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眼看着春节越来越近,白云山夫妇心急如焚,孩子的问题迫切需要解决,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这事处理不当,必将会给白家造成灭顶之灾。平时挡着不让外人来还能说得过去,春节期间拒绝外人上门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白云山夫妇就想把孩子扔掉。
可是,白莲不同意。
白莲也知道这事的后果严重,但孩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哪能说扔就扔了?十月怀胎的血脉相连可以不顾,可是一个月朝夕相处建立起来的情感,已将两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况且,已是寒冬腊月,孩子扔出去还有个活?
家家户户正沉浸在新时代的新年喜悦当中时,白家却乱成了一锅粥。
但是无论如何,孩子是必须要扔的,越纠结只能越麻烦。腊月二十二晚上——年底小年的前夕,“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白云山穿着白茬羊皮袄到村里走了一遭,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积雪一尺多厚,人们都躲在温暖的屋子里消遣着老婆和孩子。白云山蹲在雪地里哭了半天,雪落下来几乎要将他全部掩埋,他挣扎起冻僵的身体,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他顾不得到炭炉边暖暖身体,指着坐在炕沿上的两个儿子,喊道:
“你俩,把你姐绑了!”
两个儿子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相互看看,又看着白云山,坐着没动。白云山又喊:
“愣个甚,快点绑了,你们还想不想救这个家了!”
白莲反应了过来,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两个弟弟也反应了过来。两人犹豫了一下,对望一眼,达成共识,倒没去找绳子,翻身上炕,把满脸惊愕的白莲按住,一个压胳膊,一个压腿。这个说:
“姐,听话,你不能害了这个家。”
那个说:
“姐,长痛不如短痛,忍忍就过去了。”
白莲拼命挣扎,哭喊,可是她生产完不久,身体虚弱,加上两个弟弟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又是为了家庭的前途用了全力,根本挣不脱。由于用力过猛,又撕心裂肺地哭喊,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白云山跺跺脚上的积雪,连鞋也没脱,爬上了炕,把熟睡中的孩子包裹好,抱了起来。这一刻,他心疼了,也哭了起来,哇哇的。一辈子连猪都没杀过的他却要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亲手处决自己的亲外孙。田桂花抹了把眼泪,去柜子里翻出一床新褥子,原本是给大儿子娶媳妇用的。她把褥子铺在炕沿,说:
“包好了,把嘴露出来,找个筐,放在村口三红家门前的路上。”
又说:
“听村里的人说,三红好像想领养一个孩子。”
就这样,刚出生一个来月的孩子被他的姥爷亲自送到冰天雪地里。善良的读者朋友们,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共同祈祷,愿这个在各种巧合之下出生的小生命也能在各种巧合之下获得新生,健康成长。
白莲醒来时,已是凌晨,全家人都没睡,闷头坐着。她爬起来,四处张望,不见了孩子。
“我的儿子呢?”
全家人谁都不说话。
“大,你真把他扔了?”
仍没人说话。白莲跳下炕,摇着白云山的肩膀,喊道:
“你还我的儿子!你把他扔在哪了,这么冷的天,他肯定要冻死,你咋这么狠心,你们都不是人,是牲口……”
白云山面无表情,任由女儿骂,他的眼角滚出几滴浑浊的眼泪,提起巴掌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脸,啪,啪——脸上顿时多了几道鲜红的指印,说明不是假打,是用了全力的。白莲向后跌出几步,旋即又振作起来,套了一件棉衣就冲了出去。田桂花叫了一声,就要追出去,白云山拦住了她,说:
“让她去吧,她心里难受。”
又说:
“这么长时间了,要么被人捡回去了,要么就冻死了。好歹,解决了。”
绷绷嘴角,忽然吼道:
“胡存良你个王八蛋,老子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然后就是一顿大哭。
白莲出了屋,雪仍在下着,而且更大子,雪片就像碎纸片似的,视线范围内,只是混沌一片。白莲拼命跑着,深一脚浅一脚,不时地摔倒在雪地里,挣扎起来继续跑。天是黑的,地却是白的,这个白,起到了照明的作用,让白莲一口气跑到村口。
村口有堵破墙,破墙的三角区放着一个红柳条编的筐。可是白莲跑到跟前时,筐里却空空如也。她认出那是自家的筐。这个时候,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孩子被人捡走了,从此不是她的儿子了,但他得救了,这比什么都好。
她站在原地,望向村子里,房子上都顶着一层白色的帽子,窗口却黑洞洞的,只有近处三红家的灯亮着。她提起脚,便向山红家走去。到了近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怪,似乎隐约听到三红家里传出孩子的啼哭声。她激动了起来,搓了搓冻麻的脸,又用嘴里喷出的白汽暖暖手,就要走过去,却又犹豫了。
孩子活着,她就冷静了下来。孩子的出生确实是个意外。如果这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她家早把孩子送给别人家了。就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偷偷摸摸,所以才拖到今天,才拖出了她和孩子扯不断的感情。那么,就算现在她向三红把孩子要回来,最终还得被父母扔出去,再扔出去就未必有这么幸运了。因缘际会,多少个巧合才能促成孩子的新生,这种幸运,老天往往只给一次。
终于,她决定,不要孩子了。
不要孩子,只是暂时的不要,以后她还会认。三红的脑子有点问题,所以娶不到老婆,自然不能把孩子带好。但将来要认这个孩子,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首先三红未必肯给,其次村里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让孩子抬不起头来。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城里去,挣好多好多的钱,用钱来弥补三红,再把孩子接到城里去,远离这个地方,像郭玉梅那样。
想到郭玉梅,白莲就想到要去深圳。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闪了一下,转瞬即逝,她心里恨着郭玉梅。人总是有个特性,当我们做错某件事时,不是从自身找原因,而总是要埋怨到给我们出主意的那个人,仿佛这样一想,自身的罪过就会减轻。也不是完全埋怨郭玉梅,是她沦落到这般田地,实在没脸去见郭玉梅。人家多幸福啊,有个疼爱她的丈夫,生活过得红红火火,把全家老小都接到了深圳,阖家欢乐,团团圆圆,其乐融融,从层次上,已和她划分出了泾渭分明的界线。
乱想着,望见自家院子里出来一个人,远远望去好像是父亲白云山。
不管怎么计划未来,白莲是恨透了她的丧失人性的家人,她坚决不回那个家,哪怕死。她再不多想,转身就跑,跑上了大路,一直向前。大路上的积雪也很厚,没有车辙,没有脚印,只是相对来说比较平整。平整是说,不用深一脚浅一脚,但仍是不好走,积雪没在膝盖上,所以她不仅需要消耗体力向前迈步,还需消耗体力把脚从积雪中拔出来。
跑一阵,走一阵,歇一阵,接着再跑,再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已累极了,身体也已麻木,冻,累,饿,终于让她倒在了雪地里。她倒下去的时候,隐约看到远处一个四方形的、巨大的黑影向她缓缓靠近。
白莲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县城的医院里,这是她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进医院。那时县城医院的条件十分不好,但白莲仍是觉得高端大气上档次,比村里最富有的人家里都豪华。就是这个第一印象,让白莲决定留在县城。
救她的人是县粮站的一个司机,叫崔建国,三十多岁,还未成家,虽然是个城里人,却和农村人没多大差别,憨厚,老实,显得木讷,说不上话来时就嘿嘿一笑。他的父母早亡,兄弟姐妹五个,他是老小,哥哥姐姐都男娶老婆女跟汉,只剩下他一个还是单身,没人管。
他单身是因为他老实。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思想解放了,老实曾一度成为一个代表着窝囊、没出息的贬义词。但崔建国的老实不是窝囊,不是没出息,而是仗义。财产私有了,人们都在削尖脑袋谋取自己的利益,仗义自然也就不能算是一个被提倡的好品格。
但他的仗义却感动了白莲。
住院期间,崔建国每天给她送饭,送完饭就忙去了。有时不忙,两人就聊聊天。白莲恨透了那个农村,恨透了那个农村里的所有人,所以问及家里的情况,白莲就一声不吭,崔建国也不追究,只嘿嘿一笑,就又聊其他的。
五天后,白莲出院,两人站在医院门口道别。
“崔大哥,你是个好人。”
“好甚了,好还能剩下了?”
“崔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嘿嘿。”
“你这么帮我,我真不知该咋谢你。”
“谢甚了,谁还没个难处。”
“可是你毕竟花了那么多钱。”
“钱咋也没命重要哇。”
“你家住在哪,等我有钱了,就去还你。”
“团结街幸福路,羊肠胡同,第三家,大门口有口洋井。”
“好,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着急,先紧你的难处。”
“崔大哥,你就不怕我不还你?”
“怕甚了,钱又不是你跟我张口要的,是我自己花的。”
简单说了几句,崔建国就走向停在远处的卡车。白莲放眼一望,冬日的县城显得慵懒而暖和,街上的积雪未化,泛着刺眼的白光。县城虽然算不上繁华,但到处是房子,笔直的街道不知道要通到哪里去,她感到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何去何从呢?她望着正要上车的崔建国,瞬间做出个大胆的决定,就喊:
“崔大哥,你等等。”
崔建国已经踩在踏板上,拉开了车门,听到喊声,就跳了下来,回身望着白莲。白莲跑了过去,站在崔建国的面前,一时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两人面对着面,相顾无言,崔建国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半晌,白莲终于说:
“崔大哥,你没成家是哇?”
“嗯,没成。”崔建国的脸红了,低下了头,“年轻时候没找下,年龄大了更不好找。”
“那,”白莲也低下了头,用脚跟踩着地下的雪,用力地蹉着,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崔建国,“崔大哥,你能看上我不?”
崔建国吃惊地张大嘴巴,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最后归于平淡,或者说是怀疑,说:
“你没开玩笑?”
“没,我是认真的。”
崔建国哦了一声,但显然很激动,双手搓得更厉害了,不仅搓手心,连手背也搓,仿佛空气就是水,他在洗手。他就在空气里洗了一遍手后,又往手心里哈了口白气,接着再搓,貌似那白气就是肥皂。一会儿,他把手放下,说:
“这事闹的,好像我救你是图你甚似的。”
“崔大哥,我知道你救我甚也不图,就冲你的这个人品,我看下了。”
又说:
“就看你能不能看下我,要是能看下的话,我们就去领证。”
说实话,无论是模样,年龄,各自的条件,崔建国是一百个愿意的,但白莲这么大胆、主动,倒让他有些犹豫了,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若说做朋友,倒没什么可犹豫的,能交就交,不能交就一拍两散;可是要做夫妻,那是要过一辈子的,总不能过到半路离了吧?本来就不好找对象,再担个离婚的罪名,那就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白莲见他犹豫,反而更坚定了她的决心,说:
“崔大哥,这天怪冷的,去你家坐会哇。”
“噢,噢,行,那你上车哇。”
卡车开在胡同口,进不去,就停在大街上。两人进了院子,正房是座起脊顶的红砖大瓦房,左右是院墙,对面是一排南房。白莲正往正门走,崔建国指指南房说:
“是这儿。”
屋里不大,约二十来平米,南墙上有个小窗口,窗口下是盘土炕,一侧的墙下摆着些做饭的器具;当地安着一个铁炉子,炉筒顺着门头上挖开的圆洞伸出去。此时,炉火半死不活,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崔建国打了两块炭塞进了炉膛。当地使用的煨炭,很好着,就是不耐烧。不一会儿,屋里就暖和了起来。崔建国指指炕,说:
“坐哇。”
白莲坐在炕沿,仍在转着头打量着屋子。崔建国又往炭炉上坐了一壶水。他也跟着白莲环顾了一圈屋子,就像他也是第一次来似的,看着看着,他就有些底气不足,不好意思地说:
“我家原来有套院子,老大娶媳妇时占了,我就搬了出来。这间房子是租的,正房住着房东。”
又说:
“我就这么个条件,工作倒还稳定,但也是吃不饱饿不死。”
“饿不死就行。”白莲猜出了他的心思,“崔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条件不好,怕我嫌弃,我明告诉你,我不嫌弃,日子在于自个儿抛闹,总会过好的。家有金山银山,坐吃山空,迟早还是会败落。”
“你这么说,倒挺稀罕的。”
炭火烧得很旺,隆隆地响,像开来了火车。屋里热了起来,白莲便把棉衣脱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皱皱眉头,说:
“崔大哥,你家的脸盆借我用用。”
崔建国指指脸盆架。白莲便跳下炕,把脸盆放在地下,把棉衣扔进去,提起炭炉上的铝壶添上水,便蹲在旁边洗了起来。洗完了棉衣,又把外裤脱下,也洗了起来。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崔建国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当地看,连地儿也不挪一下,白莲抬起头笑了笑,说:
“崔大哥,你有脏衣服没?我一并洗了。”
“没有没有。”
崔建国连忙摆手,白莲左右望了望,见墙角的柜子上堆着几件衣服,有外衣外裤,也有秋裤背心这些,她站起来,一并拢在怀里,扔进脸盆里。崔建国忙说:
“我洗哇,你歇着。”
“不用,我来,都歇了好几天了,劲儿没处使。”
这样子,仿佛她已是这家的女主人了。崔建国一时反应不过来,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惑。高兴的是,终于有个女人不嫌弃他了;惶惑的是,从被人嫌弃,面临打光棍的风险,一步到位直接转变为女方主动倒贴,这反差也太大了。白莲边卖力地搓洗着衣服,边说:
“崔大哥,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也把我的情况给你说说,免得你以后后悔。咱们先说好,后不恼,成就成,不成我也不赖你,洗完这些衣服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