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于是白莲把与胡存良相好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她力求说得仔细,以取得崔建国的理解,所以费了很大的工夫。当她说完时,她不仅把衣服全洗完了,连炕单、被褥面也都洗了,就在屋子里拉起几根绳子,蜘蛛网似的搭了满地。说完,她又说:
“崔大哥,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你要嫌弃,咱们没话说;你要觉得还行,我们就过在一起。至于你之前找过谁,哪怕离过婚,我都不在乎,我把眼光往前看。”
崔建国听完,神色惶惶的,倒表示理解,说:
“这事不能怪你,怪那个胡存良,他咋能那样?你这么漂亮,又不嫌他穷,真是,真是不识好歹。”
“也怪我,听信了人,又看错了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也为我的糊涂付出了代价。这是有报应的,做了就躲不开。”
白莲把最后一块炕单搭好,甩了甩手上的水,抬起头,望着崔建国,又说:
“崔大哥,但我自信没看错你,我也不信我这辈子总是看错人。你是个好人,大方,仗义,诚实,可能别人觉得你傻,可我恰恰觉得这是好品格。时代变了,人们都自私了,但最终,我想还是好人会吃香的。坑蒙拐骗那一套,混得开一时,混不开一世。”
崔建国不言,白莲又说:
“你家穷,这都无所谓,我们可以一起抛闹。我没文化,没工作,可我有体力,我可以扫大街,搬砖头,甚也能做,肯定不会让你白养活我。”
崔建国忙说:
“这不是问题,我工资不高,过不上好日子,但供一家吃喝还是可以的。问题是,你为甚呀?你这么年轻,比我小十几岁哇。就算你有那点,那点不清白,可你不说谁知道?你完全可以找个更年轻的,条件更好的呀。”
白莲拿起一块粘布,在脸盆里淘了淘,又开始擦洗做饭的器具,一边说:
“我没甚要求,就是想过个安稳日子,两人和和美美的,一起抛闹生活。崔大哥,你放心,我不是坏女人;哦,就算我以前是个坏女人,但只要我们成家,我就一心一意对你好。你只要不学坏,不嫌弃我,你有多大能力,我都不强求,肯定不会中途跑的。”
“我当然不会嫌弃你,我还想过要找个二婚的呢。我是说,你就没一点点条件?”
“条件,也是有的。”
“甚条件,你说哇。”
白莲把擦在粘布上的污水拧在脸盆里,把脸盆里的水倒进垃圾筒,又添了清水,边搓揉着粘布边说:
“我们成家的时候,你有多大劲使多劲,尽力就行,哪怕不办婚礼,直接领个证,我也没说的。就是,就是你不能拿那事当借口和我吵架,打我,骂我,我保证不做慈禧太后,家里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有机会就出去找活干,挣钱。”
“这个,我不计较。”
“我会给你生孩子,你说生几个咱就生几个,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白莲哽咽了,用手背擦擦眼睛,接着说:
“但是我的那个儿子,毕竟是我的骨肉,血浓于水,是灰比土热,我想,等我们日子过好了,我还想把他接过来。我保证,以后绝不和胡存良扯上一点关系,我恨透了他,巴不得他死,但孩子是无辜的。那个三红,是个痴呆,我怕孩子受委屈。”
崔建国低头不语,显然这个条件,他有些抵触。白莲又说:
“当然,我不是说现在就把孩子接过来,等个七八年,他该上学了,我们也过好了,再把他接过来,让他做个城里人。农村会害了他的。孩子跟你姓,如果你不愿意,就跟我姓,肯定不姓胡。”
又说:
“我说的这个过好,是过得非常非常好,就像我们村郭玉梅那样,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花不完的钱。我有这个信心,我来县城,一来是为了躲开那个伤心的地方,二来就是要闯出个人样儿来。时代好了,只要努力,肯付出,肯定能成功。”
见崔建国仍在沉默,又说: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如果你愿意,我们在一起,我会用一辈子来报答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一会儿就走,但我仍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你以后会知道的。”
想了想,又说:
“为了与过去诀别,我名字也改,姓也改,我儿子跟着我姓新改的姓,我不会再认我大我妈和两个弟弟,不会再认以前认识的所有人,不会让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我的过去,不会让你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顿了顿,又说: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们能不能成,我的名字都要改,现在就改。从现在开始,我不是白莲了,白莲死了,永远死了。我叫,我叫……”
终于,她想到一个名字:
“忘记。”
崔建国疑惑:
“有姓忘的吗?”
白莲说:
“那就姓王,叫王季,季节的季。”
从此后,白莲就成了王季了,以下的行文也用这个名字。
崔建国一时有些纠结。他纠结不是因为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他三十好几的人了,都已经要准备娶个二婚的女人做老婆了。二婚的老婆难免有带小孩的;说不是因为那个孩子,其实还是因为那个孩子。他可以收养一个孩子,也能保证把收养来的孩子当成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但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未婚先孕搞出来的孩子,就多少有点不好接受。男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纠结了半天,崔建国还是说:
“行,我愿意。”
这里,笔者不得不赞美几句我们的崔建国。一般的男人,虽然嘴上说着愿意,不计较,红口白牙什么都能答应,但一旦把女方娶进门,就变了,有事没事总拿女人的那段历史说事。说着说着,女方也把当初的条件忘了,别说接那个孩子过来,就是连现有的生活都过得不消停。
而我们的崔建国是个真正的伟大的高尚的重情重义的好男人,用时髦的话讲,要把胡存良甩八条街,八条街都不止,两人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他虽然答应得有些犹豫,但答应完了,就真的什么都不计较了。他接受了她的一切。后来王季的幸福生活,王季的成功人生,王季的种种,都离不开崔建国的全力支持。可以说,没有崔建国,就没有王季的未来。胡存良把王季变成了鬼,而崔建国不仅把王季变成了人,甚至变成了神。
所以,崔建国是王季第一该感谢的人。
王季第二该感谢的人是邻居牛大妈。
老天总会给我们的人生当中安排几个这样那样的渣子,但同时又给我们安排几个这样那样的贵人,以此保持我们的人生均衡发展。崔建国和王季的婚礼办得简单而热闹,单位的同事,各路朋友——崔建国的仗义,不仅为他赢来了爱情,也为他赢来了友情。他的朋友遍布各个行业,当然其中不乏像胡存良那样的人渣——兄弟姐妹,乡邻四舍等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就宣布一个家庭成立了。
婚后的崔建国对王季,用时髦的话讲就是,那是极好的。他每天早出晚归到粮站开车,有时跑外地,几天几夜不回家。每次回来,都要带些稀奇古怪的吃的东西,凡是他认为王季爱吃的,都不计成本地往回买;凡是他认为王季没吃过的,也不计成本地往回买,这让王季十分感动。王季在家也没闲着,干完家务就出去找活干。可那年月的活真还不好找,就是想出苦力,也没个地方,连个工地也没,连扫大街的都是体制内人员,比如牛大妈。
王季每天吃过早饭,就上街溜达,看到别人干活就跑过去,也不问人家要不要人,就直接上手,和泥、搬砖、抹灰、装菜、卸煤……主家起初以为她是个无赖,是跌皮(和碰瓷的意思差不多)来了,就打发她走,她说:
“大哥,我不是来跌皮的,我想找个营生。”
主家为难:
“可是我的人手管够。”
王季仍在不停地干活,一边说:
“人手哪有个够?多一个人就能省一分时间不是?”
没等主家反驳,她又说:
“大哥,你甚话也别说,咱们干完活再说。要是你觉得我干得还行,想给点就给点;要是你觉得我纯粹没用,不给我也没话说,就当学雷锋了,肯定不死皮赖脸地跟你要;要是你觉得我帮倒忙了,给你添乱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要是我干活的时候碰了胳膊扭了腿,算我自己的,不赖你。这么多人在场,我能把你骗了?”
王季把话说得面面俱到,把主家的后顾之忧都想到了,主家也实在想不出个拒绝的理由,就任由她干。她虽然是个女人,但从小在农村长大,书没多念,活却没少干,加上她是家里的老大,凡事总要起个带头作用。
当然,她的体力自是没法和男人比的。但关键是,她肯出力,体力强的人未必肯出全力;不仅不肯出全力,还要耍耍滑,偷偷奸,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抽个烟,上个厕所,所谓懒驴上磨屎尿多。一个人偷奸耍滑就带动几个人都偷奸耍滑,王季却不,尽管她很累了,还是一刻不停地干着活,别人歇着她不歇。不怕慢,单怕站,所以她反而是最出活的。有时主家看着不忍了,就说:
“妹子,歇会儿哇。”
“大哥,我不累。”
说不累是假的;说不累是怕主家把她开掉。所以她在说不累的时候,干得更起劲了。这一趟活干下来,除非铁石心肠,一般人或多或少会给她点的,三块两块,块数八毛;最多一次,她从早干到晚,让主家的活提前收了工,主家一高兴,给了她十块钱。这简直是件了不起的事,要知道,当年的工资水平,一月挣到上百元,就是高工资了。
就这样,王季一月下来,怎么也能抛闹个一二百块钱。
结婚后不到一年的一个晚上,跑了几天车的崔建国一脚踏进门,就看到柜顶上摆着一台崭新的电视机。那是一台十二寸的天鹅牌黑白电视机。八十年代初期,电视机这玩意儿在普通百姓眼里,还是十分稀罕的,是绝对的奢侈品,是个传说的存在,十有八九的人家没有。
崔建国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这时才知道,王季每天在外干着粗活;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原来光彩照人的王季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皮粗肉糙了。他抓住王季长满茧子的双手,双眼溢着泪水,说不尽心疼的话,表不完感激的恩,话到嘴边化作简单一句:
“王季,你是我的贵人啊!”
王季笑着,还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把手抽回去。她抽手,不是害臊,她现在是他的妻子,没什么可害臊的;而是因为,她不想让他多看那双手,一是怕他心疼,虽然他已经心疼了,但越看越心疼;二是不想破坏她在他心目中的美好,虽然已经破坏了,但越看越破坏。她说:
“说甚了,你是我的贵人才对。要不是你,我早冻死了。”
所以说,夫妻两个,要时时刻刻记着对方的好,要时时刻刻把自己美好的一面表现给对方,要时时刻刻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对待,那就真没有什么苦日子了,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道理说起来十分简单,但要终生不渝地践行就十分之难了。所以,我们发现一个规律,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夫妻之间未必都能那么和谐美满,但和谐美满的家庭日子过得必然不差,天灾人祸除外。
接下来,崔建国把王季教训了一顿,又自责了一番,然后说:
“以后不许出去干活了!”
“嗯,不了。”王季答应着,“我们看电视哇。”
那时还没通有线,没有锅子,更没有网络,电视都是通过室外天线来接收的。在屋外栽一根高杆,高过屋顶,在杆的顶端架上一个铝架子,接两根导线下来,从窗口打个孔,把导线接在电视机后面的端口上。这些,王季叫了几个邻居帮忙,早就弄好了。
这样简陋的接收设施,自然接收不到几个台的,接收到的台也不清晰,雪花点点,像没擦净的玻璃。天线架子要对好一个方向才能收到节目,对得越好,图像越清晰。杆子被风吹得有所偏移,那就得出去转杆子。所以那时,经常会有一个人在外转杆子,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的情况。
“咋样,真了没?”
“真了点,再转转。”
“这回呢?”
“啊呀,转过了,连原来也不如。”
“这回呢?”
“还不行,你再转转,轻点,啊呀,好了好了,唉,又不行了,轻点嘛!”
“这回呢?”
“行了,就这样哇,比刚才强点,回来哇。”
尽管如此,有了电视,已经让人十分高兴了。王季打开电视机,边旋转着调频纽,边兴致勃勃地介绍着:
“这是三频道,咱们县电视台;这是六频道,巴彦淖尔台;这是十频道,中旗台,但看不清,都是这样的斜道道,他们说有干扰;这是十二频道,是中央台,雪花挺大……”
又说:
“咱们看三频道就行了,没广告,都是香港的武打片,一放就是好几集。哈哈,真是有意思呢,有天晚上,霍元甲连放了四集,片头片尾都掐了,放完都十点多了。我正看在兴头上,放不下,慌得人。这时,电视里出来些竖道道,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放开了,把剩下的四集一口气放完了,放到快一点钟。我想,可能是电视台放片的人和我一样,看得不过瘾,就都放了。”
叹了口气,又说:
“看完了,又想,不如不看最后一集了。霍元甲死了,陈真也被乱枪打死了,很惨。黑白颠倒的时代,武功再高也不济。不过我看到片尾的字好像又说陈真没死,谁知道呢?拍片的人真让人揪心,死没死他不清楚吗?”
那天晚上,是王季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个晚上,超越从前任何她认为幸福的时刻,比结婚时都幸福。结婚时,王季是忐忑的。她忐忑不是怕过穷日子,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穷不是问题,苦不是问题;而是怕崔建国对她不好,嫌弃她的过去,打她,骂她,和她离婚。离一次婚,她的一辈子就基本毁了。身体受苦不怕,怕的是心里受苦,心里苦,那才是真的苦。
而这些,崔建国没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