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有一段讲到:“如今人人都力图最大限度地各自为政,都想在自我封闭的状态中追求生活的完满,其实他们的一切努力并不能得到生活完满的结果,只能是彻底的自我毁灭,因为充分确立自我非但没有成功,反而陷入十足的自闭......因为人已习惯于仅仅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与整体割裂开来;不相信别人的帮助,不相信他人,不相信人类这一观念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他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失去他的钱财和既得权利。”
在美国因为疫情自闭大半年的我看得很有感触,就我亲身体验而言,之前有段时间我也曾执着于追求个人的完满性,也曾把体验与感官享受当作人生意义,但后来越来越觉得虚无,我慢慢发现与他人的关系还是重要的。存在两类时刻我能真正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一是自我突破的时候,二是与人深层次交谈,或者与朋友畅谈的时候。正如黑格尔所言,自我意识不只有自为存在的本质,也有自在存在的本质,只注重前者就会被后者作为否定的本质所吞噬。而且,我突然意识到我之前已经在很多不同领域的作品里见过类似的意思了。
比如前两天看漫画《浪客行》,宫本武藏追求天下无双堕入杀戮螺旋,屠了吉冈满门七十六人,陷入迷茫,然后npc泽庵和尚说:“我得到了顿悟,不跟上天联系起来,那么生存就只有痛苦。假如诞生真的有其价值,那么就给我一点启示,之后我就可以接受自己的存在。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光,门扉开启,长久被关起来的门扉不计其数,但它们都一起开启了。自由本来就是这样,与你一直以来认识的自由是不一样的,人,是无限的.....所以你完全是自由的,只要你的根交给上天。武藏,你身上所承受的痛苦,是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不会理解的痛苦,不过即使这样,上天也还是和你联系在一起。”
当然,最经典的例子是《浮士德》。浮士德厌倦了埋身于“兽骨和尸骸”,即科学与理性,与魔鬼签订契约,投身于“生动的自然,尘世的欢乐,放荡的生活”,献身于“销魂的境界,最痛苦的赏玩,被迷恋的憎恨,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可一个接一个转瞬即逝的欲望并不能使浮士德真正满足,直到最终在他与村民们齐心协力挖河渠的时候才感叹道:“停留一下吧,你是多么美呀!我的浮生痕迹才不致在永劫中消退。”
大概是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开始吧,人类的个体意识逐渐膨胀。资本主义下的现代人尤是如此,因为在市场经济下,无论你是谁,社会地位如何,爱好什么,总有相应的商品来取(ge)悦(jiu)你(cai)。铺天盖地的自媒体都在宣扬为自己而活的价值观。个体性得到充分尊重的时代当然有好的一面,但是当注意到连最不学无术且作为资本爪牙存在的娱乐明星们都开始bb着“做自己”的时候,我就开始懵懂地警醒到事情已经不太对劲了。
有一个很基本但是很多人却意识不到的事实:人根本不可能摆脱社会和其他人而存在。只要细想就能意识到,包括行为语言规范,思维模式,世界观等在内,所有这些能让人成为人的东西,我们统统是从其他人(包括活着的和死去的人)身上习得发展来的,不可能作为个体凭空创造出来。甚至连我们的价值观——即所追求之物与生命之意义——极大程度上也是被我们所处的共同体所规定。即使是最独立最自由的纯数学研究工作,最起码也预设了成果能被同行和后人看到,即普遍性和永恒性。假想把一个人放在孤岛上永远与社会脱离,即使衣食无忧,即使他很会自娱自乐,由于意义感突然真空,其结局大概率也就是涂尔干《自杀论》中分类的利己主义自杀。
因此在我看来,所谓的“做自己”只能作为一个理念或幻象而存在,根本不具备现实性。诚然每个个体生命都是宝贵的,但是是在整体之中而宝贵,以人类具有共性为前提。人生在世总要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如果把自己从整体中孤立出来,极端地重视个人追求和欲望,最终只会沦落到叔本华所描绘的在痛苦和无聊两点间无限摇摆的虚无的悲惨境地。
几年前在德国的时候我读过一本谢林哲学的导论性读物,记得里面讲道,既然作为单一整体的世界是善的,是同一的,那么恶又是从哪里而来呢?答案是,恶的起源正是整体的部分想把自己孤立出整体之外(其实就是黑格尔经常说的自为存在)。
与谢林哲学并驾齐驱的黑格尔哲学也是强调整体性的。当然,黑格尔说的整体不是抽象的整体,而是保留了全部个别形态的整体,也就是所谓的扬弃。私以为,整体与个别的对立是整个黑格尔哲学中最深刻的一对辩证概念之一。在黑格尔看来,每个个别意识都是绝对精神的个别环节,因此我与其他主体是同一的,这就是著名的“我即我们,我们即我”。在《精神现象学》里,在黑格尔讲哀怨意识还有后面讲伦理的时候都指出了很重要的一点:个体把自己的本质地位拱手让给持久不变者(或伦理),或者说献身,反而同时赢回了自我。
这里可以举一些例子。最吻合的例子当然是宗教,个体把本质地位让渡给上帝,与此同时获得了心灵的安宁与人生意义。国内无神论者多那就再举个科学的例子:一个好的科研人员必然要把自己献身给科学,同时也收获了称职的科学家的身份。所谓献身,即自己主观的兴趣是第二位的,问题就科学本身而言的重要性才是第一位的,或者说学术共同体的理性意志是第一位的。正如韦伯在《以学术为业》中所言:“在科学的领地,个性是只有那些全心服膺他的学科要求的人才具备的,不惟在如此。我们不知道有哪位伟大的艺术家,他除了献身于自己的工作,完全献身于自己的工作,还会做别的事情。即使具有歌德那种层次的人格,如果仅就他的艺术而言,如果他任性地想把自己的“生活”也变成一件艺术品,后果会不堪设想。”
有时候我会觉得,人生在世总需要把自己献身给一个或多个东西,若非如此就无法真正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
顺便一提,我之前总是惆怅人类精神遗产太多我没有精力全部消受,现在越来越觉得顶级的思想作品往往是高度相通的,所以没必要也不应该太贪心,还是应该认真咀嚼与自己有缘的那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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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开始更新被搁置了好几年的微信公众号,知乎专栏文章将是公众号文章的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