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开始看了本关于阿尔兹海默症父亲的书,叫《请你迷失在我身旁》(作者:岸见一郎)。虽然才刚开始读了一点,但分分秒秒都在引起共情。作者讲到得知父亲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时候,才回忆起之前的片段:长久独居的父亲开始健忘、用火不小心、和邻居吵架、无故花光所有的钱,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察觉父亲的病情。(我不禁默默感叹,原来所有的阿尔兹海默症前期都是这样的。)然而照看病人是一件十分煎熬和漫长的事情,作者选择了灵活的兼职以便更多的陪在父亲身边,但他自己也说道:明知道父亲是病人,但还是会因为生活琐事而失去耐心和父亲发脾气——这样做的同时也令他内疚着。后又提到社会福利等关于对老人照护的评级测试,其实是很难正确得到病人能力水平的,因为他们的表现时好时坏。作为病人家属,作者一方面希望病人照护等级低——说明病人没那么严重,可同时又希望病人照护等级高——可以减轻家属的照护负担。同样矛盾的心理还出现在父亲住院,作者一方面希望父亲早日康复尽快出院,实际上却暗自盼着父亲尽可能的多住院。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表里不一的念头,让他产生了更多的负罪感。
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成为了照护病人的极大折磨。
不得不说在爸爸刚住进医院的时候,我心里也偷偷的松了口气,尽管这口气很快地又提了回来。
去年三月时,冬天的尾巴还留下一些积雪和寒冷,好在已开始转暖,妈妈提议把爸爸送去康复医院。我默许了,原因有三:我自己不可能做到专业的看护、妈妈也年龄很大了照顾爸爸太辛苦、家里有病人的确是件艰难的事。
尽管妈妈曾经是医护工作者,也没办法日复一日的对病人充满耐心。我在家时,常常就是听着妈妈的吼叫声一整天,甚至凌晨三四点她也会因为叫爸爸起床去卫生间而大喊大叫。
在那时爸爸的病情让他行动越发不便,反应迟缓,几乎说不出五个字以上的句子了,昏昏沉沉,暴躁起来性情大变,又丧失了一半自理能力。要帮他穿衣,给他做饭,带他上厕所,给他洗澡……等等,可以说想要照顾好他,就需要完全放弃自己的生活。
旁人或许会云淡风轻的说上一句“病人嘛,脾气不好也正常,多些理解和耐心”。长期接触过病人前的我,大概也会说出这种话来。要知道你去探望老人或病人的时候,只是短暂的几小时,你可以为他擦洗身体,给他喂饭,为他更换尿垫,你可以反复耐心的和他说起往事,试图教会他使用电视机遥控器的开关键,你甚至愿意回答他一百次“你是谁”这样的问题,因为那只占用你很短暂的时间,而你总是带着大把的耐心前往。
当你每天都重复一样的状况时,就完全不同了。给他洗脚,他会生气的把水踢到满哪儿都是;给他吃早饭,他不会接着盘子,会把食物掉一地(当时坚持让他自己吃饭,是为了锻炼他的行动能力,如果喂他吃饭,会让他更快丧失自理能力);你告诉他不要掉到地上,他点头,你收拾了一地的食物残渣,转身他又把食物撒了一地;你让他有去卫生间的需求时告诉你,以便协助他大小便,他认真的看着你答应了,可下次还是弄了一身,你又要为他更衣洗床单。除了一遍遍的做这些相同的事,他还会看你打扫善后时在一旁笑起来,说自己是故意的。这种时候,哪怕你知道他是病人,哪怕他是你最亲近的家人,你也没办法做到心平气和的笑着说”没关系“。
最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这样的看护,什么时候是尽头。
妈妈一边反复擦着地,一边生气的和爸爸说:“我也拿你没办法,你不听话,吃了东西就吐在地上,说了也不听,我不能一天擦十遍地板吧?明天就送你去康复医院,让人家照看你吧。”爸爸坐在沙发上,认真的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没有什么反应。
我找了机会偷偷问过他:“你愿意去康复医院住一段时间吗?妈妈每天对你喊叫你是不是不开心?”(他们两人以前关系就不太好)
爸爸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是思索还是单纯的在放空,吐出两个字“愿意”。
我拉着他的手说:“你如果不愿意去,就告诉我,我来想办法,找护工之类的来家里?”
他摇了摇头。
我说:“那你去一段时间,好好配合治疗,做做康复训练,等过段时间就接你回来好吗?”
他又点了点头。
就这样,把他送去了康复医院。拜疫情zc所赐,所有的养老院、医院都不让探视,只能讨好护工,才能多拍些视频发回来。视频里爸爸吃饭很香,也有做康复训练练习走路的视频,可是短短几十秒,对于他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们都看不到的情况来说,还是远远不够,放心不下。
妈妈是个很矛盾的人,最初是她执意送爸爸去康复医院,又在送去后受到邻里闲话的影响,想要接他回来。
“你看看他们家,把老人送去康复医院就不管了,那能行吗,现在都不让探视见不到面,里头都虐待老人呢!”——我们从不缺少这种喜欢评头论足的街坊邻里。
最终一个月左右,妈妈决定把爸爸接回来。直接原因是某天她去试图探视还是不让进,和管理员大闹一番,无奈只得让护工把爸爸从病房楼里推了出来,隔着十多米见了一下。爸爸没生病的时候就是性情中人,见到家人登时哭了起来。虽然凭我对他的了解,客观来讲,他情绪激动而哭有多种原因——见到家人激动,想回家的难过,或是单纯的气氛烘托情绪上来了就哭了。但我觉得还不至于到“在医院被虐待”的程度,毕竟身在北京,又是大医院旗下的附属康复医院,不太会发生公开虐待老人的情况(顶多是不理睬老人吧)。不管是什么原因,看到他难过,作为家人,还是心里不好受,于是很快便把他接回了家。
爸爸不在家的一段时间,我们心里空唠唠的。坦诚来讲,内疚和放松感交迭在一起。没有病人在的房间,恢复了整洁清净,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我们也有了自己的时间。但意识到自己感到放松的心情,哪怕只有一瞬间,都让负罪感飙升。我抛弃了家人,而我却自得清闲,这不应该!我的亲人痛苦,而我也理应一起痛苦,我没有快乐和轻松的权利。这种自责和矛盾,就是病人家属经历的最大折磨。
或许我们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你二十岁,而你的父亲病了,且一病就是二十年,你要把自己的青春和活力都奉献给照看父亲这件事上吗?等把他送走,你已到中年,没有工作没有经历没有社交圈,又该何去何从?我也不知道,只是顺便提出这样的疑惑。
把爸爸接回来后,自然又恢复了之前鸡飞狗跳的日子。前几天妈妈还能和颜悦色,但爸爸的自理状态和之前一样,没过几天就耗尽了耐心。又陷入了无效讲道理、反复打扫、气急败坏、大喊大叫的循环之中。
我想起几年前爸爸的病还没到这样严重的时候,那时他还能独自下楼,经常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自己出门,有时是白天,有时候是凌晨,好在他腿脚还是不够好,最多坐在楼下被邻居发现。现如今病情加重,甚至连大门都不会开了,只能在家里折腾,倒省去了怕他走丢的风险,也不知道该喜该忧。
某日我工作结束后回到家,因为一些原因妈妈和我大吵一架,她把锅碗瓢盆摔了个遍,我知道她也是借机在发泄自己平时压抑的不快。最后半夜我跑到爸爸床边和他哭诉,我还说不论如何咱们三个是一家人,就算有时候妈妈性子急,你也不要生气,她也是为了你好,要积极练习行走和自理能力,读一读报纸,不要再恶化了。他拉着我的手,一直点头。我说,你以前还给我发微信呢,再学一学,看看手机多好呀,我不在的时候还可以给我打电话。(他生病前一向是个很时髦的人,喜欢电子产品,我还在用直板诺基亚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智能机,手机电脑都玩儿的很溜)爸爸在黑暗中坐起来,认真的听着我说,磕磕绊绊的郑重道:“我发誓,一定、一定把手机捡起来”。
在那个难过的夜晚,是爸爸安慰了哭泣的我,倾听我的委屈,又试图安慰我,下定决心发誓说要重拾使用手机。
我也以为事情会有转机(现在想想那时还是太天真了),但第二天他还是如往常一样,说不听,叫不动,食物残渣撒了一地,暴躁起来开始骂人。就好像我们昨天的谈话没有发生过一样,虽然我坚信多少是给他留下了些印象的,但那印象可能还是太小了,没办法成为他持续性的理性记忆。
就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照看爸爸的时候,又有了新的情况。四月的某一天他再次突发脑梗,彻底无法行走,我便叫了急救车,和妈妈一同把他送去了急诊。
溶栓效果不理想,因为这是他第三、四次脑梗了,只是缓解了右手的知觉,右腿还是没办法恢复了。于是家里又一次陷入了自责和愧疚的矛盾心情之中:他病情加重送去住院,希望他康复就等同于继续无尽的看护;又因为他住院期间,我们的压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而暗自想着有医院照料也不错。
这一次住院做了全面的检查,也是第一次直面了爸爸阿尔兹海默症的病情,脑萎缩、脑白质脑灰质改变等等。过往的一些事情一下翻涌回我的脑海里,甚至是四、五年前,爸爸重复买相同的菜、多次忘带家门钥匙、被传销骗钱等等,现在想来应该都是阿尔滋海默症的前期状况了。
也想起我抱着他哭的伤心的那个夜晚,他说发誓要学习用手机。
这个病最讽刺的一点就是,你以为你和他沟通了,他看起来听懂了,也思索了,甚至还回答你了,你会错把他当成正常人看待。你以为他会好转,但是他不会。我愿意相信那沟通只是在某个瞬间,让你们同频了而已。
医院三番五次的开始做检查,也是疫情期间唯一能见到他的机会,我几乎所有能陪同的检查都会过去。
有一次我陪着爸爸去做核磁,推着他的病床在大厅排队。结束后,坐在远处的朋友上来和我说:“我坐在这儿等你的这一会儿,看到来来去去的家属都跟你一个样儿,趴在病人身边急切的问‘你还认识我吗?我是谁?她又是谁?’”听朋友说了这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也看到了趴在病床前反复问着这几个问题的自己,就像大厅里很多很多家属一样,对着迷迷糊糊的病人不停地寻找自己的存在感。想来我们只不过是怕被亲人遗忘罢了。
后来我就不再这样问爸爸了,我会说:“我是雯啊,你是不是快要把我给我忘了?”他有时候会摇头,也偶尔会点头。如若碰上了他点头,我马上鼻子就酸起来,接道:“别呀,老爸,我是雯啊,你可别把我忘了,每天没事的时候就想想我!”说完又有点心虚,反省着自己做的足够好了吗,到底也没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又有什么脸面来要求他每天记一记我呢?
阿尔兹海默症是不可逆的,只能够延缓进展。唯有一遍遍告诉自己,才能稍许的缓慢的接受一点现实。病情的进展说来话长,后来又遇到了他无法进食、电解质紊乱、低钾血症等问题,暂不多说了。
最后我还是要离开了,因为工作和生活的一些原因,暂时没办法留在北京了。临走前的晚上我又去了医院,医生轰我离开,我说我不能,因为明天我就不能来了。
趴在爸爸耳边我说了很多事,他眼睛睁得明亮,我问他“现在清醒吗?”,他点头。他点头也不能代表什么,我心想。但还是滔滔不绝说了很多。
临走时我说,我要走了,这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你别O啊,等着我回来。
他又点了点头。
我说,我走了,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欲言又止,好像在措辞,又大概在梳理那混乱不清的思维,也许只是发呆了片刻,张了张嘴对我说:“我爱你。”
我强忍住眼泪(因为不想太多的影响到他的情绪,他无法吞咽,怕会呛到),低头亲了起他的脑门,抱着他说“我也爱你”。
他躺在床上也撅起嘴,冲着我做出亲吻的样子。
2023.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