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从家里逃荒到新疆的时候,才12岁,那时候听说新疆能收留人,可以做苦力挣钱,叶云想都没想就背着行李出走了,给家里留下一封信,那封信还是他托人写给大哥的。
家里的日子太苦了,饥荒已经让很多人死了又活,活着又像死去,连树皮都抢不到的时候,叶云会和庄子里的小孩去河里捞蝌蚪吃,他现在回忆起来,已经记不得蝌蚪到底是什么味道了,讲起这段故事的时候,就像在讲述昨天他老婆做了一道菜一样轻描淡写。
叶云的爸爸以前是国民党的军阀,家里有几房姨太太,他妈妈原本是府上的丫鬟,老爷子最后收留了她,刚收了不久战事就吃紧,一家子东奔西走四分五裂,叶云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太多的印象,他和他的丫鬟妈妈也都没有赶上好时候。
他打听到新疆有父亲的兄弟,几经波折联系到了他们,那大伯是兵团的一个小官,也是一家子分崩离析后见到为数不多的亲人,好心收留了叶云,答应给他一份差事,也帮他把户口迁过来,以后一家人相互照应。
叶云也很努力,一开始干一些苦力活,住在婶婶家帮忙,那时候刚到新疆,从没见过白面的他第一次吃掉了三大碗干面,就那么空嘴吃,什么也不就,他说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那么甜的白面,吃完后自己撑到半夜都睡不着觉,他生怕第二天就再也吃不上这样白花花的白面。
在城里呆的久了,叶云开始长得白白净净,也从一位老师傅那里学会了摄影,饥荒也过去了,各家的生活也慢慢好了起来,叶云凭着摄影的本事,开始在二道桥上给人拍照,一张5毛钱,一天能挣七八块,叶云把一部分寄回老家,给哥哥嫂子做补贴,家里还有70岁的老母亲需要照顾。
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叶云的亲戚给他介绍了同龄的姑娘,姑娘也是待字闺中,为了让老丈人看中自己,叶云一开始很卖力的表现,终于定下了结婚的日子,两口子又辗转于各个城市之间做买卖。
从桥洞边上的地摊,到山脚下的餐馆,叶云和妻子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女儿3岁那年有了起色,夫妻俩凭着干劲,在市中心租下了当时“天价”的铺面,红红火火的开起了大饭店,叶云有了自己的bb机,也有了别人羡慕的大哥大。
最风生水起的那一年,叶云想起来要办一家面粉厂,于是又一鼓作气开了起来,面粉厂也轰动了家里的各个亲戚,亲戚都开始重新看待叶云。突然有一天,新闻开始报道禁止私收粮食的政策,叶云的面粉厂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堆废铁,前半辈子的积蓄,只剩下市中心的那块宅基地。
叶云的妻子望着叶云说:“没事,别怕,还有我呢。”她拉下脸去问亲戚们借了钱,又重新租铺面,开饭馆,那时候女儿刚6岁上一年级,正是惹人疼爱的时候,叶云不管去哪儿都会带着姑娘,骑三轮车的时候还会专门在三轮车里焊一个小凳子,上面做上一个像沙发一样的坐垫,精致又美观,谁见了都想让叶云给他们也做一个,但叶云说不做,给钱也不做,这个给我丫头做的。
叶云的手工活做的极其好,又细致又周到,他会推三阻四所有人的请求,但他从来不会耽误女儿的要求,他觉得能为女儿做事是一种自豪,像是在寒风中骑三轮车但有女儿坐在后面就不会觉得辛苦的自豪。
姑娘也很懂事,牵着小手领出去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从来不会张口问叶云要东西,实在想吃了就开口问叶云:“爸爸,这个东西什么味道啊,贵不贵”,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会判断什么东西可以买,什么东西不能买,哪怕心里喜欢,也说不想要。
女儿15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去远方,临走时叶云悄悄给了她一部粉色的手机,说别让妈妈知道这是他私房钱买的,知道很多年后她才从妈妈那里得知,那年家中发生很大的变故,为了不让她在千里之外担心,叶云每天去工地打零工,捡很多不要的电线缠在腰间带回来,一根根剥开卖了,一点点攒起来的钱给姑娘买了部手机,他怕姑娘被人看不起,也更怕别人姑娘有的他的姑娘没有。
叶云第二次经历风浪后,已经年过半百了,那年老母亲也寿终正寝,他离家40年,见到母亲的时光,寥寥无几,从那之后叶云好像跟故乡又离得远了一些,但母亲的离去,拉进了他和哥哥之间的联系,妻子说,叶云只有每次打电话时候的笑才最真实。
叶云现在常常会拉着女儿讲过去的事情,有时候讲过的故事又会再讲一遍,他讲故事的时候,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语气平稳又坚韧有力,他一次次讲着相同的故事,女儿也一次次听着,好像每一次听都像是再听新的故事。
她知道这是属于父亲的散文诗,是那一代人独有的印记,父亲的历史也是那一辈人的历史,她虽然没有见证过父亲的过去,但是她用自己仅有的记忆见证着父亲的存在,在父亲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可以让父亲毫不犹豫答应她要求的丫头,而在她心里,父亲也永远是那个无论任何人都比不上的男人。
也许很多年后,这些记忆会想旧报纸一样泛黄抹去,但父亲的故事会埋藏在这片土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创造一个又一个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