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女人如书。但读来却并不轻松。热恋中的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使尽浑身解数讨意中人欢心,自是静不下心去读;步入中年的油腻大叔,上有老,下有小,正是肩起家庭责任最重的顶梁柱,往往也无暇分身去读;老之将至,携手一生,爱情早已变为亲情,少年夫妻老来伴,相濡以沫到不分彼此,心领神会至芥蒂全无,似乎更无必要再揣摩解读。至于那些情场浪子、风月高手、猎艳专家、酒色之徒,乃至纨绔子弟、隔壁老王,怕是根本不会把女人看作一本大书的。在他们眼中,女人是玉体横陈,是绮罗香泽,是投怀送抱,是眉来眼去,是勾魂摄魄,是花妖狐媚,是天生尤物,是红颜祸水。龚鹏程先生曾说:“女人因为太可爱了,所以令人爱、令人痴、令人惑,令佛陀也难以抗拒。这些说女人为‘根本恶’的文献,难道不也是对女人最高的赞叹吗?可惜,有爱就会有执着,就会对人形成束缚,会让人不再自由,不再有神通,沉溺于色声香味触法之中。所以佛陀又要叫人努力挣脱,挥文殊之慧剑,断情欲之纠缭。”这话说得通透,但是否真有那“断念剑”能斩断烦恼丛生的“是非根”,我却颇为怀疑。总而言之,痴迷女人也罢,嫉恨女人也罢,垂涎女人也罢,迁怒女人也罢,其实都是没有读懂女人,没有理解女人。
世事似棋局,岁月如白驹。万事万物常动不居,又循环有道。人事纷纭,便觉今是而昨非。于是,有人就说“女人善变,不可琢磨”“女人心,海底针”。但在我看来,这无非是某些男人为自己拈花惹草找的漂亮借口罢了。若云女人善变,男人就不善变吗?正所谓:花面逢迎,世人如鬼。那其中,粉墨登场的,恐怕更多都是些长袖善舞,会演变脸把戏的男人。那么,又何必嫁祸女人找托词。其实,衡量一个男人在女人那里活得够不够精彩,并非看他是否善于在不同时刻遇见不同女人(当然,这可能也是一种精彩,但却是女人自己的魅力所吸引,并不算男人善解风情);而全看他能不能领略同一个女人的不同时刻。能发现女人随时变化的美,这才叫做阅读女人、欣赏女人、品味女人。对我而言,妻子就是我爱不释手的珍藏善本。上学时,她是我的言情小说,挂着两条乌黑油亮大辫子的清瘦倩影,唤起的是欲作“同桌的你”而未得的淡淡忧伤,卿坐教室头,我坐教室尾,日日望卿不语卿,共饮桶装纯净水;毕业后,她是我的悬疑小说与仙侠小说,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一别数载不见,影影绰绰、疑窦丛生。有关她的一切校园记忆似乎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山重水复疑之间突然柳暗花明,无意邂逅,便度尽劫波,修成正果。十年一觉西京梦,抱得美人同鸳帐。婚后,她时而是我的文学书,旖旎多情、曲径通幽;时而是我的历史书,馥郁芳醇、历久弥新;时而是我的哲学书,精思傅会、灵动澄澈;时而是我的经济书,擘画盘算、操持统筹;时而是我的艺术书,精研细品、雅人深致。她有时像导游图,设计路线、安排攻略;有时像说明书,参透功用、发挥效能;有时仿佛教辅书,督导功课、抚育幼子;有时又似时新菜谱,调和百味、尝鼎一脔。得妻百变如此,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可见,若真要读妻如读书,须足两个条件:其一、嗜书如命;其二、奉妻若宝。本人家无余财而坐拥书城、手不释卷。老妻风韵尚存又乃我同窗时的非分之想。这两层机缘,纵然不是珠连壁合,也算相得益彰。此妇若不为我所珍藏,夫复何求?
我爱书、藏书、读书、教书,又娶了个编书的老婆。总觉与书的因缘际遇就是我命里注定的完美爱情。很多人,总觉着仅凭颜值、地位、家世、财力,就能揽美人入怀,令佳人在侧,使伊人倾倒,让良人拜服,就是展凛凛雄风,就是显无双魅力。这,或许是事实,但绝非全部的精彩。还有一种精彩,就是宝妻如玉,养其温润、涵其气韵、塑其风骨、蕴其格局。能臻于如此境界,倒真应了那句“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万籁俱寂之时,孤灯一豆,最美不过红袖添香夜读书。掩卷沉思、爱妻作伴,与圣贤神交,发思古幽情。每有会意,落笔成文,那种猝然的愈合,仿佛看她一低头的娇羞,又如莲花般开落的缱绻。顷刻间,便倍觉神清气爽,昂昂然有“心事浩忙连广宇”的深沉。这如热恋般读书的感觉,正是那“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据说,晚清大藏书家叶德辉曾在自己藏书30万册之巨的书架上贴过一个条子,说老婆和书都不外借。藏书中夹有春宫画,用来防火。他说火神是女性,看了春宫画会不好意思,所以就不会来烧书了。这个故事听起来很美。揆情度理,于我而言,书与老妻皆本人生活之意义所系,自然容不得他人染指。
我视卿乃长生殿上解语花,卿助我拥书自雄凤池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至美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