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在一个倍觉凄清的中秋夜,大观园众人散去之后,史湘云和林黛玉还不肯睡去,她们在凹晶溪馆临水而坐、月下联诗。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 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这般清池皓月,如此幽漠寂寥。
她们依“十三元”韵联诗,你一句我一句,机锋应对,妙语迭出。诗正对在兴头上,突然间荷花丛中一阵乱响。湘云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了好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瞬间,那鹤影乘着月色飘然而去。湘云灵感顿生,接前边的诗续了一句妙语:“寒塘渡鹤影”。这个句子意境清奇,以一个“渡”字写出了鹤的飘逸以及环境的冷清,实为难得之巧句。应该取意于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诗:“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及苏轼《后赤壁赋》“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一段。“寒塘渡鹤影”因一只受惊的白鹤而起,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黛玉苦思词穷,竟要搁笔了。她举头看月半天,突然,才思敏捷的黛玉接出了下句:“冷月葬花魂”。
“葬花魂”,本系黛玉事,“花魂”与“鹤影”也自然成对。这个句子一出,立时工稳地压住了“寒塘渡鹤影”,而黛玉也力竭,不能再翻出下句了。月光不知为什么美得那样无情,那样冷绝白绝,触手成冰。在这样凄婉的时刻,谁在为花儿的短暂美丽而哀伤。黛玉感叹曾经鲜艳的花儿,在孤独中被葬在这寒寒的月夜,而自己也终有一天在寒寒的月夜中死去。从此自己的生命在世间永远被冷月埋葬,只变成没人再知道的魂魄而已。对于“冷月葬花魂”,湘云一听,拍手叫绝,赞道好极,非此不能对,但又随之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度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栏外山石后一直在聆听的妙玉,也转了出来止住,说联诗清雅异常,只是有几句过于颓丧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
少时读红楼,一直很喜欢“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冷月葬花魂”,仅仅五个字,都足以成为林黛玉的精神传记。她其实一语成谶预言了自己的命运。林黛玉短短的一生,先是葬花,接着为花所葬。寄人篱下,抑郁而夭,家乡远在天涯,林黛玉死后很久都无葬身之地,只能葬于月下,葬于花丛,芳魂一缕随风散,她多么渴望能回到南方,那温郁如梦的南方。
最初读“冷月葬花魂”句子的时候,我还在南方之南读初中。远隔那么多年回头望去,不知为什么,记忆中,常在校园中一株高大的凤凰木下读书,纷飞如蝶的红色花瓣,散发着成熟的香气,飘散在多雨水的夏季里,缠绵又湿润。那时候的我,坐在南方的月夜,无尽的夜,闪烁的星空与地面之间,空气中充满着甜美透明的芳香。那时候的我,少年不识愁滋味,心中渴望幻想的,却是行走四方,每于日落疲惫时,坐在荒凉而空茫的城垛上,独零零地坐着,山脊上冷月无声地升起来,月色如一把寒刀,森森闪着冷芒。那时候的我,迷惘天真的望着虚空,沉浸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红楼中,伫立入天地悠悠的时刻,花季之年,却已过早地领略,曲终人散,风冷月残,谁在花阴里呜呜咽咽地吹出一缕悲箫。
如今,夜来忽梦少年事,千山冷月惊回首。
一弯冷月照寒窗,北风阵阵满地黄。凭窗望去,满目萧条,我已身处当年想象中的北方。挺得笔直的杨树秃枝干裸,残存的几片叶子瑟瑟抖动,干枯的衰草默默低吟,似乎大地万物都在寒凝中进入了冬眠状态。那千古高悬的冷月,莹莹然地镶嵌在夜空上,透薄且纯净,有淡淡的微蓝色的忧郁,无尽幽深苍茫。想起《红楼梦》前半部分是笑着的,后半部分是哭着的。前半部分是热闹的,后半部分是凄凉的。如果说前半部分让人温暖,后半部分则倍感冷清。越来越冷清,直至曲终人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好像人生也是如此,到头来真是寂寞如雪。
长安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欲将杯酒邀月饮,酒尽壶空意茫茫。
一片江山南来北去漫赢得幽怀难写,寒塘渡鹤冷月葬花算而今重读须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