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里余香

每逢端阳，那粽叶的清气便如一道无形的绳索，牵拽着我重返童年。童年里，粽子之味，香得如此深切，几乎成了我心中节日的符号。

祖母每年此时必在厨房中忙忙碌碌，她双手翻飞如燕，灵巧地裹着粽子，箬叶轻卷，糯米拌着红枣，便乖乖地卧了进去，再被棉线紧紧缚住。蒸锅上白气弥漫，水声沸腾，香气便从缝隙间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粽子蒸熟之后，剥开那层青翠的箬衣，米粒晶莹黏糯，红枣蜜意渗开，蘸点白糖入口，便是幼时我独享的盛宴了。除了粽子之外，我尤其记得澄黄柔腻的糖糕，在油锅中吱吱作响，刚刚出锅时烫手烫嘴，却令人无法抵抗那诱惑，咬下去外皮焦脆，里面软糯香甜；另有大蒜头，煮得软烂如泥，祖母说吃了能驱邪避疫，我虽不喜其辛辣，也只好遵命吞下几瓣——那时总觉得这不过是过端阳的规矩，哪知其中沉淀着民间多少朴素的信念和岁月里无声的牵挂？

后来我渐大，祖母却渐老，最后终于远去了。节前蒸煮的粽子凉了，蒸腾的水汽也消散了。我独自坐在窗下，剥开一只粽子，米香依旧，甜糯依旧，但仿佛缺失了某种魂魄；那糖糕的油香，也似乎隔世经年，不复当年滋味了。物是人非，心绪如丝，我忽然想起了许多故人：屈原行吟泽畔，伍子胥怒目悬门，他们胸中横亘着家国山河的巨痛，遂在端午的传说中留下了魂魄不灭的刻痕。然而我家的端午，却向来无涉那般惊天动地之悲情；祖母一生平凡，她的心思和愁肠，只系于家人的饥饱冷暖，于柴米油盐的烟火里默默延续着日子，而那种坚韧的生存哲学，恰似粽子——用箬叶小心包裹着，以棉线扎实系牢，在时光里熬煮着自己的生命。

如今再剥开粽子，我竟无端生出一份领悟：粽叶裹护着糯米，棉线捆扎住粽身，恰如人生一层层的束缚与保护；及至我们解开束缚，热腾腾的粽子在盘中略略散开，那未加矫饰的米香与枣甜便坦露无遗。生命也当如此罢？即使要受些绳线之束，亦终需在某个时候坦然敞开自己——剥去矫饰，才能尝到那由内而发的本真滋味。

粽香渐淡，糖糕的甜香亦已飘远，然而那些味道，早已在我心底结成了绳扣，拴住了童年与故人，也系住了生命里最恒常的滋味。原来人间万般束缚，皆为了守住内里一点温软的甜；即便岁月如江流奔涌，只要箬叶尚青，绳结犹在，我们便总能在某个端午，寻回那沉潜于时光深处的滋味——那是尘世烟火的真醇，足以熨帖所有离散的凉薄，提醒我们曾如何被深爱地包裹过。

在时光里熬煮自己的生命，纵有绳线之束，亦终将坦然敞开——原来人间万般束缚，皆为了守住内里一点温软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