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临近天亮的时候,王季和崔建国把一麻袋烂菜修剪完毕,白菜、蒜苔、油菜、菠菜这些,就用绳子扎成小捆;青椒、茄子、西红柿、黄瓜这些就堆成小堆;把修下的废菜装进麻袋扔出去,家里俨然就成了一个小型的菜市场了。王季舒了口气,望着鲜活嫩绿的菜捆和菜堆,又望了望崔建国,说:
“咋样,能不能吃?”
“能,能吃,我老婆就是聪明,咱们以后冬天都不用腌菜了。”
“不仅能吃,还能卖,明天跟房东说说,把这些菜放进他家的菜窖里。”
菜窖就在院子里,公用的,那年月,城里的平房都有菜窖。菜窖里温度适宜,冬暖夏凉,菜放在里面既冻不坏,也晒不干,保存着十来八天问题不大。
其后几天,崔建国仍和客人们喝酒看电视,王季仍和牛大妈聊天看电视,只是到了傍晚的时候,王季就拿着麻袋去了菜市场。深夜里,客人们走了,王季和崔建国两口子就开始弄菜,有时弄弄那个。第二天把弄好的菜保存在菜窖里。
陈真单枪匹马杀进虹口道场,把所有坏人都铲除的时候;郭靖单枪匹马上桃花岛向黄药师提亲的时候,春节长假已近尾声了,房东的菜窖里堆满了各色各样的新鲜蔬菜,都是王季和崔建国的辛苦所得。为了讨好房东,以方便使用菜窖,王季向房东说:
“叔,姨,窖里的菜随便吃。”
王季嘴不馋,若是只为了一口吃,她绝不会牺牲几个晚上的睡眠和恩爱时间弄这些菜。她另有目的,就是卖菜。卖菜只是个起步,是她步入生意人行列的敲门砖。正月初八,崔建国去上班了,临走时,他说:
“不许再出去打工了。”
觉得不够威慑力,又说:
“你要还出去打工,我就不上班了,让咱家穷死。”
王季点点头,答应了。她确实没跑出去打工,而是到街上买了一辆脚踏三轮车,骑回来,把窖里的菜装在三轮车上,又骑出去。她挨门逐户地推销这些虽然残缺不全却仍散发着绿色光泽的蔬菜。她不隐瞒,说这些菜都不好了,但是修剪过;说不隐瞒也隐瞒了,她没说这些菜是捡的,说自己是个蔬菜批发商,这些菜扔掉可惜了,她就修剪出来低价卖。隐瞒不是故意欺骗,是怕别人眼红,也学着她捡菜、卖菜,和她抢生意。
有人买,有人不买。买的人觉得便宜,比菜市场上的菜便宜多了,品相也没什么大问题;不买的人觉得贵,比起吃酸菜还是成本大。县城虽不大,但对于王季来说已足够大了;人口虽然不多,但对于王季来说已足够多了,菜竟然不够卖,供不应求。
供不应求有两个原因,一是她捡菜没那么快;二是就算她能捡那么快,菜市场也没那么多的菜让她捡。她反而很轻松,上午两三个小时就把前一天捡回的菜都卖完,然后接着到菜市场捡菜。就这样,等到农民的蔬菜正式上市时,王季家已经成了万元户,这不过是几个月的事。八十年代的万元户,就这个小县城而言,算不上首富,但足可称为土豪了。
王季并不满足于此,当夏天来临的时候,她开了一个小卖部,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个体户。这时,她才深切体会到郭玉梅说的话,钱真的很好挣,好挣到像捡。就王季住的这条街,除了仅有一家供销社,再没个做买卖的。
那家供销社,是一个大龄女青年站栏柜,态度十分不好,说话很冲,多问她几声句就不高兴,喊人。这好理解,供销社不是她家开的,卖多卖少跟她半毛钱关系也没。但王季不一样,她是老板也是员工,态度和蔼,服务周到,有时搞个买一送一的酬宾活动,所以她的小卖部很快把那家供销社挤塌了。
她买了一片地,虽然略偏些,但价格便宜。现在车很便宜,地很贵,贵到一般人不敢问津;那时的地很便宜,车却很贵,贵到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王季就在这片地上盖了两排四套平房,自己住一套,把其他的都租出去。有一天,她对崔建国说:
“老崔,你不要在粮站干了,跟我做生意哇。”
崔建国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有了崔建国的帮助,王季更是如虎添翼。崔建国做生意不如王季会精打细算,但他仗义,王季预料没错,仗义绝对是个好品格,这个好品格马上便派上了用场。顾客们都喜欢他,相反地,王季反而成了个抠门儿的人。当然,这只是相较而言。他们两口子,谁都是喜欢的。
王季又开了一家饭馆,接着是几家,雇了厨子和服务员,她就正儿八经地当起了老板。但老板这个词有点土气,所以人们都称她王经理。现在,连售楼部的小姐、保险的业务员都自称是经理,老板改成了BOSS,但在那时,经理绝对是个类似于总理的郑重的尊称,不是谁想叫就能叫的。
王季发家了。
这个发家,就得感谢牛大妈。
如果说,改革开放后的中国进入了快车道,那么王季就是坐上了飞机。但这个世界总是不完美的,人的一生总是有缺憾的,对于王季来说,她的缺憾就是不会怀孕。她开始以为是崔建国的问题,因为在此事上,她有成功的经验,她能生出孩子。当初一不小心就能怀孕,何况现在和崔建国如此辛苦地耕耘呢?
于是对崔建国各种治疗,然而无效,那时的医疗水平比较落后。终于有个大夫发现了端倪,问题出在王季的身上。王季刚满月就在大雪地里跑,带出了病,落下了根,无法康复了。这就是王季为前段爱情付出的代价。这个代价不仅需要她自己承受,还得崔建国和她一起承受。夜晚,王季伏在崔建国怀里痛哭失声,说:
“老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连说了无数个对不起,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对不起他。花大价钱娶老婆为个什么?如果是现在,为了性需求多些,顺带生个孩子;但在那时,生孩子绝对是首要任务,传宗接代,继承香火。崔建国虽然没花大价钱,但最孩子的渴求那绝对超越性需求。然而崔建国却不介意,抚摸着她的头,说:
“没事,我们把那个孩子接回来哇。”
他说不介意,那是言不由衷的,但这事不会因为他的介意而扭转,所以他只能不介意了,这就是他够男人的地方。就算他介意,孩子还是生不出来,反而弄得心情不好,家庭不和睦;如果他不介意,尽管同样生不出孩子来,但是心情好了,感情得到了深化和升华。
而且,转念一想,王季和胡存良的孩子迟早要接回来的,这是他们婚前的约定。如果他们再有了孩子,孩子之间难免会有摩擦,一边是亲生的,一边不是亲生的,他怎样才能做得恰到好处?一碗水永远端不平。人人心里有杆秤,但是秤不是天平,是秤就难免缺斤少两,秤杆高一些低一些,就显示出了差别。现在王季不能生,反倒把这个矛盾消除了。所以凡事都有好坏两面,就是这个道理。王季紧紧地抱着崔建国,边哭边说:
“你知道你有多好不?”
崔建国反问:
“你知道你有多好不?”
尽管崔建国如此说,但王季还是决定暂时不把孩子接过来,因为她当初就说过,要等到孩子七八岁上学的时候才把他接到城里受好的教育;还有个原因是,王季还是盼望着能给崔建国生个一男半女,要不太委屈他了;还有个原因是,她觉得现在时机还不成熟,钱还不够多。
钱不是万能的,但钱绝对可以解决许多与钱无关的事,至少可以弥补许多事。比如,一个好姑娘嫁给一个坏小子,家里有了钱,仿佛这种坏就不足为坏了。有了钱,让崔建国活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用这种风光和体面带来的快乐冲淡没有亲生孩子的遗憾。
所以到了1990年,王季才决定接孩子。
从1983年她离开农村到现在这七年间,她从未回去过。她不知道农村变成了什么样儿,还是那样落后还是面貌焕然一新?她也不知道父母和两个弟弟变成了什么样儿,他们有没有为他们曾经做过的事自责和忏悔过,还是他们现在过得有滋有味无忧无虑?她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儿,是穿着破衣烂衫抹着满脸鼻涕的邋遢小子,还是眉清目秀器宇轩昂的小帅哥?
这七年间,王季的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的,脱胎换骨的,沧海桑田的。七年前,她就是个土里土气的农家女,七年后,她则是个意气风发的成功企业家了。她现在不必去对比农村人,即使和城里人比,她也是先进的,数一数二的。人们对她的称呼已不再是王经理了,而是王总,或者王董事长,或者王老板。
而她,不过是个刚满三十岁的女人。
这年,她买了车,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进入九十年代,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机,而且彩色电视机正在逐步取代黑白电视机,黑白灰的画面变成了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但区别不止是颜色,还有剧情,由颜色引发的人们对剧情的不同判断和理解。
当时很火的一部香港连续剧《义不容情》,最后一集,阿健在教堂里等着楚君,在他睡着的时候,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留了一张写着“君已死,请忘记”的字条后就走了。看黑白电视的人认为,那就是楚君,只是她不想见阿健;而看彩电的人却认为,那不是楚君,而是阿健的妹妹。理由是,那个女人穿着红鞋子和红裙子,染着红指甲,阿健的妹妹也是穿得红鞋子和红裙子,染着红指甲。
区别还有屏幕变大了,原来的旋盘也变成了按键,十二个小巧精致的按键,看着就十分有质感,有品位,高端大气。除了电视机本身,节目也丰富多彩了,城里很多人家装了有钱,信号稳定,画面清晰,再也没有雪花斑点和被电波干扰的斜道道了。
所以电视机已不足为奇,但小轿车绝对是个奢侈品,就王季买的桑塔纳,在县城里也是屈指可数的。那时不叫轿车,叫卧车。她就是开着桑塔纳回的老家。崔建国本来想和他一起回去,最后两人通过一番讨论后,觉得还是王季一人回去较好些。王季的意思,是不想让村里的人对崔建国说三道四。当时的观念,像崔建国娶了王季又把王季未婚先孕的儿子领回家,这种行为绝对不是好品格,反而是被人耻笑和蔑视的。
从县城开卧车到村里,不过一百公里的路程,但全是土路,足足走了三个小时。王季是在入夜后回的村,她不想见除三红和孩子以外的其他人。她准备了五万块钱,三万是给三红这些年的补偿,两万是让他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村里通电了,远远望见灯光点点。三红的父母过世了,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都已成家,所以他就住在父母生前留下的土坯房里。为了避免引起别人注意,临近村子时,王季把车灯关了,摸黑前进,好在月光不错,能看得清路。
越是临近村子,她越是紧张,思绪不自觉地飘到七年前的那个下雪的夜晚,隔了七年,仿佛隔开两个世界,一切都变了,她的儿子成了别人的儿子。越是紧张,车开得越慢,她索性把车停在路边树林里,步走进村。
一边走,一边想,三红会不会把孩子给她,孩子会不会认她?她不认她的家人,孩子会不会和她一样不认她?怎么把前因后果告诉他,他会不会相信?走着走着,就到了当年白云山扔孩子的地方,那堵破墙已不在,都开成了农田,但她能认出来。就是在这个地方,差点葬送了她的孩子;也是这个地方,让她的孩子获得了新生。
就给他取名叫路生吧。王季想。
三红家就在村口,屋里亮着灯,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要去私会她的情人一样。她抚着胸口平静了一会儿,就抬起脚步往三红家走去。脚步沉重不堪,像坐久了的人腿脚发麻,像七年前离开村子时的那个夜晚,心力交瘁。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有那么一刻,她想要放弃这个打算。
短短的几十步,仿佛成了永不可到达的永途;三红家的灯火,仿佛成了虚幻的海市蜃楼。这漫长的路途,忽然又变得短暂,似乎就在瞬间,她已站在山红家的院门口,两根从大门垛方孔里伸出的椽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侧耳细听,没听到孩子的哭声;孩子七岁了,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哭,应该笑才对。但她也没听到孩子的笑声,孩子的任何声音都没听到。三红的笑声却隔着玻璃窗传了出来,还有电视的声音,大概是三红看电视被逗笑了吧,或者他在逗着孩子,或者他家还有外人在。
犹豫了半天,王季平复了一下情绪,伸手推开上面的一根椽子,抬脚跨过了下面一根。她放轻脚步,慢慢地踱了过去。到了屋门前,伸出手掌要推门,却又犹豫了。屋里只有三红的笑声和电视的声音,却没有孩子的声音,也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咽了口口水,伸出的手掌屈指成扣,又犹豫了半天,在门板上敲了几下。大概是电视的声音太大了,三红没听见,半天没过来开门。王季舒了口气,推了推门,里面没顶,她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三红背对着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电视,对面的柜顶上,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着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主角与配角》,三红被逗得哈哈大笑。他看得很专注,连王季进来都没察觉。
王季环顾了一圈屋子,屋里除了三红,再没其他人;炕角堆着一卷铺盖,当中放着一张炕桌,桌上摆着一只碗,一只盘,想必是吃过饭懒得洗;炕棱上摆着一个卷烟盒;屋里散发着一股扑鼻的糟气;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两件衣服,却没有孩子的衣服。王季不禁疑惑起来,孩子哪去了?看这情况,不像是个有孩子的家。
忽然之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当年捡走孩子的不是三红吗?或者是三红捡走了孩子又送了别人,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可巧今天孩子不在家?尽管王季决定不再和父母相认,但她还是决定要回趟家,要弄清孩子的下落。村子就这么大,谁都认识谁,无论是谁捡走孩子,都瞒不了任何人,尤其瞒不了她的父母。
王季没惊动三红,悄悄地退出门,出了院子,就往自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