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灰比土热(十五)|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第十五章

那是某年的正月初一,家里来了不少拜年的客人,有王季的朋友,也有崔建国的朋友,有长者,也有晚辈。大家喝酒时,谈论起王季寻子的事,王季不免伤感,说:

“没有孩子,逢年过节连个端茶敬酒的人都没。”

大家玩性大起,也是受了王季的感染,纷纷说,这有甚,我们给你端茶敬酒。几个晚辈七手八脚地搬来两把餐椅放在墙壁下,又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按在椅子上,这个称爸,那个叫妈,这个端茶,那个敬酒,玩得很嗨,倒也别具一番意味。

这个过程,有人拿傻瓜相机拍下了许多照片,这张照片就是其中一张。那时王季家里已有了数码相机,但她忘了拿出来,就没留下电子版本。殡仪公司的人看了看照片,说扫描后裁剪一半能用,王季说:

“不用裁剪,把我们两个人都放上。”

“这——”

殡仪公司的人为难了,从古至今没有死人和活人同框的遗像。当时小路生在旁边,虽然他很理解王季的用意,但还是觉得不吉利,王季毕竟才四十多岁,就劝她:

“阿姨,这可不行,甚事有甚事的规矩,不能胡来。”

“就这样,不用裁剪!”

王季很坚决,小路生无奈,只得由她了。

就这样,两人的合影伴随了葬礼的整个过程,最后由葬礼现场移回家里,挂在了墙上。了解王季的人都被她的深情所感动,不了解她的人都觉得这十分诡异,就好像她是从遗像里走出的一个人似的。

此时,小路生随着王季的目光望着那张双人遗像,他虽然没觉得诡异,却也感到有些不自在,便把目光转向别处。王季注视遗像良久,回过神来,接着刚才的话题:

“你哥帅不帅我不清楚,但肯定不像他爸。”

她说的“他爸”,指的是两个爸爸,一个是医学层面的亲爸胡存良;一个是通过她的纽带做了后爸的崔建国。她说的“不像”,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不要像胡存良那样的渣子;一层是不要像崔建国那么傻,那么无私,那么不心疼自己。小路生自然不明白其中的细节,不解地望着她。王季又说:

“他不是老崔的亲生儿子。”

“啊?这——”

小路生吃了一惊。王季又舒了口气,把前前后后的因果讲给了小路生。

极度悲痛之后的人往往会获得一种非凡的人生智慧,果然是的。那么复杂的事情,却被虚弱不堪的王季,用缓慢的语速,低沉的语调,几分钟的时间就说得条理分明。

小路生完全听懂了,也理解了。他不理解的是,崔建国既然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为什么要花掉一辈子的时间来寻找孩子?说不理解,其实也理解了,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爱字,加上一个恩字。

王季爱孩子,崔建国爱王季,王季念着崔建国的救命之恩而拼命爱她,崔建国念着王季的知遇之恩也拼命爱她,由她爱到孩子身上。他们相互施恩又彼此感恩,无意之中又把这份恩和爱施加给了小路生。

“妈,”小路生紧紧抓住王季的手,眼眶含泪,“我懂了,真的懂了。”

望着王季憔悴的面容和夹在满头青丝间的缕缕白发,又说:

“无论如何,我爸走了,你要节哀,保重身体,让儿子好好孝敬您。”

王季再次舒了口气,把目光放低一些,平视着前方,说: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哀,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甚问题?”

“我在想,我为甚这么自私?”

“妈,你怎么自私了?你要是自私,哪有我的今天?”

王季又把目光移到墙上的遗像上,缓缓地说:

“就说这张相片哇。我爱照相,老崔不爱照,所以我们每次出去旅游时,相机基本是老崔拿着,走到哪拍到哪,结果他一张单人照都没留下。而我,从来没主动给他拍过照片,大不了让别人给我们合个影。总之是,我照相,必须要有我在。”

沉思了一会儿,又说:

“老崔其实很喜欢孩子,这从对你的好上可以看出来。我不能生育,一门心思只想着寻找丢掉的那个孩子,从没想过要领养一个。以致于他走时那么凄凉,幸亏有你,否则他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这些,我忽略了,我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舒了口气,又说:

“这二十多年,无论是生意上的事,还是家里的事,一切以我为中心。我说卖菜就卖菜,我说开小卖部就开小卖部,我说开饭店就开饭店,我让他辞职他就辞职,他活着,完全没有自已,我也从没在乎过他心里的要求。”

顿了顿,又说:

“我们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可最终总是他迁就我。我表面上似乎也在迁就他,可回头一想,似乎所有的事,都是按照我的想法来的。如果这次我听他的话,等我病好了再去鄂尔多斯找孩子,他就不会出事。”

小路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把她的手紧紧握着。他在这个家呆的时间不长,呆的时候,心思全不在家里,所以也就没刻意观察他们两人的日常,相比之下,他才是最自私的人。成年后,有了独立的思想,才意识到,这些人,其实都是在围着他转。

几天后,在小路生的执意要求下,王季再次住进了医院。小路生也回鄂尔我斯上班了,临走时,他说:

“妈,要不你把这里的生意转让了,跟我去鄂尔多斯哇。”

王季表示,暂时没这个想法。她说这个“暂时”的时候,只是托辞,却没想到,两年后,她真的去了鄂尔我斯。不是去做客,不是去游玩,而是举家迁到了鄂尔多斯。说是举家,其实就是她一个人;说是她一个人,其实也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崔建国。准确地说,是崔建国的骨灰。

十年前,崔建国把胡存良扭到北京给小路生进行骨髓配型时,王季就暗自决定,等小路生的病好了,她就和他离开这个县城,离开这个给他带来耻辱的人所在的地方。后来小路生的病好了,可是王季却把那份心思淡了。这一淡,就让崔建国错过了一辈子。

现在,她要带着他走了。

住了二十多天的院后,王季觉得好多了,就出了院,却无心照料生意。她把生意交给一个副手,自己则带着崔建国的骨灰游山玩水去了。说是游山玩水,其实也不是,就是走,倒像是苦修,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坐汽车、火车、轮船、飞机,甚至徒步,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走。

之所以要一刻不停地走,是她觉得哪里都不合适;之所以觉得哪里都不合适,是她觉得崔建国应该不喜欢这些地方,她总觉得他在催她快走,快走,快走……她从县城到呼和浩特,再到北京,天津,河北;再到浙江,福建,上海;再到广东,广西,海南;再到四川,云南,贵州;再到辽宁,吉林,黑龙江;再到宁夏,青海,新疆,最后又返回到内蒙,到了鄂尔多斯。

她觉得崔建国喜欢这里。说崔建国喜欢这里,是因为她喜欢这里,她觉得他冥冥之中给她指示。她所想的,正是他所想的,所以她留在了鄂尔多斯。她把县城的生意全部转让了,得了一笔钱,就去了鄂尔多斯。

以前做生意,她总是精打细算,未雨绸缪。现在她完全是凭感觉,她固执地认为这个感觉,是崔建国给她的。他一辈子都听她的话,接下来,轮到她听他的话了。鄂尔多斯资源丰富,有羊绒,煤炭,粘土(高岭土),天然气,被誉为羊煤土气。

其中,属粘土的生意最难做,但是王季凭感觉买下一座粘土矿场。对此,小路生极力反对,说那么多热门的生意你不做,为什么偏要选这个冷门的行业?还说他有个朋友就有个粘土矿,半死不活,饿不死也吃不饱,老婆还得给人打工。王季却一意孤行,她觉得这是崔建国给她的指引,错不了。

做为生意人的王季,此时已不是在做生意了,是在赎罪还是什么,总之是不以利益为目的了。以什么为目的,她也说不清,仿佛没有任何目的。

事实证明,小路生的预料是对的。王季的生意确实很难做。难做不是说粘土行业的弊病,而是她被骗了。也不能说她被骗了,是她不熟悉这个行业,用高价买了座劣质的粘土矿。她的上家,就是因为生意做不下去了,才转让给了她。

她的矿场挖出来的粘土含铝量低不说,杂质还多,没人要。粘土说到底就是个土,卖价不会太高,如果精选的话,它的价格对不起这个成本。这个矿场,早在她的上家没出手前,就因为质量不好被当地以及周边的工厂列入黑名单了。

王季陷入了困境,几乎是绝境。

为了买这个矿,她几乎是倾家荡产了。她拿着土样四处奔走,走到哪都没人要,价格低也没人要。人家说,不是价格的问题,是根本生产不出东西来。鄂尔多斯到处是这种土,放着好土不用,用这种劣质土,除非是脑子进水了。

这时,有个人帮了她。

这个人是王季该感谢的第三个人。

他叫徐小糖,是一家陶瓷厂的研发室主任,纯搞技术的,按理和王季扯不上关系。但咱们前面说过,世间许多事,都不是按理的。因为不按理,王季就和徐小糖扯上了关系。之前的不按理,给王季造成了各种打击;这次的不按理,却给王季带来了再次的辉煌。

王季来到这家陶瓷厂时,并没抱多大希望。她找到了采购部的张经理。张经理直言不讳地告诉她:

“你的这个土,我们真不能要,要了就会造成质量事故,损失是很厉害的,一出就是一大批废品。你知道的,做陶瓷,从原材料粉碎到出成品,周期差不多得一个月。出一个月的废品,厂子也该倒闭了。”

又说:

“即使我想要,也要不成,我们的关键原材料的采购,都是由李总组织相关人员进行评审,十拿九稳了才会选择。所以审批费用时,也得拿着十几个人签字的评审报告,否则老板不给批。你知道的,粘土是做陶瓷最关键的原料,马虎不得。”

又说:

“李总是我们的技术副总,要不你去找找他?”

王季于是去找李总。李总可没给她做耐心的解释,直接说,不要,合格供方名录上没有你们。晚上,王季又提了两瓶酒敲开了李总家的门。酒是53度的飞天茅台,但重点不是酒,是装酒的手提袋。

手提袋是买酒的时候商家赠送的,两瓶酒放进去,正好把袋子撑饱,袋子的高度与酒盒的高度齐平。然而王季敲开李总家门的时候,李总却看到酒盒要高出袋子一截,凭经验判断,酒盒下面压的钱至少有四万。当然,如果不是百元一张的则另当别论。

李总是个明白人,他欣慰的是,王季也是个明白人,两瓶酒不算什么,算什么的是酒下面的钱。但如果把钱直接给他,这多少会有风险,一旦对方反咬就尴尬了;但要把钱压在袋子底下,就可以用“事先不知情”做掩护,性质就不一样了。尽管如此,王季告辞要走的时候,李总还是把手提袋提了起来,塞进了王季的手里,说:

“要是其他事,我或许能帮,但这事涉及到重大质量问题,我真不敢做主。”

毕竟拿四万块钱换取他的职业生命,是不划算的。送礼被拒,王季已心如死灰,以为这事没希望了。这事没希望,就顶如她的人生没希望了。虽然自从崔建国出事后,她有时真觉得活着没意思,但还是觉得有意思的时候多,尽管现在的有意思,和崔建国在世时的有意思,完全是两个意思。李总瞥了一眼王季手里的手提袋,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又说:

“你去找找我们的徐主任哇,徐小糖,研发室的主任。我这个技术副总,其实只是管人,并不懂技术。只要他点头,我这儿就没问题;他要不点头,我就真帮不了你。”

他说着,又颇有深意地瞅了瞅王季手里的手提袋,意思很明显,只要徐小糖同意了,你再把这些东西送来,我再收不迟。当然,我不能直接命令徐小糖同意,出了问题,一切都是徐小糖背锅,因为“我不懂”。

所以说,官僚主义的核心并不是官僚,而是不该懂的就不懂,懂也要装不懂。有时什么都不懂,会比什么都懂要好得多。这是大学问,被行外人定义为“官僚主义”,其实是有失偏颇的,只能说明定义这个概念的人不懂装懂,或者说懂装不懂,故意说错。

说了这么多,徐小糖该上场了。

王季以为这个徐小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个戴着一付高度近视镜的老龄学究,迂腐呆板,却没想到,她第二天见到他时,才知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王季是和小路生一起去的。找到徐小糖的时候,他正在实验室里摆弄着一台小型的球磨机,一身蓝大褂上溅满了泥水;一个精巧的小姑娘蹲在旁边打着下手。

徐小糖对王季想供原料的想法没表示太多的兴趣,转头瞟了她一眼,问:

“那个矿不是贾旭的吗?”

王季说:

“是的,我买下了。”

徐小糖说:

“那你可够倒霉的。”

又自言自语嘀咕:

“贾旭也算个灰个泡,自己赔了,还要坑别人。”

那个小姑娘抬起头,笑着说:

 “徐主任,注意你的言辞。”

“注意甚了,本来嘛,那个矿就是个废矿。”

王季听了这话,原本热起来一点的心又凉了半截。李总说,最关键的一关,卡在徐小糖这里,现在徐小糖直接否决了,也就等于把她的矿宣判了死刑。看来,那两瓶茅台和四万块钱,没在李总那里用上,可能要在徐小糖这里用上了。

就在王季感到无比失落的时候,小路生却怦然心动了,或说心花怒放,给他带来这种感觉的,是给徐小糖打下手的那个小巧的女孩。她整个人特别细小,身体细小,脸也细小,显得很可爱,尤其是她的鼻尖上沾了一点泥水还笑吟吟的样子,让他特别动心。所以两人从陶瓷厂出来,小路生兴致勃勃地说:

“妈,我看这事能成。”

“你咋知道的?”

“我猜的。”

“你倒好猜手。”王季笑笑,“那你猜猜徐主任家住在哪?”

“这我可猜不出。”

“你以为我真让你猜呀,我是让你从派出所查查。”

“妈,这可不行!人民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调查个人隐私的。再说,你找徐小糖,肯定是要去送礼,这种不正之风,我可没法帮你。”

小路生虽然这么说,但快到晚上的时候,他还是给王季打电话,说晚上他陪她一起去。徐小糖是租的房,在果园的一片小二楼区,他住着二层的一个套间。王季和小路生敲门的时候,徐小糖正在看电视,他看到两人,又看到小路生提着两瓶酒,略有不悦,但还是让他们进来。坐定后,小路生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徐小糖说:

“我不喝酒。”

他说他不喝酒,却把手提袋拽过来,从中抽出一瓶,双手捧着,旋转着看上面的字,一边说:

“我大爱喝酒,他还没喝过茅台呢,今年国庆节回家也给他买一瓶。”

小路生趁机说:

“那还买甚了,这两瓶不现成的嘛,你回时提上就行了。”

又说:

“喝完了,你随时支一声。”

徐小糖未置可否,把茅台放在茶几上,没等王季开口,他就直接进入正题了:

“王总,不是我不帮你,是我帮不上。你的土能用的话,你不拿茅台我也用;可是真不能用,理化指标达不到要求,烧出的瓷不是开裂就是起泡,要么强度不够。所以你就是搬过金山银山来,我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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