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怕王季等得心焦,崔建国也没等明天,吃过午饭就出发了。不到四百公里的路程,他用了两个半小时就到了,这足可证明他这个老司机不是徒有虚名的。进了鄂尔多斯城区,也没歇息,当即给那个广东人打了电话。对方说:
“您去天骄大酒店,我们会有人与您联系的。”
崔建国第一次来鄂尔多斯,不熟悉路况,一路打听到了天骄大酒店。给对方打电话,对方让他坐在酒店大厅里等着。等了半个多小时,对方打来了电话,问:
“您见到您的儿子了吧?”
“没呀,我坐在这里半天了,没人过来跟我说话。”
“酒店里空无一人吗?”
“那倒不是,陆续有人进出。”
“那就对了,那其中就有我们的工作人员领着你的儿子,他们看到您了。”
崔建国站起来四处张望,人来人往,进的进,出的出,无法确定谁是谁,对方说:
“别找了,您找不到的,他们看到您就是了。”
“怎么才能让我们见面?”
“这个,因为我们是初次合作,您防着我们,其实我们也防着您,毕竟前期投入蛮大的。不慎让你们私下联系上,我们这个亏就吃的太大啦。所以为了表示诚意,您需要先交个保证金。交了保证金后,我们会安排您和您儿子见面的啦。”
“交多少?”
“八百,我给您发个账号,您直接打进卡里,打完后再给我电话。”
“我们见面给钱不行吗?”
对方挂了电话。崔建国意识到这可能是骗局,但对方要的钱数不多,那就试试吧,就如王季说的“宁可碰了,也不能误了”。正犹豫间,手机上来了条短信,发来一串银行账号。他离开酒店,就近找了家银行转了账。
然后给对方打电话,对方说他们正在安排,让崔建国回到酒店大厅继续等。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对方再次打来电话,说他们的服务是双向收费,他的儿子不愿出这个钱,所以需要他来出。如果他不出,刚才打的那八百元也不退,算是违约金。
崔建国已明显察觉到这是骗局了,但为了死心,还是又跑到银行转了八百元钱。对方又让他回酒店大厅等。隔一会儿,对方又打来电话,说他的儿子和工作人员就在酒店里,马上就能见到,需要再打两千元的意向金。
挂了电话,崔建国已确认这是骗局无疑了,心想幸好是他来了,如果王季来,指不定要被骗到什么时候呢。王季是个聪明人,却往往做糊涂事,做生意精打细算,谁也算计不过她;一遇到感情问题,她的头脑就发昏了,容易轻信别人。因为她轻信别人,把崔建国也培养得爱轻信别人;也不是爱轻信别人,是很多时候,崔建国需要做给她看,看过了就死心了。
垂头丧气地闷坐了一会儿,抽了支烟,崔建国就决定要返回去了。王季还在住院,不能耽搁。开上车刚走了几步,对方又打来了电话。崔建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起了。对方说:
“哥们儿,钱怎么还没打过来?”
“告诉你哇,第一次打钱的时候爷爷就发现你们是骗子了,可是爷爷不在乎这两钱儿。”
没等对方回应,他就挂了电话。他这么说,有点自欺欺人,两次打了一千六,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他这么说,一来是自我安慰,二来是挫败一下骗子的成就感。大概他这么说让对方以为钓到了一条大鱼,马上又打来电话,恶狠狠地说:
“你儿子在我们手上,想让他活命的话,就老老实实地跟我们合作!”
“那就把我儿子养起来给你们当爸爸哇,你妈逼的,连寻亲的人也骗,真是丧尽天良了!”
“你不合作是吧?”
“滚你妈蛋!”
挂了电话,崔建国兀自怒气难平,这些人,太可恶了,诈骗还不满足,还要勒索,看来这个世界上比胡存良更渣的人还大有人在。他本来不想耽搁,但还是要耽搁了,他果断把车开到了附近派出所的门前,进去报了警。
民警给他录完口供,说这是一种新型诈骗,冠以各种名目,花样繁多,诸如“重金求子”、“私人伴游”、“宠物领养”之类,层出不穷,但利用寻亲广告做文章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他们不在本地,只是利用网络查到当地一些信息,比如这帮骗子说的“天骄大酒店”就是从网上查到的。看来,凡事皆有利弊,任何新事物在方便人们生活的同时,也会给犯罪分子提供可乘之机。
正说着,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民警,他盯着崔建国看了一会儿,忽然喊着:
“叔叔,你咋在这儿?”
他扑过来抓住崔建国的手,眼中满含泪水,激动不已。崔建国怔了一下,看到他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那个民警说:
“我是小路生啊!”
又向其他民警介绍:
“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起过的那位崔叔叔,是他和王阿姨救了我的命!”
崔建国仔细辨认,依稀看出些旧时模样,时隔多年,那个病怏怏的孩子已长成一个精壮的大小伙了。两人相见,这就耽搁了崔建国的行程。小路生把崔建国拉进饭店,点了几个菜,两人边吃边聊。
小路生两年前中专毕业,正好赶得巧,乡里有个指标,他就在乡政府上了一年班。因表现突出,被调到县里的某个派出所。今年又因工作需要借调到鄂尔多斯,借调结束后,这里的领导看上了他,他也喜欢这里,就这么留了下来。他也是刚到这里不久。
说完这些,小路生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崔建国。崔建狐疑地接过,看到上面的姓名居然写的是崔路生,而不是秦路生。崔建国心头一热,没想到活了多半辈子,终于有了个儿子,尽管只是名义上的儿子,也足可让他感慨万千了。
“你的姓没改回去?”
“嗯,我爸我妈说,你们的恩情永世难忘。那次从县城回去,也没从户口簿上改名字,后来办身份证,就用这个姓。”
“你家人还挺有心的,可是,你们为甚不去县城看我们?”
“唉,说来话长。我爸我妈的意思,是等攒够了钱给你们还去,要不总觉得欠你们太多,在你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当时骗得你们好苦,你们还那样救我。”
说到这里,小路生低下头,擦着眼角。崔建国说:
“他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把你救活了,还当上了人民警察。”
“是啊,这多亏了你和王阿姨。”
顿了顿,又说:
“可是几年过去了,也没攒下多少钱,我妈也病了。”
“甚病?”
“和我的病一样,白血病,估计是家族遗传,我姥姥就有这个病。我妈拖拖拉拉病了好多年,在我考上中专那年,她去了。所以一直没抽开时间去看你们,并不是把你们忘了。我爸说,钱还不了你们,没脸见你们,反而让你们看到家里的情况,还是要给钱,他不想让你们再破费了。”
抬起头,郑重地望着崔建国,又说:
“叔,你放心,那笔钱我一定还!等你们老了,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两人吃完饭,已是晚上九点多,崔建国要回,小路生挽留,崔建国说你王阿姨病了,一个人在医院没人陪,必须得回。小路生听说王季生了病,立刻跟崔建国要了王季的电话,打通电话聊了半天,最后王季说:
“我没事,这么晚了,你让你叔住一晚上再回哇。”
小路生不容分说把崔建国拉进一家宾馆,给他开了个房间让他住下,他又去忙了。临走时,他说:
“叔,我手头上有个案子要结,明天忙完,我请假和你一起回去看阿姨。”
如果不是王季着急,崔建国可能第二天才去鄂尔多斯;如果没碰到小路生,不耽搁这半天,他此刻已经到家了;如果他肯听小路生的话,乖乖地等到明天再回,一切都将改写。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一个人呆在宾馆,百无聊赖,又担心王季的身体,崔建国还是决定要回。他把房卡放在前台,就开着车走了。
天降大雾,在市区被强烈的灯光冲淡;出了市区,视线就受到影响了。从210省道到包头,一路顺利;再转入110国道,雾越发浓了。尽管他小心翼翼地驾驶,在乌拉特前旗段还是追尾钻进了一辆大货车的底部。
车速不快,大货车也在行驶,所以相对速度其实很慢。撞了一下,大货车停了下来。撞得并不严重,崔建国的车只是机盖受损,挡风玻璃都没破,人更安然无恙。如果大货车不停,继续前进,崔建国或许能勉强把车开到路边。
可是大货车一停,他就意识到危险了。
他下了车,急忙向路边的安全地带转移,就在这两三秒的时间里,在国道上奔跑的他被后面来的一辆车撞得飞起老高,又重重地落下。时间,空间,都随着这沉闷的落地声凝固了,连空气都在沉默,连夜风都在默哀。
两天后,当地报纸上刊出一则简短的讣告:
至爱崔建国,于公元2004年9月17日因车祸逝世,享年五十八岁。兹定于公元2004年9月24日在县火葬场火化,并举行追悼会。
谨此讣告。
——无德妻王季泣血哀告。
王季终究没能见到崔建国最后一面。
车祸发生后,大货车司机把崔建国就近送到乌拉特前旗医院时已是一个小时后,王季接到通知时已是又一个小时后。她振作起病体,坐进车里,尽管浑身酸软无力,还是把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尽管她把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见到崔建国时,他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个至情至性铁骨铮铮的汉子就这样去了,带走他所有的爱和希望,以及遗憾和不甘,没留下一句话,以及一个标点符号,仿佛把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印迹都擦得干干净净,冷漠而从容。
王季在开车赶往乌拉特前旗医院的路上时,眼泪止都止不住,满脑子都是崔建国的样子。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她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到昨天他临走时的最后一句嘱咐,其中的所有细节,切成片断,融成点滴,最后又消散于无形。
而当她面对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时,却哭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是眼泪流干了,还是悲痛让她丧失了悲痛的能力,抑或是一只无形的手摘除了她的记忆,仿佛这个男人从未来过,从未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小路生在第二天下午赶到,他成了崔建国唯一的孝子。
“爸,您走好,不孝儿送您一程!”
随着小路生一声深情的呼喊,崔建国的一切,肉体及灵魂,瞬息之间付之一炬。同时付之一炬的还有王季的爱恨情仇。葬礼结束了,王季的一切也仿佛结束了,她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日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表情。
这让小路生很担心,她的病还没好,这样下去肯定撑不住的。他把医院的护士请来,就在家里给王季挂了吊瓶,然后回了趟鄂尔多斯,处理了一些要紧的工作,跟领导说明了情况,又请了几天假,过来陪她。
再次踏进这个家门,小路生百感交集。十年前的那个正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而这个家里则是暖意融融,当时的他却一点也没感觉到温暖,只有无尽的悲伤和彻底的绝望;现在,家里的一切依旧,然而已物是人非。
那个天天用各种滑稽的动作逗他开心的男人永远地消失了,这个时时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而一惊一乍的女人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转瞬之间,他错过了多少人间的天伦之乐,又做了一个多么无情无义的人。
忽然,他有了强烈的愧意,为十年前的冷酷而愧,为十年中的冷漠而愧,为十年后的无能而愧。其实,当年王季和崔建国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的时候,他已彻底消除了对他们的排斥和反感,却把这份感激之情深埋了起来。
他是在呼和浩特上的中专,每个寒假或暑假回家的时候,因为错过了发往村里的班车,每次都会在县城逗留一晚,但他宁愿花十块钱住路边的小旅馆,也从没来看过两位恩人。他总觉得日子很长,未来很远,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们明白,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现在意识到,未来确实很远,但日子一点都不长,反而很短。短暂的日子等不到遥远的未来,有许多事,不是非得要等到未来才可以做的。当这个“总有一天”到来的时候,却已经不是曾经想像中的那一天了。
“妈,你还是回医院哇。”
小路生对王季改了称呼,他希望这个迟到的称呼能重新换回她的活力。果然,王季黯淡的脸上出了一抹光彩,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又恢复成一副无神的脸孔。她望了他好一会儿,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说:
“你叫我妈?”
“嗯,以后你就是我妈了。”
小路生过来坐在王季的旁边,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缓缓地摩挲着。王季迟缓地转头看着他,舒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随着这一口舒气松驰了下来。其实她的身体一直是松驰的,只是之前的松驰是瘫软,此时的松驰是放松。她放松了,让小路生也放松了,他说:
“妈,以后我帮你找孩子。我现在在派出所上班,把所有的渠道都利用上,一定能找到的。你放心哇,妈。”
想了想,又问:
“他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不知道是甚时辰,我该叫他哥哥还是弟弟呢?”
“他比你大,你是腊月二十二生的,他是十一月十二生的,他是在出生后四十天头上丢的。”
“哦,我把这点忘了,那他就是我的哥哥。”
又说:
“你这么漂亮,我爸那么帅,我的那个哥哥肯定也很帅,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呢。”
他说的“我爸”是指崔建国,他只知道王季和崔建国丢了孩子,并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出生细节。王季听到这话,身体震了一下,把目光从小路生的身上移开,缓缓地投到对面的墙上。
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崔建国的遗像。准确地说,不是崔建国的遗像,因为相片里不仅有崔建国,还有王季。
崔建国不爱照相,所以留下的照片极少,这极少的照片里没一张是单人的,要么是和朋友或者同事们的大合影,要么是和王季的情侣照。
出事后,殡仪公司的人要遗像,王季翻了半天相册,最后抽出一张两人的合影。这张合影与别的不同,别的都是随意拍的生活照,这张则是两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照的。王季清楚地记得照相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