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师傅

郭师傅是我们那边一个烧锅炉煤的。

我认识郭师傅完全是和我妈有关。我妈这个人,不甚爱交际,但我爸当时很忙,又没空陪她,她就把家周边的乱七八糟的人笼络过来,今天去那家坐坐,明天上这家玩玩,她选择的大多不是邻居,都是一些类似郭师傅一样的, 这也让我的故事有了开端。

郭师傅其人,很难具象化来说,他长得和我们那边乡下的中老年男人并无二般差别,一样的老式北京布鞋,一样的黑色工装裤,他黑红脸上泛的皱纹甚至让当时的我辨不清他到底几岁,四十多可以,五十多似乎也说得过去,他有一双老旧的皮鞋,如同他的脸一般老旧,在当时那个布鞋横行的城市,这姑且能算他一个特点。郭师傅喜欢抽旱烟,有的旱烟很劣质,我猜他抽的应该是这一类。我现在闭起眼睛,还能闻到那股味道,混合着他那间仄逼房间的霉味,成了他身上独有的标签。印象里,郭师傅的样子总是笑着的,傻傻的,憨憨的,带着西北男人特有的质朴和傻气。和郭师傅同住的还有他的老婆子和穿开裆裤的孙女,他的老婆子更没什么话可以描述,她甚至比郭师傅还要普通,一头短发,个子很小,笑起来像我奶奶,耳朵上也有我奶奶一般的金耳环,这让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他们一家人窝在一个锅炉煤旁边的小房子里,这是个这不到三十平米的没有窗户的密不透风的屋子。无论是白天黑夜,那里总也是一片漆黑,需要扭亮电灯,才能看清楚个大概,一进门就是一个木头桌子,上面坑坑洼洼,桌子也不是很稳当,我总担心他会倒,但是我担心的事从未发生,它维持它一贯的要倒不倒水准,就和我当时认为的这一家人一样。桌子右后面就是一张床,这张床是这个房间最大的物件了, 大概占据一半面积,这床也成了他们主要的活动场所,他们坐在床边吃饭,拉闲, 净钩子(光屁股)的孙女在上面滚来滚去,婆婆总要捞一把她那孙女,问她:“蛋蛋,净钩蛋你羞不羞。”孙女自是不答她,嘤嘤丫丫的,兀自玩得开心。床右边摆着一个老式洗脸架,架子上面挂着已经看不清楚本来颜色的毛巾,毛巾底下是一个印花搪瓷脸盆,脸盆旁散落着几块肥皂,状态和毛巾别无二致,让人遗忘肥皂本来的形态。

我去他那里的次数并不多,上他那边一般是洗澡前,要么是我妈诱惑我去,她会在我作业写完的时候提议,说是让我放松一下,我这样不爱学习的,说到能出门,还不是连连点头。北方也不比南方,不需要天天洗澡,我也不喜欢洗澡,我妈总是搓我搓得很痛,我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被拖去。去了那里我也很少说话,我习惯沉默,所以一般只有后者,会让我在那里久留。我们坐在那间小小屋子里,门常常是虚掩着的,就着昏黄的灯光,我妈在这里和他们拉闲,蹭他们的面食,让郭师傅给我做抓蛐蛐的笼子,他说他的手艺可以拿去集市卖的, 这话一点不假,他用麦秸秆编织的小小草笼,上面还有开关,一旦蛐蛐进入,就可以抽动其中一根,这样蛐蛐就被覆在里面,再也逃窜不出,我记得他家的西红柿鸡蛋面片和韭菜盒子,我妈虽跟着我爸早早去了北边,擀面杖那些事还是一概没学会,我自小家里都吃米饭配菜,看到外面吃馍馍就咸菜的,要吞一下口水。我记得很清楚,婆婆把面用水揉好,发酵,然后切段,用擀面杖细细得擀成薄片,擀地比饺子皮还要薄,大概是饺子一半大小,几近半透明,表面无比顺滑。煤球炉子上沸腾的西红柿鸡蛋汤,从空中飞入的面片,纷纷扬扬,掉落在那红的黄的汤里,白气一下子冒出来,卷走了部分面片,又在几秒后再度飘上来,红的黄的白的,再加上现切的碧绿葱花,笼着黄色灯光,又给这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带上一层虚幻的暖意。面片因是现擀,不再死气沉沉,多了一份活意,它们从我的唇边进入,还没来的及在口腔捕捉到它们,就滑入喉咙,胃里一瞬暖暖的。我妈也对这味道难以忘怀,以至于他们搬离后她买了一些馄饨皮,也假作那面片汤,可赝品终究是赝品,哪比的上真品。

郭师傅还会些土方子,大概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会一些,我妈那时肠胃不好,时常食积,她也不肯吃药,有时她会去郭师傅那里,他总有些法子,我记得他把筷子头抵在我妈肘部附近,这样轻轻地转动那根筷子,反复几次,我妈总有一点改善,我当时并不明白个中原理,只觉得是很厉害的。他还会讲如果有什么其他病症,可以在耳朵附近切开一个口,任里面的黑血流干流尽,就能好起来。我没有尝试过,我生病大多还是去医院挂水的多。

我对他们的记忆其实并不深刻,我们只在那块地方住了一年,就搬走了。而且他看的那个锅炉房后面的淋浴池也不再开了,我们就去别的地方洗澡了。后来,我读到小学也就回家那边继续读书,我妈也再没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这段记忆仿佛被丢失了。直到我读高二那个暑假,我妈终于带我去我爸那里过暑假。有天,我妈和我说,让我跟她去个地方,那天风很大,天也不是很好,在经常是晴日的北方,也算是个例外。我们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另个烧锅炉煤的地方,我以为我们要去洗澡,可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带,我有些好奇,但是我不习惯开口。我记得我妈进去了之后找了什么人,又匆匆的出来了。她在回来的路上,问我还记得郭师傅吗?我想一下,说记得好像有这么个人。“他死了,后来他去做工地上的活,不小心摔了下来,没撑过去,我刚刚去问了他以前的朋友,他告诉我的。”“怎么会这样。”“对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妈轻轻地应和我。”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我们把这样的话咽进喉咙里。风突然变大,席卷了我们的话语,只剩一片安静。安静到我们这样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安静到郭师傅这个人似乎没有存在过。我和妈妈裹紧外套,一路往家赶,再未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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