方……我希望我们能够有缘再相聚,我相信我们再相聚的时候,仍然会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说到后面几句时,泪水已经彻底模糊了我的双眼,信上的字全都看不清了。但即便看不清楚,也没关系,我相信树枚能听懂我的不舍与真情。在场的宾客泣不成声,礼堂内的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大家都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

这时,树枚却说了一番话,把大家逗笑了:

“其实我是先去享福而已,我是去等着你们……这话好像不太吉利,不是等着你们,你们慢慢地走,不着急,就我先去而已。”大家破涕为笑,场内伤感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树枚继续说道:

“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就是因为你们今天的到来,听到你们所说的话,我不再惧怕那一天了。虽然那一天到来以后,没有你们陪我,我可能会孤独,但只要我们的记忆同在,我就一直都在,这真的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了,现在……它圆满了。”

在那一刻,树枚仿佛成了冬日里最温暖的艳阳。

半个多月后,35岁的树枚离开了人间。

树枚走后,我遵从她的遗愿,重入职场,努力过好每一天。

我还替树枚照料着她的父母,并把那张和树枚的“四十年后”老年合照,摆在了自己的书桌上。

树枚走后,小半年过去,我一次都没有梦到她,那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无影无踪了。我去问了很多人,为什么她一点信息都没有发给我?他们说,也许树枚在天上过得很好吧。

半年多后的一天,我终于梦到她了,我梦见树枚就站在桂花树下,她闭眼嗅着桂花的香,连声赞叹:真香……那个梦太真实了,就像真的一样。

树枚走后,我感觉人这一生好短暂,一晃就没了。前段时间,有大学同学发来入学时的照片,照片里,我和树枚都才19岁,那时我们青春洋溢,树枚俏丽活泼,我俊秀挺拔。而现在只剩我孤零零一人了,我慢慢变成了一个老头,除了上班,我不爱出门,因为一出门看到人家都是两个人,真的很羡慕。有天,看到一群人在跳广场舞,我更是受不了了,人家六七十岁还在跳舞,而我的树枚,才35岁,就这样走了……

我现在做梦,还会常梦到带她去看病,推开诊室的门,开始复述病程,所有的指标,所有用过的药,至今还能一字不落,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来,我还会为自己的无能感到自责,甚至愤怒,如果我有更多的钱,认识更有名的医生,树枚会不会活得更久,更有尊严?

但所有的情绪——否认、沮丧、悲痛,也只有自己一点点地消化,或者,将它交给时间——每次想她的时候,我都会去树枚的墓前待一会儿,每次我都会带些漂亮的花,或者带点桂花做的食品,放在她的墓前。我知道,树枚喜欢花,尤其喜欢桂花。

树枚的墓地是我选的,背后有山,没什么遮挡,阳光很好,应该会是她喜欢的样子——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在山上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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