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北山区,太行山的余脉绵延成无数的沟沟壑壑,纵横交错,目极百里。那些小山坡上,小山沟里,零零星星散落着诸多的小村庄,哪怕是只有两户,甚至一户人家的地方,也都是有庄名的。这些地方的人们,方圆十里二十里,都是邻居,大多都认识,即使不认识,山路上或者庄上碰到了,都会热情地打个招呼,不像有些城里人,住对门也不知道谁是谁。
山根出生的小北沟就是豫北山区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地方。三十岁之前,他自己的那双脚就像村里的一棵树,牢牢地扎根在这个贫瘠的小山凹里,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同龄的人都当了爹,他好像还不紧不慢的。他娘心急了,方圆十几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能托的人都托了,初一十五的香也烧了,就开始叹气,怪自己没能耐呀!好在还有个闺女,最后一狠心,给山根换来个烧火做饭的。
山根到这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开始慌乱了。慌乱了几个月,用蛇皮袋装上结婚时娘找人做的一床新铺盖,毅然决然地出山了,娘的眼泪这次没有能打动他。
刚走的那几年,山根没有回来过。后来终于回来了一次,听庄上的人说,给他娘买的东西还不少。在家住了几天,走前娘送他上车,还是叮嘱他:“在外头碰见合适的,再找个吧昂。”山根只是木木地嗯了一声。
他娘是暴病而走的,等他赶回来时,娘已躺到草铺上了。轻轻替娘合上眼的那一刻,山根心里的一根弦,砰地一声断了。把娘送走后,好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山里山外,几度春秋,时间改变了所有能改变的一切,那个小山村还在,只是,没有了一丝烟火。
寒冷的风瑟瑟地扫过远处横斜着的几个像小北沟一样的小村。平原上长大的年轻司机嘟囔着,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的土路会这么不好走,早知道这样,说啥也不会接这趟活儿了。车终于挪到了一小块平地,看到了不远处有老农在田里劳作,他问车里躺着的山根,山根说就停这儿吧。老板送给山根的米和面,小司机帮他放到了路边的石头上,零星的东西也就两个小蛇皮袋,也随手拿下来了。年轻司机在山凹里转了一圈,村头的一个留守老人过来了。
“哎呦,山根啊?你咋回来了?”
“嗯,回来了。”
“孩儿啊,好几年不见你,可瘦啊你?”
“身体不好受了。”
“我的天,那你去哪儿呢?你庄上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山根眼神里忽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你不知道?几年没有回来,你庄那儿没有人了哟。”
“谁在家啊?山根回来了哟,快来瞧瞧,这咋办啊?”
当村里的几个人聚拢过来,山根圪蹴在路边,已经没有精神和这邻村的乡亲们一个个打招呼了。善良的大爷,叔和奶奶们也都看出来,山根快不行了,很快就不行了。几个人商量了一下,都是咱山上的人,不能不管哟,但山根的病不好,去谁家?谁家也不能去。临时搭个小棚吧。
山根在小棚里圪蹴了两天,吐了几次血,几家轮流给他端的饭,他象征性地用嘴抿几下,吃不了多少了,眼睛也是似睁非睁的。到第三天,一个奶奶熬了点小米汤送过去,山根却不见了!山根不见了?这个消息让庄上的人挺害怕似的!是的,命若游丝的山根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慢慢地挪着,趴着,像是为了展示生命最后的辉煌,挪到了那个他生命的原点,弯弯绕绕的山道上,留下一点儿印迹,似随风散落的花瓣。寂静的山凹,满地的荒草,四面的冷风,草丛里探出头的柴门,门拴上落满尘土的木棍儿,都好像是给山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终于,还是看到它了,终于看到了,山根用尽最后的力气,打开门,将灵魂,深深地扎在了那矮矮的破屋里……
四周是那么安静,远处的山岗上,好像有谁在轻轻地呼唤,他,还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