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年的时间,见证了他对她的好,今天晚上更见证了他对她的心疼。两个人肩并着肩坐在炕棱上看着电视,心思却不在电视上,他的心里想着她,她的心里也想着他,正如一句山曲儿所唱:
“高山上盖庙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他们是典型的先结婚后谈恋爱,结婚结得着急了,没认真地谈恋爱,结婚后很多时候两人都有一种谈恋爱的感觉,怦然心动的,恋恋不舍的,比如此时此刻,两人就像初次见面似的,都很羞涩,犹抱琵琶半遮面;也不像初次见面,像新婚之夜,带着一点爱慕,又带着一点好奇;带着一点冲动,又带着一点惶恐。
所以说,那年月的父母包办婚姻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两个人先结了婚,然后才开始谈恋爱,新鲜感还没过;等到新鲜感过了,七年之痒也过了;等到相互讨厌了,娃娃也该成家了;等到厌恶到必须要离婚的程度,已经七老八十了,没离的必要了。
而现在,恋爱是自由了,结婚没结婚只是个形式而已。该说的话,该做的事,都在婚前就已经说过了也做过了,说腻了也做腻了。婚后没个说上的,也没个做上的,就开始吵,开始闹,开始针锋相对,开始喜新厌旧;到了七年的时候,离婚的条件就足够成熟了。所谓的七年之痒,来源就在这里。
崔建国看了会儿电视,是部外国片,他不喜欢看。他不喜欢他们的长相,像异类似的,主要是他们的说话,叽里咕噜地,一惊一乍地,语速还快。他很奇怪,外国人咋把中国话说的那么标准还那么快。于是他说:
“不看电视了。”
“不看电视看甚?”
“看你。”
他就看她,她也看他,看着看着,心里就动了;心里动了,身体就动了。他把她轻轻地推倒在炕上,她扭扭捏捏,半推半就,就开始了。他问:
“你咋了,每次好像都挺难受?”
“不是难受,是想叫,是舒服得想叫。”
“舒服了还想叫?疼才叫了哇。”
“我不知道为甚就想叫,但不叫憋得难受,就像挠痒痒没挠在痒处,就差那么一点,坑得人要命。你说我这是不是病?”
“不是病,那就叫哇,怕甚了?”
于是,她的声音就盖过了电视的声音,隔壁的邻居牛大妈正在修剪着白菜帮子,听到声音,以为是电视剧,于是自言自语:
“这片儿估计比霍元甲都打得厉害。”
胡存良和王季这方面的事,笔者都一笔带过了。一笔带过是因为王季的体验不好,这也进一步说明,王季和胡存良从根本上就存在着隔阂,尽管他们貌似自由恋爱;一笔带过还有个原因就是,王季因此受了太多的苦难,所以那事就成了苦难的源头,不说也罢。
而此时把崔建国和王季这事描述得都快有了情色的味道,是因为王季确实很幸福。和胡存良在一起,王季觉得这事乏善可陈,而和崔建国在一起,她才理解了郭玉梅的那句话:
“没那事,一辈子就算白活了。”
看来,性福是要建立在幸福的基础上,这话是没错的。幸福就应该说出来,写出来,读者朋友们都是善良的,愿意看到幸福的事;把两人的这事描述出情色的味道,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引出邻居牛大妈。
按理说,牛大妈和这事没关系。也不能说没关系,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关系的。牛大妈是单身,男人死得早,子女都成家了;单身就会寂寞,寂寞不是说,牛大妈眼馋崔建国和王季那点事,而是眼馋王季家的电视。
自从王季买了电视,只要崔建国不在家,牛大妈就到王季家看电视,从屏幕上出来一个圆盘,到新闻联播,到电视剧,到屏幕上出现晚安两个字,到晚安两个字消失,屏幕上只剩下雪花点后才意犹未尽地离开。由此可见,那时的电视对一个人的吸引力有多大。
但那时的电视,不是全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播出,只在晚上播。一般情况下,最迟晚上十二点就没台了。牛大妈是个十分识眼头见识的人,只要崔建国在家,纵然王季如何热情的邀请,她也是不去她家看电视的。人家两口子的二人世界,她不想破坏。自己单了身,破坏别人两口子是不道德的。
崔建国虽然偶尔跑外地,但只是偶尔,不是经常,他经常还是在城区跑,或者在附近的农村跑,早出晚归,晚归也是归。晚归的时候,牛大妈就只能看半天圆盘,看半天新闻联播。圆盘和新闻联播她都不爱看,而当电视剧播开的时候,崔建国就回来了,她就走了。崔建国这时就会说:
“牛大妈,看完电视再走,忙甚了?”
话是这么说,但人家心里未必就是这么想的,两口子如胶似漆地粘着,她在场,彼此多不自在。就算崔建国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让她看完电视再走,她也不能不识趣。这就好比,你上别人家串门,正好赶上人家吃饭,人家随口一让:
“坐下吃哇!”
你就真的死皮赖脸地坐下,等着人家给你盛饭,而你却不知道,人家锅里没饭了,彼此多尴尬呀。所谓让人是礼,锅里没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识趣的人会被别人讨厌,她可不想做个被人讨厌的人。所以每当这时,牛大妈就说:
“不了,我的菜帮子得早点剪完腌了,放臭呀。”
1985年的正月,是王季新人生的一个转折。这个转折,和牛大妈有着必不可少的联系,也和这台十二寸的电视机有着必不可少的联系。平时电视白天没台,但从正月初一到初七的白天却有台,而且播的电视剧更精彩,是香港的武打片《陈真》,每天上午放四集,放到中午停了。下午接着放,换成了香港的武侠片《射雕英雄传》。
无论是《陈真》,还是《射雕英雄传》,都是那个年代惊为神作的电视剧,看得人们废寝忘食乐不思蜀,比吃着猪骨头喝着烧酒更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整个正月,王季家就成了公用的电影站。客人多是崔建国的朋友和同事,给他拜年来的。初一来的,看完几集《陈真》,初二也来了;初二来的,看完几集《射雕英雄传》,初三也来了……人就越积越多。
这个时候,崔建国和王季就没法过二人世界了,牛大妈就没了后顾之忧,天天来王季家串门,而且近水楼台先得月,从早坐到晚。崔建国和王季都是好客的人,不仅不嫌烦,还热情地好吃好喝好招待,熬着大壶砖茶,搬出整件高梁白,扔得到处都是的青城烟,就是吃的有些单调。
那年月的北方,种蔬菜大棚的人凤毛麟角,一到冬天,基本就是吃酸菜,要么吃土豆,要么吃豆芽,没有新鲜蔬菜。也不是没有新鲜蔬菜,县城东头的菜市场里,各种新鲜的蔬菜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但因为奇缺,价格死贵,比猪肉都贵,却没有猪肉耐吃,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所以那时谁家的孩子吵着要吃蔬菜,大人就会说:
“你以为你是县委书记,想吃甚就吃甚?”
由此可见新鲜蔬菜的难得,不仅城里难得,农村也难得。当然,这只是说冬天,夏天时蔬菜多的很,便宜得就像白送一样。可现在是冬天,蔬菜就成了缺货。所以王季和崔建国尽管好客,也只能每天给客人们吃酸菜,今天猪骨头烩酸,明天五花肉烩酸菜,中午酸菜焖面,晚上熬个酸菜汤……万变不离其宗,核心就是酸菜。
这时,牛大妈就大显神通了。
初三的一早,牛大妈早早就过来了。她端着一个红柳筐,筐里放着不是猪肉,不是油糕麻花,而是满满一筐新鲜的蔬菜,冒着尖儿,有绿的,有黄的,有红的,有紫的……有黄瓜,有豆角,有茄子,有青椒……她把筐往地下一放,说:
“王季,你两口子人情好,拿这些蔬菜招待客人哇,我也不能老白看你家电视。”
王季吃了一惊,要知道,在这个节令,这么一大筐蔬菜的价格快能买回一台电视机了。牛大妈就算有钱,也不必拿够买一台电视机的钱只为了看几天电视吧。这中间当然有个人情在,但这人情也太贵了。况且,据王季的了解,牛大妈并没钱,她的工资只有三十多块。说难听点,王季出去打工,遇到个好主家,三天就能挣回来。王季走过去翻看那些蔬菜,一边说:
“牛大妈,你哪来的钱买这么多蔬菜?”
牛大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我哪有钱买呀?这些都是捡的。”
“捡的?哪捡的?”
“菜市场哇,都是烂掉的,人家不要了。”
又说:
“不过我都洗了好几遍了,烂的地方都拿剪刀铰掉了。”
王季细看,这些蔬菜果然残缺不全,有的少个头,有的没了尾,有的去头掐尾,有的中间剜开个透明窟窿,倒很新鲜;不新鲜的也只是表皮发了点皱,不影响食用。牛大妈以为王季挑剔,毕竟生活好过了,人们的面子比肚皮重要了,尤其是年轻人,谁会吃捡来的东西?便说:
“要是你嫌弃,我就端回去。”
王季说:
“我咋会嫌弃?是激动得不知该说甚好了。”
又问:
“牛大妈,这么多蔬菜,你捡了好多天吧?”
“也没,就昨天傍晚捡了一会儿。”
“菜市场过年不放假?”
“放,只放了两天。也不是两天,是一天半,三十下午放到初一,初二就开了。”
又说:
“那些做买卖的,尖头觅旮旯地挣钱。我们盼过年,他们也盼过年。我们盼过年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他们盼过年是为了挣我们的钱,所以他们不休息。”
王季很激动,激动不是因为能白得这一筐新鲜蔬菜;而是因为她发现了赚钱的路子。以前听郭玉梅说,现在的钱很好赚,国家各种政策优待,只要你有胆量,出门一低头,钱就能捡回两麻袋。但王季以为郭玉梅是在吹牛,给自己脸上贴金,她觉得郭玉梅的有钱还是沾了他丈夫的光,他丈夫是深圳坐地户,拆迁获得的赔偿款让他家发了起来。
所以王季来城里发展,开始并没想到做买卖,还是出苦力。现在看来,郭玉梅虽然是在吹牛,也不是吹牛,是比喻,但确实是可以捡到钱的,牛大妈不就是捡了一筐吗?是名副其实的“捡”,与郭玉梅象征意味的“捡”是不同的,却让王季更真切体会到了新时代的妙处。王季忽然想到了什么,问:
“牛大妈,你秋天腌的菜也都是捡的?”
牛大妈说:
“何止是秋天腌的菜,连我夏天吃的菜也都是捡的。这么说哇,我吃菜从来就没花过钱。”
有些不好意思,又说:
“我不是抠,是工资低,只能这么节省。我几个子女也都挣钱不多,我腌了三瓮菜,连他们吃的也够了。”
王季颇有深意地说:
“牛大妈,你这不是省钱,是挣钱啊!”
牛大妈以为王季是在取笑她,其实王季是由衷地这么认为,省下的就是挣下的。当然,王季的赚钱之道不是牛大妈的省钱之道,是牛大妈的省钱之道让她触类旁通发现了无数条赚钱之道。也可以说,是牛大妈解放了她的思想。思想一解放,真的就如郭玉梅所说,出门一低头,钱就能捡回两麻袋。
王季就用牛大妈捡来的新鲜蔬菜招待了客人,炒了满满一桌子菜。几个月没吃到新鲜蔬菜的客人们这时能放开肚量紧饱吃,注意力就又从《陈真》和《射雕英雄传》上转移到饭桌上来,个个吃得满嘴流油。流的不是油,是菜汁,却又比油难得,香气扑鼻,油而不腻。
为了表示感谢,王季给了牛大妈三十块钱,她觉得这筐蔬菜值这个价。若是把这筐蔬菜对王季造成的影响算作是附加价值的话,那简直就是价值连城。牛大妈还是牛大妈,没因为这三十块钱变成了李大妈或者王大妈;而王季,却因为这筐蔬菜由一个农家女成功蜕变成一个优秀的企业家。这是后话,此处点到即止。
客人们吃得如火如荼,喝得面红耳赤,看得轰轰烈烈,聊得方兴未艾,王季却叼开空到菜市场上转了转,果真如牛大妈所说,满地都是被人扔掉的菜。转了一圈,就背了一麻袋回来。崔建国和客人们喝得东倒西歪,也没注意。到了深夜,客人们都走了后,王季把一麻袋菜摊在地上,崔建国这才恍然大悟,说:
“今天吃的菜,都是你捡的?”
“今天吃的是牛大妈捡的,以后吃的菜才是我捡的。”
“这能吃吗?”
“等着瞧吧。”
崔建国对此表示怀疑,他喝了酒,有兴致,拉着王季要上炕。王季推开他,拿了把剪刀,坐在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修剪着那堆烂菜,一边说:
“今天我要把这些菜收拾出来,你先睡哇。”
“哦,那我帮你弄哇。”
崔建国也拉了个小板凳过来坐下帮忙。家里就一把剪刀,他就黄瓜和黄瓜,茄子和茄子,白菜和白菜,分门别类挑选出来,码放在一边,整整齐齐,这给王季的修剪工作节省了不少时间。他这样,王季反倒不忍了,站起来,洗了手,边擦手边说:
“那就睡哇。”
“不弄菜了?”
“弄,都弄,弄完那个再弄菜,嘿嘿,这叫劳逸结合。”
她过来把崔建国拉起,上了炕,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弄完那个,王季往起穿衣服,崔建国喝了酒,又费了力,此时睡意袭来,实在没精神再去弄菜,便说:
“别弄了,明天弄哇。”
王季已将上衣穿好,又往上套裤子,说:
“我不累,你喝多了,睡哇,我一个人能行。”
套上裤子下了地,又说:
“你喝点水不,刚才出了那么多汗?”
崔建国没说喝,也没说不喝,围着被子坐起来,迷糊着眼睛。王季倒了一杯热水放在炕棱。崔建国发了一会儿呆,扯过衣服开始穿,穿好了,下地,一言不发地坐在小板凳上,接着弄菜。王季说:
“你睡哇,看你瞌睡的。”
“不睡了,反正明天不上班。”
什么叫恩爱,整天如胶似膝腻腻歪歪不是真恩爱;钻进被窝里亲得恨不得把对方咬几口,提起裤子就像黑七见了黑八那不是真恩爱。一方无条件无底线地付出,一方心安理得地索取不是真恩爱,时时事事相互迁就才是真恩爱;有福同享不是真恩爱,有难同当才是真恩爱。别小看了这个恩爱,它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