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前后五个月的辛苦,徐小糖终于把王季矿上的粘土投入了生产。王季得救了,徐小糖也获得了相关的荣誉,因研究成果突出,受到了自治区科技厅的表彰奖励。母子二人,各自受益,皆大欢喜。
王季重新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工作中去,一紧张,一忙碌,反而和徐小糖的往来倒不密切了,越来越淡了;也不能说淡,是没什么交集了,徐小糖又是个寡言的人,所以两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为同一家工厂服务,竟然始终没能相认。
接下来,王季简直像开了挂一样,一路所向披靡。
粘土大量地运往陶瓷厂,投入的钱一点一点地收回来,矿上的粘土一层一层地扒下去。她买的是粘土矿,虽然价格不低,但毕竟只是粘土矿,和煤矿自是不能比。前矿长贾旭听了这个消息后,难免后悔。然而这时的后悔,还不足以让他崩溃;让他崩溃的是,两年后,也就是2008年的时候,他听说,他的那座粘土矿竟然挖出了煤。
是的,王季确实挖出了煤,而且储量不低,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矿长。
她又一次腾飞了,而且一飞冲天。
如果说之前的成功,是她辛苦打拼的结果,那么这次的成功,完全是靠运气。运气来了不用早起,出门就能捡到钱。那几年的鄂尔多斯确实是遍地黄金,造就了一大批富翁,人均GDP一度超过一线城市,令全国瞩目,也就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的南方人来这里淘金。
王季跟着大时代随波逐流,目无旁顾,一路向前。2009年,她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用挖煤挣来的钱开了一处大楼盘。楼盘未等峻工就已售罄,在王季的人生当中,第一次接触到了“亿”这个概念。这在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的。
那年,她刚满五十岁。
那几年的鄂尔多斯人,七成在盖房,或与盖房相关;两成在挖煤,或与挖煤相关;其他行业共占一成。鄂尔多斯虽是个地级市,但人口不多,所以房地业没有刚需,房价是被炒起来的。挖出来的煤可以卖到全国各地去,盖起的楼房却只能内部消化。所以鄂尔多斯的房地产业只辉煌了几年便黯淡了下去,很多人一夜暴富,然后又一夜破产。
王季却巧妙地避开了风险。
说起来,这又得感谢徐小糖。徐小糖只是个搞技术的,按理影响不到王季。但搞技术的人爱钻研,钻研的往往不只是本门的技术,与之相关的,或与之不相关的一切自然科学,搞技术的人都感兴趣。
那几年,公司的人纷纷跳槽到房地产公司挣高薪去了,而徐小糖却依然雷打不动地蹲在他的实验室里埋头做着各种枯燥无聊的实验。跳槽后的同事陆续来挖他,但他都婉言谢绝了,就是王季来挖他,他也没走。
正如他说的,他是一根筋,转不了弯。
2010年春,王季刚从房地产上尝到了甜头,意气风发,准备继续投资,大干一场。现在他不缺钱,是缺人;也不是缺人,是缺人才。说到人才,她自然就想到了徐小糖。徐小糖当年让她绝处逢生,东山再起,却自始至终没接受她的一点馈赠,只象征性收了一瓶茅台,后来又吃过一顿饭。
这个恩,她不会忘。正是因为没忘了这个恩,这些年,她才对徐小糖冷淡了。冷淡只是表面上的冷淡,不是真的冷淡了,她在等待一个时机。那些小恩小惠的施舍,她觉得没必要,他扭转了她的命运,她也要扭转他的命运。
现在,这个时机来了。
徐小糖还是那个研发室的主任,没进步也没退步。要说进步,也是有的,他现在挂着一个副总的虚职,挂职不管事,干的还是那点技术活,尽管做出了许多成果,但终究顶不上管事的。挂这样虚职的人,在这家陶瓷厂,有好几个。
实职的副总,办公室在三楼,而且根据副总的等级不同,所处的位置也有差别。这个等级不是书面上的等级,是在老板心里的等级,书面上的副总并没有等级之分;而徐小糖的办公室则在一楼,就在实验室的最里面,有间二十多平米的屋子,就是他的办公室。就在这间办公室里,王季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徐小糖。
她的想法是,让徐小糖把这里的工作辞了,到她的公司上班,不说职位,只说工资、奖金、福利等,要高出这里好几倍;而且,她给他配一成干股,也就是说,她挣一千万,就有他一百万;她挣一个亿,就有他一千万。这在当时的鄂尔多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徐小糖婉拒了,他有他的想法:
“王总,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上了四年学,学的是陶瓷;从事了这么多年的职业,也是陶瓷。其他的行业,我一窍不通,怕是不能对得起你的高薪。”
又说:
“我挺容易知足的,现在觉得挺好,我爱干这个,这是我的乐趣。钱对我来说,不需太多,够花就行。我也买车了,一有空就能开着车回农村看我大。房子倒没买。其实也能买得起,付个首付还是有能力的,只是我觉得没必要买。不成家,我大也不上来跟我住,他离不开农村。我一个人,租间房子就挺好的。”
想了想,又说:
“另外,我一直觉得当地的房地产是一场泡沫,现在表面上看一片繁华,但人口就是那么点人口,一家一套房是必需品,有两套房就是奢侈品了。外地人虽然多,但都是来淘金的,迟早要回去,是灰比土热,没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他们盖完房,挣完钱,留下一堆空房子没人住,到那时,房地产也该崩盘了。”
犹豫了一下,又说:
“王总,我建议你也趁早转行哇,否则会跌得很深。现在当地的房子已经饱和了,人们之所以还一个劲地买,是盲目跟风,是在炒。炒热了,有人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可是要有个度,炒得过火了,就糊了,甚也吃不上了。”
就是这番话,让王季改变了主意。她越想越觉得徐小糖的话有道理。她做房地产期间,下面的施工队多半是外地的,他们只顾挣钱,却很少有买房的。她问他们为什么不买房,他们说:
“我又不在这里住,买房干啥?”
她又问他们为什么不准备在这里住,他们说:
“住不惯。”
这个住不惯,就说明一个道理:是灰比土热,人们对于故乡,总有一种难舍的情结。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乡,金窝银窝不如穷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古人的这些话,都是有先见之明的。
所以买房的还是本地人居多,她认识的好几个融资放贷的本地人,都买了好几套房。买房不为住,全为炒,总有炒不动的时候,所以现在大张旗鼓地盖房,确实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什么是商机?不是什么挣钱干什么,恰恰越是挣钱的行业,风险越大。经历过一次失败,差点让自己万劫不复的王季,对此,深有体会。
于是,她把刚入手的一块地皮加价转让了,一边经营煤矿,一边做起了餐饮,这是她的老本行,轻车熟路。但这时的她已不是当年的她了,钱更多了,思路更广阔了,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她一口气开起十家店,店都不大,但是统一的风格,统一的招牌。店不大是为了遇到问题及时扭转,以免亏损;统一的风格招牌是为了形成品牌效应。不仅在本地做,还往周边城市发展。所以,在当地人如火如荼地开发房地产时,王季趁着这个好势头把连锁餐饮做得遍地开花。
果然不出徐小糖所料,进入2011年的后半后,房地产业就出现了崩盘的预兆。墙倒众人推,正准备买房的,这时都观望了;原来买了几套房的,这时都一股脑地要出手。一挤一推,房价一落千丈,当地的房地产业顿时陷入绝境。
徐小糖的建议,让王季避过了这场灾难。
或许是母子连心的感应作用,徐小糖这个技术人做了一回生意人的主,王季这个生意人听了一回技术人的话。可遗憾的是,母子两人始终没能相认。徐小糖从不对外人提起他是父亲捡来的事,不仅是王季,除了远在广东的沐小果,再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世。
所以,王季的寻子之路还在继续。
这么多年,她从未停止过寻子的步伐,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停过。她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式,现在又有了小路生的协助,在全国范围内撒网,但都没有收获。她的儿子就在身边,她当然不会再有收获。
小路生和李彩衣早在2008年就结了婚,一年后,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王季要给小路生买房,小路生死活不同意。小路生的弟弟秦路虎和妹妹秦路花先后大学毕业,王季就把他俩安排在自己公司上班,给的待遇都不错。
秦二强当年迫不得已骗了王季和崔建国,不仅救了一个孩子的命,还无意替另外两个孩子铺好了后路。所以说,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时时事事离不开人情。这个人情,有世俗的成份,更有恩情的意思。
徐小糖一直没成家,先后谈过两次恋爱,都没谈多久就崩了。说她不喜欢李彩衣,李彩衣结婚的时候,他在婚礼现场喝了两怀酒就跑到楼顶大哭一场;说她喜欢李彩衣,他在哭的时候,嘴里却在念着那个广东女孩的名字。
人们说,理工男不会谈恋爱,确实是的,但不会谈恋爱不能说他们不懂爱情,他们或许比别人更懂得爱情,只是他们的爱情观很偏执。他们理解的爱情,就如他们笔下的化学分子式一样复杂,各种元素混乱交杂,各种线条纵横交错,除了他们自己,没人懂,
小路生的妹妹秦路花对徐小糖颇有意思,可是徐小糖认为她年龄太小,连交往的机会都不给。而李彩衣则认为,她最后放弃了徐小糖,而选择了小路生是对的,因为她越来越揣摸不透这个直属领导的心思了。
徐小糖有点小脾气,大概技术牛的人都有点小脾气,这无伤大雅。徐小糖的脾气只对别人发,从未对李彩衣发过。不对李彩衣发脾气,那是从前,自从李彩衣结婚后,他就开始对她发脾气了,而且有时毫无征兆地发,这让李彩衣往往无所适从,甚至想过要调换岗位。
2014年秋天,有那么几天,徐小糖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平时沉默寡言的他变得爱说话了,见谁和谁打招呼,对李彩衣更是关怀备至,要么早上过来时给她带个早点,要么下班回家时开车送她一程,这让李彩衣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有点惶恐不安。有天早晨,李彩衣正在做实验,徐小糖站在门口说:
“小李,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诚惶诚恐地进了徐小糖的办公室,徐小糖给她接了一怀水,坐在她对面的办公桌后,手里旋转着一支圆珠笔,看了李彩衣好一会儿,看得李彩衣都不自在了,他才说:
“小李,我想提拔你当研发室副主任。”
李彩衣一怔,问:
“你是当真的吗?”
“当然是当真的,你不愿意吗?”
这好事,咋能不愿意呢?毕竟副主任比普通员工的工资高出许多,年底还有丰厚的奖金,可是幸福来得猝不及防,反而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她就是个普通女子,安安稳稳地上班,平平淡淡地生活,就是全部的愿望,从没有过多么宏伟的人生目标。当然,能有个好待遇,那是意外之喜,可这是为什么?研发室里还有许多老资历,轮都轮不到她头上呀?徐小糖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没等她回答,又颇为得意地说:
“公司里的所有部门,都有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就咱们研发室从来没有副主任。我刚才跟李总说了,说你工作九年了,表现不错,技术过硬,想让你当这个副主任。李总没表态,也就是说,他没否决。你回去和崔路生商量商量,抽空去趟李总家里。”
公司任免副科长或副主任,科长和主任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但是这个建议权也是很厉害的,毕竟公司领导不可能对每个员工都了解。这些,李彩衣知道,她现在想的还是那个问题,这么好的事情,徐小糖为什么选择了她?徐小糖见她不回应,又说:
“当然,你家背靠大树,要是看不下这个副主任,我也不勉强。”
他说她背靠大树,是指小路生和王季的那层关系。李彩衣如果这时从陶瓷厂辞职,立刻便能在王季的公司里获得一份不错的职位,但她不愿意离开这里。一来,她学的专业就是这个,又有了九年的积累;二来,她不善于做那些非技术的工作。这点,倒和徐小糖相似。此时听徐小糖这么说,她不得不回应了,站起来,鼓了鼓勇气,终于开口:
“徐主任,”
咽了口口水,接着说:
“我承认我喜欢过你,而且喜欢过你很长时间,可是现在我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我,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出发点是甚,但是,如果,我是说,我怕我会辜负你。有些事情,我不能做,尽管现在,那事,好像别人都无所谓。”
她吞吞吐吐地说完,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徐小糖定定地望着她,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说:
“你说的是些甚了?我让你当个副主任就是想潜规则你了?我这点职位,不让别人潜规则就不错了。明确告诉你哇,我没这个想法,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就说这个副主任能当不,能当的话,你就在背后使劲,我在前面使劲,双管齐下,问题不大。要是不想当,那就算了。”
“可是你,自从我结婚后,我看得出来,你对我的意见很大。”
“是吗?”徐小糖怔住了,想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
又说:
“可能我也喜欢过你哇,但为甚没接受你呢?说明这个喜欢还没到了要接受的程度,所以你结婚了,我或多或少有些失落。但你既然结婚了,我就更不可能做那些没底线的事。为我以前的行为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那这么多年,你为甚不成家?”
“这个嘛,应该快了。”
徐小糖说这话时,嘴角掩饰不住一丝笑意。李彩衣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天徐小糖的行为有些反常了,原来是遇到了可以接受的女孩了。她由衷地替他高兴,说:
“那恭喜你了。”
“现在恭喜还太早,不过也不会太迟了。”
“能抱抱我吗?”
“甚?”
徐小糖疑惑地望着她。李彩衣说:
“毕竟我喜欢过你,刚才听你说,你对我也有过那么一点点喜欢,那我们就拥抱一下。算是以这种方式了却我们的心愿,拥抱过后,我们就是好同事。”
“行。”
徐小糖站起来,走到李彩衣面前,抱了抱她,拍了拍她的背,说:
“好好干!”
放开她,又说:
“我后天要去趟广东,明天我把全室的人组织起来开个会,我不在的时候就由你主持工作,一来锻炼锻炼你,二来通过这个机会和领导也接触接触。”
“你去广东做甚?”
“这个嘛,暂时保密。”
几天后,徐小糖从广东回来,李彩衣忙得不可开交。忙不只是单位的事,还有家里的事,王季生病了,而且是癌症,胃癌。所以徐小糖一回来,李彩衣就请假了。徐小糖本来也想去看看王季的,但之后的时间里,他也特别忙。他忙也不只是单位的事,还有自己的事,家里的事,父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