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秦二强家穷，本来日子就过得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小路生生病后，更是雪上加霜。几番治疗下来，他家早已弹尽粮绝，又债台高筑，可是小路生的病依然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医院几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也是孩子的生命力顽强，硬是几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
王季的寻子广告在电视上播出后，秦二强两口子就萌发过把孩子送出去的念头。那个“王女士”表示以重金酬谢，说明是有钱的；既然有钱，就能给孩子把病治好。这么想着，又觉得罪恶。虽然觉得罪恶，但还是把王季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
去年腊月二十二那天，大夫再次说了小路生的病情，劝秦二强两口子及早让孩子转到大地方的大医院治疗，以免耽误。两口子终于痛下决心，在楼道里哭了半天，就借用医院的电话给王季打了电话，瞒天过海地撒了这个大谎。
巧的是，小路生确实是在那天出生的，也确实叫秦路生。叫秦路生不是因为在路边生的，而是从秦二强的哥哥秦大强的孩子那里排下来的。除了路生，另外两个孩子的名字里也都带着路字，弟弟叫秦路虎，妹妹叫秦路花。
这个无意的巧合，让王季以为是天赐良缘，所以认定了小路生就是她的儿子，所以没多加推敲其中的细节；加上一直为孩子的病奔波，也没工夫推敲这个。一家人到了医院，秦二强哭哭啼啼地又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说：
“你们给我们的那十万，我们一分没花，也没还债，都存在了银行。我们想着，等你们哪天缺钱了，我们就把那十万送来。就算你们的钱够花，等孩子的病好了，我们还是要把钱还给你们的。但若是当时不收，你们肯定会起疑心。这段时间，我基本就住在县城，边打零工边打听孩子的情况。”
说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扑通一下跪下，又说：
“你们是好人，我们对不起你们啊！”
说着便咚咚地磕头。王季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局设得太大了，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他们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事实证明，这个没办法的办法，倒确实是个好办法，毕竟孩子救了下来。一条命，比一切都重要。
钱是硬的，没有就没有，做为父母，如果命能换钱，那是毫不犹豫的，当然胡存良那样的渣子除外。想到这一层，王季反倒十分理解秦二强两口子的做法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就可怜在这个地方。她象征性地把他们教训了几句，便说：
“先给孩子治病哇，你们四个人，总有一个能配上的。”
配型结果很令人振奋，小路生和弟弟秦路虎的匹配度最高。通过大夫的建议和一家人的商量，最后决定由秦路虎为小路生移植骨髓。秦二强有了那十万，基本够医药费了，王季表示，不够的时候，她愿意贴补。
一年半后，秦二强两口子带着活蹦乱跳的小路生来到县里，感谢王季和崔建国的救命之恩。秦二强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边翻边说：
“花掉的钱，我们一笔一笔都记着，我们肯定要还；我们还不清，等小路生长大了，挣了钱，让他继续还。这个恩，我们这辈子也忘不了啊！”
孩子的病好了，王季既高兴又苦涩，她给了别人的孩子新生命，自己的孩子却至今生死不明。小路生重新回到了亲生父母的身边，一改往日沉闷的性格，变得活泼起来。王季原本想和秦二强两口子商量，把小路生过继给她，看来只能作罢了。是灰比土热，猪肉贴不在羊身上，无论她怎么付出，都成不了孩子的妈。即使成了妈，也只是个名义上的妈。
临走的时候，秦二强让小路生给王季和崔建国磕头，小路生倒不扭捏，大大方地过来，扑通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等抬起头时，额头已红了，他说：
“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我长大了会报答你们的！”
王季把他拉起，抚摸着他的小脑袋，说：
“你不仅要感谢我们，更要感谢你爸你妈，他们为了你可是煞费苦心了。还有你的弟弟，他才是真正救你的人，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这些你都记住，不能忘，以后不管你穷困潦倒还是飞黄腾达，这个恩字，是活人的根本。”
小路生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重重地点了下头，说不会忘。于是秦二强两口子带着小路生走了，走出很远，又停了下来，相互说着话。隔了一会儿，小路生又风风火火地折回来，面对着王季和崔建国站好，脆生生的声音叫道：
“爸，妈！”
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了。一声爸妈叫得王季和崔建国泪眼婆娑，仿佛一切的付出都不足为道了。
患难见真情，通过这件事情，王季更加体会到了崔建国对她的好。当年的那个雪夜，她丢了孩子，却捡到了崔建国，准确地说，是被崔建国捡到了。失一个，得一个，难道老天就是用这种手段来平衡人世间的恩怨吗？
这么多年，她没受一点委屈，她享受到了在父母那里都不曾享受过的宠爱。唯一的委屈就是，她的孩子找不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还得找，哪怕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王季的身上，就是有这股倔劲。
这股倔劲，说好当然好，比如她现在的成就，就是凭借着这股倔劲争取来的；说不好也不好，比如找孩子这事，茫茫人海，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唯一的可能就是，捡到孩子的人家主动归还，否则就没有一点希望。
将心比心，如果是她，捡到一个孩子又养活了十来年，会还给人家吗？她不去想这个问题，她觉得事情在她这里，总是例外的。
报纸、电视都登过了，传呼机群发广告也试过了，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也贴过了，杂志上也连篇累牍地报道过她的寻子经历，可是她期盼的那个例外，迟迟没有来临，香港回归了，她的孩子没回来；澳门回归了，她的孩子依然没回来。
进入新世纪，中国的发展突飞猛进，各种商业模式频繁出现，一个个毛头小子，一个个黄毛丫头，鼓捣出一个个新鲜玩意儿充斥在市场里，竞争大了。王季虽然有基础，但毕竟属于老一代的思想，有点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生意越做越感到吃力了。
但不服输是她的性格，她拼命学习，学习新思想，学习新技术，学习打字，学习上网，又得打理生意，又得寻找儿子，各种劳累，各种压力，加上长期睡眠不足，加上长期饮食不规律，加上年龄大了，她的身体开始出现了状况，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但她不在意，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
相比之下，崔建国倒越活越硬朗，铁打似的，大小毛病都没有。他是1946年出生的，眼看奔六的人了，走起路来还呼呼带风，说起话来还中气充沛，开起车来还嗖嗖地超速，做起那事也孔武有力，王季甚至感到有点配合不上他了。她经常开玩笑说：
“要不，你找个年轻的哇，我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其实，说这是玩笑，那就是玩笑；说这不是玩笑，她倒有几分认真。崔建国这辈子都为她活了，从没为自己活过，如果他能找个相好的，她倒觉得欠他不那么多了。时代变了，有钱有身份的人，谁还没个情人？
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个女人能为他生个孩子，那倒是两全其美的事。她自信不会吃醋，或许还会对那个孩子像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亲，就像崔建国把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辛苦寻找一样。
当然这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假如愿望成真，她是否仍如此开通豁达，就不得而知了，崔建国没给她这样的机会。崔建国对此总是嗤之以鼻：
“再年轻也不如你，这事本来是相互的，你没这个劲儿，我也就没这个需要了。”
真还是这么回事，以后两人睡下，除非王季主动要求，否则崔建国绝不碰她。久而久之，两人倒仿佛都成了性冷淡。偶尔做一次，也是匆匆上阵，草草收兵。
说起这点来，崔建国仿佛就是为了王季而生的，她要时间长些的，崔建国就来个时间长点的；她要时间短些的，崔建国就能来个时间短点的，总是恰到好处。所以说，夫妻之间，恩情固然重要，性的匹配程度也不容忽视。
2005年的秋天，四十五岁的王季终于病倒了，连住了几天院都不见好，偏巧在这时，她之前发布在网上的一则寻人启事有了回应。那天，她躺在病床上刚睡着，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了，是一个广东的号码打来的。
“喂，您好，请问是王女士吗？”
“是，您哪位？”
“你不是在找儿子吗？”
听到找儿子，王季立刻振作起虚弱的病体，握紧了手机，咽了口口水。
“是的，请问您是？”
“我们是专业的寻亲机构啦，在全国各地都有办事处啦。当然，你应该能想到，这样的机构是不合法的，只能在地下开展业务啦。不过呢，我们为挣钱，客户为寻亲，各取所需，我觉得也不是什么违背道德的事啦，您说是吗？”
对方操着广东口音，解释了一通他们这个机构的情况。王季倒同意他的说法，如果他们真能帮她找到儿子的话，出一笔费用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人家付出了精力。这么多年，为了找儿子，她花出的钱无可计数，光是广告费堆积起来就能吓死人。于是她赶忙说：
“是是，请您告诉我，我的儿子在哪？确认了，我肯定支付酬金。”
“对您来说，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事啦。我们收集起全国各地的寻亲信息，建了一个数据库，你在找您的儿子，您的儿子也在找着您。我们通过计算机系统，把双方的信息一匹配，瞬间就找到的啦。”
王季立刻激动起来，若放在十年前，对方这么说，她肯定认为他是个骗子。认为他是个骗子，是因为他说得太玄乎。可是现在不同了，计算机和网络确实使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用一句广告语说就是，一切皆有可能。
公司里有个小姑娘通过网络就能和远在福建的男朋友面对面地聊天，这真是不可思议，比法海的金钵都神奇；就在前几天，王季用WPS写完一份总结，写完了才发现有个数字弄错了，于是返回头检查，逐个更改，可是文章很长，这个数据的使用频率又很高，累了半天也只检查完一小部分。
这时，就是那个小姑娘走了过来，说王总你这样改得改到猴年马月，抢过鼠标，点开文档上面的“查找”，输入那个错误的数据，再输入正确的数据，再点击“替换”按纽，没用一分钟就把全篇的错误都更正了。要知道，这篇总结，王季可是写了一个礼拜的。
王季真是大开眼界了，当时就想，如果找人能这么方便就好了，可不现在人家就有这么先进的找人方法嘛。王季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她说：
“您快说，我的孩子在哪？我信你们！”
“他在鄂尔多斯，也是内蒙的啦，他也正在找您。”
转了一下折，又说：
“不过呢，我们不会直接告诉您他具体在哪里，这个，请您理解，毕竟我们也得为我们的负责。人力啦，物力啦，财力啦，都付出没少。如果您直接去找他，事后又不承认我们，我们找谁说理去？”
又转了一下折，又说：
“不过呢，您放心好啦，在您和您儿子没见面之前，我们是绝不向您收一分钱的啦。我的意思呢，您亲自去趟鄂尔多斯，和我们当地的工作人员接个洽，和您儿子见个面，您确定了，我们再谈下一步合作。不知您有没有意见的啦。”
没等王季答话，接着说：
“那就这样啦，您自己考虑清楚啦，您去了鄂尔多斯打电话啦，号码就是这个啦。”
说完就挂了电话。
如果在之前，王季还有一点疑虑的话，那么现在，疑虑完全消除了。人家事先不收钱，不收钱就骗不了她的钱，最多浪费点路费。这时崔建国进了病房，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然后说：
“我得马上去一趟鄂尔多斯，这事宜早不宜迟，迟了怕有变。”
崔建国却不以为然：
“我觉得玄乎，怕又是骗子，咱们这些年可是遇到过好多骗子，一个比一个会编，编得都像真的。咱们当也上过不止一次了，还是慎重些好。”
王季说：
“我觉得这次靠谱，人家寻人的方法先进，事先又不收钱，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的地方也是咱们内蒙的。”
又说：
“不管真假，宁可碰了，也不能误了。我得马上去一趟，是真是假，去了不就知道了？你去叫大夫，就说我要出院。”
说着就要下地。崔建国知道说服不了她，就按住了她，说：
“你现在病成这样，咋去？还是我去哇。”
见王季迟疑，又说：
“咋了，你还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是你太辛苦了。”
“要是真能找到，辛苦七十二回我也没说的。”
“行，那你坐班车去哇，开车太累。”
“不累，就是三四百公里的路，你忘了我是个做甚的了？”
崔建国是个老司机，当年就是开着货车路过牛轭湾村时捡到的王季，开车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可就是这样一位老司机，这次却出事了。王季说的“宁可碰了，也不能误了”，是乡间的一句俗语，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人”是一个道理。没想到这次，她的话应验了。
崔建国这次真的“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