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了什么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别让他们知道,是我给你说的。

上完《竹节人》,他们在偷偷锯毛笔杆。一根笔杆锯成三段,保证自己对竹节人三分之一的控制权。用鞋带穿过九支断笔杆,做成竹节人。他们没胆子在课桌上开缝,把两张桌子怼在一起,透过桌缝拉小人,小人像发癫疯一样抖动。

我还在思考他们做小人是否合理,他们已经跨入到享受“抽筋”的快乐。

他们做竹节人,不光为了让小人打架,还喜欢看竹节人“被剪”。当竹节人的关节露出鞋带,出剪剪断鞋带,竹节人就立马散开,像被“抽筋”。出剪者会得意地炫耀“筋软了”“筋软了”,享受崇拜。

我必须介入了,因为我的办公桌上多了一把剪刀。

老妈打来电话,让我回去陪老爸看病,说老爸吃完晚饭起身,突然没力,瘫倒在沙发上。我抚摸着办公桌上的剪刀,让母亲再等我一天,后天就放假了。母亲说,父亲哭了。我把手机拿到脸前,另一只手在听筒下,捻着手指,摸着一条看不见的电话线。母亲说:“他说,他快要死了。”

开学前,我陪父亲去一个乡镇小诊所看病,听神医聊了一下午的天。神医下午只接诊十五位患者。老爸抽的第十四号,他用手指摸着额头,瞌睡似的闭了眼,好像随时就能栽倒过去。我扶老爸找了排椅坐下,新鲜地看诊所里挂的锦旗,2019年,2020年,就是没2021年的旗子。老爸说,21年的旗子在屏风后面挂着。

屏风后的区域不大,差不多火车里一个包间的面积。看病的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听着全是些放屁、打嗝、吃不饱、睡不着的毛病。病人们一个个瞪大着眼睛,警惕地比对着手上拿的签码。包间里一张红色办公桌,两把黑皮木坐椅,一张蓝色折叠床,还有满墙的参考答案。

医生端坐在屏风后边,像说书,病人的工作、吃饭、拉屎、房事,全部被医生大声广播。医生说的最多是要养生,不能熬夜。医生会用五行阴阳耐心地给病人讲解,他们是什么体质。讲的时候时不时问听懂没,听不懂的地方划重点,写在药方后。

看病的最后喜滋滋地拿着药方,从锦旗上抄来一句,“妙手回春”,然后拿着答案去抓药。

下午我到了家。客厅空得像一只发黄的大衣柜,天花板上有黄色的云,那是老爹三十年如一日坐在屋底下抽烟熏的。

父亲不瘦,但没有大肚子,身材比较匀称,甚至有点帅。我记得小时候车祸住院,父亲在医院照顾我,整天赤红着脸,像喝了酒一样,穿着皮衣,梳着油头,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香味。

竟然没看到他抽烟。他仰躺在沙发上,用两只透明的拔罐杯吸自己的肚子。他听别人说拔火罐对身体好,就买了一套电子拔罐器。

收到拔罐器那天,他叫我看说明书教他操作,我看说明书上写,“负压美容仪”。功能:拔罐、美容、丰胸。父亲正拿着最大的两只罐子把玩,还问我,最大的罐子为什么罐口不是平的,而是凹的。母亲在做饭。父亲拆快递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做饭,锅铲激烈地打击锅底,像铁剑一次次敲击盾牌。

“你怎么回来了?”

“给你看病。”

我应了老爸一声,去厨房找老妈。老妈正在做饭,她很高兴,为我炖了排骨。我小声问她,怎么回事?老妈说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哥哥看过,看不出毛病。我又问,哥哥在哪个科室?老妈说,好像是外科。

老爸身体不舒服,大概有半年,从暑假装修院子开始。院里三间房,除了客厅,都换了新。装饰风格一律干净的素白色。客厅有床,不装修是为了保留奶奶生前的痕迹。奶奶是得病走的。六十五岁开始,被软禁在床上十年。奶奶走后,父亲像丢了魂,他就睡在奶奶的床上。母亲住东屋,我住西屋。

新屋装修好,母亲换了新衣柜,白色玻璃柜门上开着鲜艳的红色玫瑰花。装修结束,父亲开始看病,村里的,镇里的,乡里的中西医生,全看了一遍。母亲一开始心惊,让父亲稳住在一个医生那儿看病,说吃百家药,不管用。父亲说,总得找到一个看明白的。他听人说,外镇有家诊所的中医很有名,要再去试试。

这次,老妈让我跟着。神医把手指搭在老爸的脉上,没说话。老爸说,是电工介绍他来的。神医点点头,换了另一只手号脉,问老爸晚上几回厕所,起夜不。老爸偏了头,说不,我看到老爸的眉心有根毛。老爸开始抢答,医生,你说我是不是脾胃不调。

医生说测测血压,老爸挺起袖子。还没等水银汞柱落下,医生就骂出了口,高血压180你还想不想活了?老爸的脸瞬间变成了紫葡萄。

母亲做完饭,给父亲煎草药。我看还是那家诊所的草药。父亲吃了半年草药,情况没见好转。下班就在家里躺着,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两个小时电视。没人理他,他就哼哼着头疼,然后躺在床上拔火罐。

老妈让我给哥哥打电话,明天带老爸去市医院看病,让哥哥安排。说话正当,父亲从客厅走出,出了大门。老妈停了锅铲,让我跟出去看看。

我不情愿地出门,没看见父亲。母亲摔了一下锅铲,让我再走远点找找,看他是不是在打电话。

小时候我挨了打,就会蹿出门,躲在村里房屋的小巷间和老爸捉迷藏,老爸总是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巷口或是巷尾,堵到我,却是不抓。放我再跑几条小巷,多堵我几次。直到我放弃逃跑,绝望地冲上来和他对打。现在,都是我自找的。

吃了晚饭,父亲和着草药,吃了一大把六味地黄丸,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头下枕着一个按摩枕。我给哥哥打了电话。下午着急回来,一路打车,头有点头晕。

老爸说,他买了根刺血笔,可以给我额头上扎两针,放了血,头就不疼了。老爸从茶几下掏出一个微型棺材样的塑料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根金灿灿的笔。

我问老爸,你怎么买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老爸说,生病了,就得什么都备上。母亲笑了没说话。我没让老爸刺。老爸搬出美容负压仪,让我给他一边拔罐一边放血。

我摸着塑料罐,塑料罐的表面像有一层透明的油,罐身上全是指纹。

“我不敢。”我说。

我看着老爸自己摆弄着塑料罐,他眉心的毛又长了点。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老妈发给我一个视频,是一个美容院的广告视频。她的声音一出来,我就减小了音量。我看了眼老爸,他没反应,此刻还有电视声音和美容仪的声音。

她理了短发,不过依旧是烫着卷。广告里她的声音正经很多。母亲没说话,我在想,她在想和我说什么。老妈问过我,还记不记得小翔,他们家现在做生意。小翔是我车祸住院时的病友。我断了左腿,他断了右腿。我们俩躺着当了两个月的好朋友。我给他唱过歌,他妈妈给我倒过尿壶。我爸那时候忙着打麻将,医院里的赌鬼不比外边少。后来,老爸会和小翔的妈妈帮我们出去买玩具,我不得不让查房的护士帮我接尿。

小翔比我先出院,小翔的爸爸接他出院。一个个子不高,有点小肚子,笑起来像冬瓜一样的男人。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大人之间留了电话。小翔没找过我,我也没找过小翔。

我说要回卧室休息。老爸拔下罐子,抱着负压美容仪往起站,还没站直就脱力了,像秤砣一样,屁股向沙发坠去。我下意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我走过去,接过父亲怀里的美容仪,放到了柜子里。脑子里想着自己蹲了很久,猛地起身摔跤的样子。

母亲继续玩手机,没再给我发消息。自我车祸回来,手机成了老爸老妈宝贝的重要工具。到我有了手机,也加入进来。睡觉前我在想学生玩的竹节人。我不反对他们做竹节人,但他们不该锯毛笔杆。书法老师一定会说,小刀、剪刀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我继续想,被剪散的竹节人是什么样,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打车和父亲去市里,他掏的钱。老妈不让老爸买车,老爸也没钱买车。医院里的人很多,过年一样多,不吵闹,每个人都是崭新的,在悠闲地散步。父亲没找到座位,和我站在门诊大厅,催我给我哥打电话。和我这边的吵闹不一样,哥哥那边很安静,他让我去急诊一楼,说李秀丽医生会找我。

我顺着感觉走,找到一条安静的小道,墙上刷着两个鲜红的大字,急诊。推开两重厚厚的门帘,进了急诊部。前台的三个护士顾不上抬头看我们,一个接打电话,两个敲打电脑。医生和护士像精子一样穿梭在各个病房,楼道的排椅都是空的。在地面不起眼的位置,站着几个普通人,手里拿着白色单子或白色病历袋,戴着鸭舌帽,从鸭舌帽后的调节扣,露出颓唐的头发,眼睛被地钩着,抬不起头。

老爸问我现在怎么做,我领着他坐下,说等着,像办公室里等老师下早自习的家长。

面前的白瓷墙开了眼睛,升起一块淡黄的阳光。父亲刚才还神采奕奕,现在有点急躁,不停地抿嘴唇。不知道用不用抽血,为避免再来,从昨天晚上十点开始到现在,父亲没吃没喝。

在乡镇神医那查出高血压那天,母亲问我,医生说了什么。父亲晚上没看电视,把村里得高血压的老兄弟叫来,给他测量血压。还打电话报告给了姑姑,说自己高血压200。姑姑让老爸别担心,说奶奶有高血压,可能有遗传因素。我一直知道奶奶有病,不知道是高血压。看老爸的表情,和我一样。

第二天,我陪父亲去了县医院,做抽血、心电图各种检查,除了高血压一切正常。做检查的医生问,父亲多大了,父亲说五十三。医生说,这个年纪高血压正常,让父亲戒烟戒肉,避免劳累。老爸给老妈重复避免劳累,我重复戒烟戒肉。

老爸让我把水杯给他,他想喝水。我说不行。他说,就一口。我把包传给他。包里除了水杯还有他检查的各种单据、药品。他拧开水杯,抿了一口水,巴砸了几下嘴,眼里有了光泽。

哥哥打来电话,说李医生过不去,在查房,让我们再等一会儿。他让副主治何云萍过去。老爸问我,你听到了什么。我才发觉,这一路上,别人说的话,他都要让我重复一遍。

墙上的阳光消失了,真好奇它从哪来的。一个小护士走到我面前,叫出了我的名字。她把我们领到2号病房。我叫何医生的名字,引老爸坐下。老爸坐得挺直。

医生问老爸哪不舒服,老爸说胸闷、头疼、乏力,高血压。测出高血压180,吃了两个月药,150,160还是下不去。医生看了看之前的吃的药和检测单,问父亲多大了。父亲说,五十五。医生说,除了高血压,其他指标没问题。还有其他症状吗。

父亲问何医生,他是不是脾胃不调?我打断了父亲,说他吃完饭,会全身没力,突然瘫倒,像被抽了筋。之前医生给他做听诊,说他心率好像有问题,可查了心电图,无异常。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神,是小巷子里相遇,我绝望对打的眼神。

何医生指示父亲脱衣服,让护士推来机器准备做心电图。医生让我去前台挂号。

我说挂号。前台忙碌的护士问我,挂什么号,她们没接到急诊,问我怎么来的,谁让我来挂号的。我用手指着2号病房,想让她走出来跟我看。

护士看了眼方向,手指停在键盘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2号病房里的谁?

真受不了女人的注视。好像这么看着,就能听到什么。

何医生出来了,双手插兜转到了前台,走到护士耳侧,说我是她亲戚。护士噢了一声,开了单子。

测了血压心率心电图,除了血压有点高,其他无异常。父亲还躺在病床上,在采血,像我小时候躺在病床上看他花钱。出门前,母亲发消息叮嘱,让我千万别用自己的钱给他看病。为了看病,每月已经给了老爸两千块钱。这次又多给了三千。他现在不抽烟,不打麻将,只看病,钱都去哪了?

老妈因病在家,老爸一个人挣钱,老妈管账。我上学找老妈要钱。我工作了,我和老爸两个人挣钱,老妈管账。老爸向老妈要钱,看病。老妈说,他看病竟然比我读书还费钱。

何医生说,检查头疼,可以做脑部CT或者脑血管造影。父亲问多少钱。医生说,CT  250,造影一千左右。父亲在犹豫。

我说,检查检查。医生说可以先做CT,CT有问题,再做造影。医生给我们开了一张黄色申请单。我领着父亲出去。父亲问我刚才干什么去了。我说去挂号,送血液样本。父亲接过申请单看,说急诊两个小时就可以出结果,真快。

我拿着黄色申请单和父亲一起去CT楼,CT楼里的人竟然比门诊大厅还多,手上都拿着白色申请单,拥挤在CT室门口。我上次见这景象还是我上大学开学报到。父亲用壮硕的身躯挤出一条路帮我领住宿用品。

父亲看着手里的单子,问我,急诊是不是能插队。我不知道,也没感觉。在大厅里搜寻着有没有其他拿黄色单子的人。发现一个黄色单子,他也在看我。

排队做CT好像都不知道顺序,全凭医生从广播喇叭里喊,叫到谁谁做。父亲拿着单子问了保安,保安指了预约窗口,让我们直接插队。然后让我们去头部CT室排队。医生强调了一下申请单,一定要先把申请单递进CT室。

头部CT室在大厅的侧边,一个狭窄的楼道走廊里,竟然挤了一二百人。我挤在前面给父亲开路,挤开一个口儿,人刚过去,口就立马合上了。单纯做CT的病人应该不多,陪同的家人多。越靠近CT室门口,穿病号服,坐轮椅的人越多,甚至还有一个躺在病床上的。

CT室的铁门一开,病人主动、被动地往里挤,门口两个护士秦琼、尉迟恭一样地架起胳膊,抵住人流。手里攥着一沓申请单,念名字。

有病人喊,医生怎么还没到我们,我们都排了一个多小时了。护士不解释,只是接过新递进来的申请单,叫到该做的病人,然后关门。我穿过一个人的肩膀,想递申请单,距离太远,护士没看到。回头看了眼父亲,他上半身飘着,下边已经站不住了脚。两只眼睛开始迷离,看着我的轮廓说,他头晕,出去等。

挤进来很费力,滑出去像鱼。楼道窗户底下有凸出来的外置暖气片,一人厚,没有暖气片的凹处铺满了人,在乱哄哄的楼道里,我就是挤在坦克履带缝隙里的巧克力棒。

趁着下次开门腾出让人出去的空隙,我把申请单给了护士。在众多新缴的申请单里,我被放在了第一个。

我找准一个窗台,跳了上去,填补了窗台上边的空隙,支起耳朵听门口排队的人聊天。他们交流着时间,恨不得把消耗的个把小时浇上油,切开,用刀抹在开门露出的两个护士身上。他们咒骂,这么多人等半天,连个顺序都不知道,没病也给折磨病了。我抬头看到CT室门口是有个放电视的支架的。不过没有电视,只留一个断掉的接口,像被生生掰断的半截胳膊,吊在门上,露着红、蓝胶线。

又有人骂,肯定有人插队,他在门口守着,看着有不少在他后边排队的人,提前进去了。

插队的,好像是急诊,黄色单子,有人说。

我尽力收蹲在窗户上,侧蹲着,收起露出的脚,避免戳到别人的背。我看着门口不远,躺在病床上的一个病人,他大概是这里最舒服的人,被迫在人挤人中,占有一个床,以及床上的天空。

突然楼道口有人用喇叭喊,说是急诊借过,病人躺在病床上的,让大家让出一条路来。刚才已经送过单子,下次开门就要进去了。

没有人理会,最多是身子再用力往身后的墙或者人上,靠着。门口的人压根没听到,沉浸在谩骂中,我站得高,看到了先机。

楼道口的喊完不废话,床头两个壮汉推床往里进,果然有人像我一样跳上了窗台。外边的床开到一半,被前边的人叫住了,说里边还有个病床。推床的壮汉,喊了一句,大爷的,让让吧。这次整条楼道的人都知道了。

急诊床出去,楼道里的陪同家属们也都出去。里边的床被推了出去,狭窄的楼道实在挤不下两张床,何况床上都有病人。

楼道一下宽敞了,急诊床穿过这条战壕,守卫的尽是些瘦弱的颤巍巍的,老人、妇人,一个个像废园里的枯树枝,我是挂在窗户上的蝙蝠。

CT室门开了,如急诊床所说,病人进去了。那是一个干瘦的人,不知道男女,用一个外套包着头。细细的脖子像是锈蚀的风铃里脆弱的铃舌,在轮子咯吱咯吱碾过门框的时候,我听到草根断裂的声音。

“他咋回事?”

“脑梗。”

壮汉摸着口袋,裤兜四四方方的应该是烟盒。这不能抽烟,他只摸着烟盒,沿着凸起的痕迹,一圈一圈打磨。

急诊床进去的时间有点长,快十分钟才被推出来,头上依旧裹着外套。轮子压过路面,全是草茎断裂的声音。我看到了里面,大铁门的里面,依旧有重铁门。医生们站在玻璃后边看。CT室就是漂浮在地面上的潜水艇,我们是拼命敲门想钻进去的鱼。

急诊床出去,楼道又恢复了拥挤。这次,原本在外边的病床,推得比之前更靠前了。病床上躺着的是个中年男人,四方形的铁铸的脸,如果不是躺在床上,我会觉得他是货车司机。

他的下巴有圈坚硬的胡茬,黑的、白的,可以想象他的手臂、腿上,一定也长满了坚硬的汗毛,他的胳膊、背上一定满是肌肉。他的床左前方有个扎马尾的中年女人,头发很黑,皮肤右面黄,下巴有个红色血牙红色胎记。右前方跟着一个白净的男孩,一米七的个子,有点瘦,穿着一个黑色风衣,戴着鸭舌帽,右手抵着床头,左手拉着病床横杆,他是主要推床的,女人负责引导方向。

这一进一出,胡子男有点情绪激动,他的脖子以下埋在被子里,他就拼命仰起头,外旋向上看。

门开了,女人问护士,还没轮到他们吗,他们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同样是推床的,为什么他们要等这么久。

护士的眼睛避开了病床:“我们是按顺序叫的,你们是普通门诊。”

“普通门诊,按顺序也应该到了啊。有什么办法能快点做吗。”

“我们也没办法,都在这里等着。想提前你可以挂个急诊,否则,只能在这等着。”

护士收完了新交的申请单,准备关门。男孩的手不在病号床上,拥挤的人推着床往前走,床撞到了护士的腿上。胡子男的身体,震了一下。

他再次外旋着抬起头,冲着护士的方向:“

急诊,急诊。你他妈的告诉老子怎么挂急诊。欺负老子躺着不会看病吗。老子进来的时候,怎么没人叫老子要挂急诊。你他妈的狗娘养的,老子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受罪的。”

胡子男骂着,护士顾不上反驳,抵住床,弯腰伸手揉腿。她咬了一下嘴唇,不能反驳。“和我们说没用,我们只是传话的。离门口远一点,我们要关门了。”护士送了一下床,胡子男感受到了移动。

“草他妈,狗娘养的,你他妈一个护士,在这给老子装。不看了,走。把我推出去。我不看了。”

女人用苍白的手抚住男人咆哮的颈子,不管男人怎么挣扎,他脖子以下都一动不动。女人抚摸着男人,别说了,别说了。女人眼神示意男孩往外推床,男孩默默推床,手指有点颤抖,脚下走的小碎步,脚踢着轮子。

CT室的门关了。胡子男依旧在骂,所有人,安静地听着。女人最后把男人的外套拿出来,盖住了男人的半张脸。男人的脸有点抽搐,衣服下声音小了,但并没有安静。女人说,急诊,急诊啊,欺负咱们没人啊,那我就找人。

女人掏出手机。来回拨弄,滑了滑联系人列表,最后回到了时钟。

男孩没有看男人,也没有看女人。在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下,他找到了一块什么都没有的角落。他把自己放了进去。我听到,他把脚放到轮子下,让轮子滚到脚面,用脚面绊住轮子的声音,病床依旧在小小地前后微移,像海浪不断地扑上礁石,扑上又消失。

时间这次过得很快,CT室的门又开了。护士叫着父亲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在,在。我应着,掏出手机,拨打老爸的电话。门口所有人的目光轮到我的身上,我举起一只手,像溺水的人求救。护士催我快点,我也催促着快点,埋怨老爸怎么还不出现,我的小腿有点麻,早上没来得及吃饭,胃有点抽搐。

父亲没接电话,我朝楼梯口望去,看到父亲侧着身子像刀片一样,插了进来,他目光坚毅,双唇紧闭,仿佛肩上扛着沉甸甸的包裹,向我袭来。

来了,来了。大家的目光从我转到他的身上。他掠过病床,没有任何的停留。我爸进了CT室,我从窗台上跳下来,快速滑了出去。

不一会儿,父亲出来了。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到你了。他说,听到有人在楼道里吵架,然后就听到了我的声音。还得要有人。父亲步伐轻快,两个多小时后才能出影片,走,我们先去吃饭。

出了医院,我们都正常起来。父亲带我吃了牛肉面。父亲吃得很快,吃完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想找一个能躺的地方,我们在街头游荡了一会儿,回了医院。

哥哥打来电话,问我们情况,叮嘱我结果出来了,拍照发给他。我和父亲回到门诊大厅,人少了很多。血液检测的结果出来了,我从自助取结果机上帮父亲拿到了检验单。检验单的最后,无异常。

我和父亲说,单子上没事。父亲接过单子自己看,像是拿着我读书时的成绩单,肩膀有些耸动。他说,要不我们拿给上午的那个医生看看?

我说,单子上写的,无异常。

他说,你不想去,我可以自己去。我不说话了,父亲默认我同意。从门诊大厅往急诊部走,我拉住他,就算看,可以等CT的结果出来,一起看。我先给我哥打个电话,检测结果出来,我哥让我给他拍照。

父亲停下看着我打电话,拨送了半分多钟,没人接,我蹲下又拨了一遍。父亲问我,你听到了什么。

我给他看无人接听。父亲想带我去急诊部,他说就给人看看,又不用花钱。我拿手机的手打在父亲的小腿上说,不行。我没想到我的声音那么大,吸引了别人的目光。手机磕在父亲腿上,他也叫了声,他瞪着眼,说:“你。”

我让父亲看看取报告的凭条,CT报告的出结果的时间,他掏裤子的左右口袋没掏到,又掏上衣里的口袋也没掏到,他说,条子我不是给你了吗。

我检查了自己的口袋,除了发票,没有凭条。这次真得去急诊部了,补办凭条。

回到急诊前台,台前的三个护士似乎换了,我们说补个单据。护士问,多会儿的病人。我说了父亲的名字。护士说,哦,高血压那个。我在补取码凭据的时候,父亲一直在往2病房看,说去问问。

我竟然答应了。果然,2病房是个男医生。不过他依旧给父亲看了检测单,并告诉父亲没事。离取CT检验结果单,还有一个小时。

我们坐在电动按摩椅上。父亲说,上午看病的钱,会给我报销。让我替他把按摩椅打开,他想试试按摩。

按摩椅的蓝光闪烁,把父亲包裹,他像是进了太空舱,眼睛像落叶一样闭上。按摩椅的靠背向后倒去,父亲的双腿被按摩椅抬起,他的身体和地面形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锐角,近乎水平。父亲的头、肩、背、胸,依次出现振幅。最后是腹和屁股,我厌恶地偏过了头。

我找不到父亲了。地上只留着他的手机 。我打开手机,听到了手机里的一段录音。录音里,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亲昵的声音。

她让他,用力,再用力。我厌恶人像狗一样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我找到了那个房间,看到父亲的背影,背上有一圈一圈,暗红色的圆点。在父亲屁股一耸一耸的时候,我掏出一把金色的剪刀,插入父亲的后腰,剪断了父亲的脊柱。

父亲把我叫醒了,他已经从按摩椅上醒来,站在地上,他把他的东西都给了我,除了手机。他说他要去个厕所,让我等一下。

我看了一下时间,取检验结果的时间到了。我独自去了CT楼,在自助取检验结果的机器上等影片。上午那个穿风衣的男孩也在,他在我前面,不过他只取了CT扫描报告单,没有等到取影片。我看到小男孩轻快的脚步和脸上的微笑。

我拿到了父亲的CT扫描报告单,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报告单小心对折,塞进怀里的口袋。影片打印机吐出两张影片,我已经不期待结果能影响什么了,默默拿走了一张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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