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中国南方农村。那时候在学龄前并没有托儿所、幼儿园之类的机构。在6岁之前,都在村子里长大。我们村叫桃源,大概有30多户人家。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父母大部分外出打工了。有爷爷奶奶带的,父母都出去了,没有爷爷奶奶带的,妈妈留守,爸爸外出。像我这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陪着一起长大的孩子还是很少。
与我同龄的孩子除了我还有3个女孩,其他的男孩都大我几岁。他们那时候十分孤立我。大概原因就是我奶奶对我的溺爱。看到有人欺负我就大声呵斥。因此我失去了所有男孩伙伴。可是那时候又十分渴望与男孩子一起玩。我的玩伴除了我姐姐妹妹,就是邻居同龄的女孩。一个是李萌,一个是楚江南,还有一个女孩叫兰兰,只是很早的时候就离开了村子,去了袁州。
兰兰的父亲是个地痞无赖,喜欢喝酒赌博,小偷小摸。很早的时候她妈妈就忍受不了离开了家。她跟着她爷爷生活在我们村里。我们村里的人都喊她爷爷叫河矮子。
有一年我家鱼塘里的鱼被人偷了,水也放了个底朝天。我奶奶认定是河矮子的儿子干的。还很不理智的去找他理论,于是吵了起来。从此以后两家人都没有来往。
直到有一次兰兰在村南边的井边玩,掉了下去。我奶奶和姑姑正好看到,把她救了上来。据说救上来之后已经没有了气息,奶奶把她倒过来背着,用尽力气摇摆,把水排出了才救活了她。河矮子几乎是跪在我奶奶面前磕头表示感谢。两家人也开始建立起来了深厚的友谊。
此后,只要河矮子出门,就会把兰兰托付给我奶奶照看。我们家成了村里女孩子们的聚集地。我很无奈的跟她们一起跳皮筋,跳房子,老鹰捉小鸡,甚至是过家家。受到了男孩子们的嘲笑。
为了能融入男孩子的阵营,我还纳了投名状。讥笑那些和我一起玩的女孩子,破坏她们的游戏。还把兰兰妈妈送给她的一个洋娃娃玩偶给扔到火烧坏了。
可是最终没有得到男孩子们的接纳。那个孩子王只是利用我,或者是为了更彻底的打击我。我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具体的事情导致我们的决裂,我只记得我用石头砸烂了他家的锅,双方父母协商处理完毕后,各自打五十大板。赔了他家锅,我背了一个“君暴”的绰号。村里人可能不记得我叫魏君,但是都知道我的外号。
从此以后我不再跟女孩子们玩,也不再跟男孩子们玩,我不是一个人在家用木炭画画,就是抄起竹刀竹剑祸害村里的花花草草。有时候兰兰会跑过来问我画什么,问我是不是想成为画家。我说我要成为侠客。
在上小学之前,兰兰就跟根她爷爷去了袁州。我甚至还没有对她说声对不起,她就离开了。直到我奶奶去世的葬礼上再次见到她,她那时候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不是跟她爷爷一起我根本认不出来。只是在灵前祭拜之后就匆匆入席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拉着我爷爷的手表示感谢,说奶奶是兰兰的救命恩人,再次让兰兰在奶奶的灵柩前磕头。我看到她起来的时候眼角泛着泪花。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话,磕完头她就搀着她爷爷离开了。河爷爷驼着背,多次回头招手,让我们不要送了。
2013年端午前后,我回家,我妈妈告诉我说河矮子爷爷过世了,他儿子打了电话来报丧。他们家是水库移民,来到我们桃源村没有任何根基。来的时候老伴没多久就病逝了,儿子又不上进。在外溜门撬锁,打架斗殴,结了两次婚,生了兰兰都是他带大的。这些年婚丧嫁娶都有来往。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
我跟我爸爸来到袁州殡仪馆为河爷爷送别。兰兰的爸爸头发已经花白,比以前更沉稳了许多,少了一些江湖气。兰兰身着一身黑色小西服,很平静的迎来送往。主持送别仪式的是殡仪馆的馆长,一个五十多岁微微发福的中年大叔。当提到“钟大河同志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十五载”的时候,我才知道河爷爷一直在殡仪馆的焚尸炉工作。
头七那天我早早的来到殡仪馆。跟兰兰还要她爸爸及一些亲朋好友十来个人为河爷爷烧房子。这是我们这里民间的习俗,头七把纸房子、纸钱之类的冥物一齐焚烧。希望他在那边衣食无忧,尽享极乐。
这天兰兰穿着殡仪馆的工作服,白色衬衫,束着头发。原来她也在殡仪馆工作。她看我有点惊诧的眼神。说,我在这工作,给遗体化妆的。待会我还要工作呢。
我们一边用竹竿爬着没有焚尽的纸钱,一边细声聊着河爷爷最后的日子。他得了肺癌,最后三个月基本都是卧床,兰兰白天上班,她爸爸会在家照看,晚上兰兰回家就是兰兰照顾。他疼的都没力气哼哼了。即使这样他都会挣扎的起来上厕所。给他穿成人纸尿裤他都扯掉不要,直到最后一个礼拜实在无法起床才用上。最后他也没留下什么话,在深夜匆匆离去。
兰兰说最后的日子爷爷的疼痛让她很难过。可是人生总会有这一天,总会有疼痛。我很想安慰她,可是在生老病死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倒是很平静。她说她生前有尽孝,死的时候最后一程也是她送的,她为爷爷沐浴擦洗,为他化妆。送他进焚尸炉。她们爷孙一场,有始有终。这一切都让她很安慰,很平静。
2018年,我们那里实行殡葬改革。不允许土葬,全部要火葬。我外公在这一年病逝。我去找了兰兰。这个时候她已经结婚了,身材有点发福。并且在公司是个小领导。我说我们的习俗都是上午下葬。虽然是火葬但也希望在上午。那天上午4个名额已经安排完了。兰兰让师傅11:30加班。帮了我大忙。让我很感激。
我注意到她的胸牌上写着:钟灵玉。我说一直以为你叫钟兰兰。她开心的笑了起来说,我一直叫钟灵玉,兰兰是我爷爷叫我的小名。现在除了我爸爸,也只有桃源的父老乡亲才叫我兰兰了。很亲切,我喜欢。
她的笑容像春风,能融化整个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