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随意的一笔(完整版)

在法庭上听完审判员的宣判,牛久之长长吁了口气。在羁押受审的这段日子里,他等得焦虑而又平静。

起先刚进来时是焦虑,夜夜失眠,接受无数次的讯问和审查,就像古时候的过堂,回答着审讯员的各种讯问,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问题。

他本来也想藏点儿私货,在答问中不免绞尽脑汁,以规避自己可能因此而加重的罪行。但后来觉得自己终不能自圆其说,与其如此费尽心思,倒不如一吐为快更好。

这就像河里的流水,陡然有一块石头横亘其间,那水就壅塞。使水更畅流的办法就是搬开那块石头,于案件的尽快结案于他的心情都是一种解脱。

这样想开了之后,他就平静多了。而且也坦然多了,一反焦躁不安的样子,与审问人员对答得从容不迫,这让那些人有点吃惊也很欣慰——他们认为是思想工作做到位了,所以才有这样的结果。

法院认定的是九百万,判了九年刑,妥妥的是一百万换来一年。

本来要比这个严重,但鉴于他认罪态度好,且又积极退赃,有从轻情节,故而,获得了这个刑期。

人生从起点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了起点,貌似一个“0”,却实际为负数。

对于牛久之来说,甚至更惨:所有的财物,所有奋斗几十年的荣誉付诸东流,只落下了这个“9”,它就是嵌入他人生的负数,像一把大砍刀,生生把他以前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日子剁得七零八落,一地鸡毛。今后的生活,就要围绕着这个负数再划着不规则而艰难的圆。

在寂静的深夜,面对孤灯黯淡的墙壁,辗转反侧之际,他的脑海里也曾瞬间展现过他往日璀璨的一瞬:办公室里过江之鲫般来找他汇报工作在各种报告、请示上签字的人,他每天的事情似乎只余下了埋头把那只关系着许多人的命运的笔把玩,基本记不清来找他的人是谁。他只对汇报的内容和需要签字的文件感兴趣。

旁人只见他大致浏览了几张页面,略一沉思,便听到唰啦啦的运笔声,那是命运的乐曲,有喜有悲。喜的,便一叠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退着走到门旁,向他再一次告辞后方转回身离去。悲者,则哀声不断,轻声细语地恳求,解释,甚至呜咽流泪,但最终也是小心翼翼离去。

他的办公室如一个火车站,每个人在这里获得了不同的人生方向而驰向了不同的人生旅程。

那时真好啊!他接受着众人的膜拜,在觥筹交错中接受着众人的奉承和阿谀,在或明或暗的场所中,接受众人的礼物和那些今后能置人死地各种卡片,醺醺然,陶陶然,自以为自己获得了最大的成功,是最大的人生赢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每日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可悲!可笑!可怜!当他回到现实时,面对空荡荡的小得可怜的单身囚房,心里不由得对自己嫌烦得胃里欲呕,并叹了一口长长的粗气。

不过,当牛久之在被押往服刑的路上时,还是高兴的,心情格外的清爽。

终于离开了那个日夜折磨他的小黑屋。那里,犹如将他以前光明灿烂的人生浓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句号,他偌大的身躯和灵魂天天蜷缩在那里,像一个大虾,始终伸展不得。但更受煎熬的是,审而未决。

终于了断了,不再受那种等待判决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夜煎熬。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对于未来的无知,你不知道头上到底悬着什么样的利剑,也不知道何时落下,落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他望着囚车外湛蓝的天空、天空中雪花白般的云朵以及下面翩飞的云雀,思绪变得欢快起来。

人所以为人,就是有思想,有情绪,不受任何空间限制的能调动肉体的欢愉。

他现在倒是希望快快见到他的人生的另一个驿站——那个长达九年之九的服刑目的地。

牛久之开始了漫长的服刑生涯。

起初,他被分到教育队。这是规定,所有新来的人员,必须在这里接受为期半年的入监教育,学习一些行为规范以及必要的请示报告制度。上午是走队列:正步走,齐步走,原地踏步,蹲下,起立、队列报数等等,下午是文化课学习和几十条服刑人员的行为规范背诵。清晨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就寝,所有的作息制度为半军事化管理。

生活很是井井有条。

牛久之刚开始还很不习惯,不管是进来以前还是受审期间,都是漫散的生活方式,如今陡然进行规范化强制,有一个适应过程。所以,牛久之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这个转变,调动身体的各个功能积极应对。转变是痛苦的,这简直是凤凰涅槃般熬煎。

但两三个月之后,虽然身体快速消瘦下去,可是,一种充实的感觉像清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朝阳一样,慢慢填充了他空虚的生活,而且不适的状态逐步归位正常——大家都一样,都一样的光头,一样的囚服,一样的行为,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没有其他非分之想,集体宿舍中的一人一铺,且收拾得干净整洁,无多余的奢侈品,生活简单到仅够维持正常的需要水平。进来之前的那种丰富多彩得让人乍舌的豪华,在这里找不到任何踪迹。

牛久之想,这样也不错,等于是修心养性了。伙食比照受审期间好得多了,而且,每日的体力活动消耗量很大,因此,对于食物的摄取,挑不了精也拣不了肥,有啥吃啥,吃得还很香甜。

同一批受训的人员中有个叫老肥的,与他的情况差不多,在外面时也是一个不小的官员,可能太留恋以前的生活了吧,在受训时,总是病恹恹的,面黄肌瘦,虽说外号叫“老肥”,可是,两三个月下来,几乎可以叫“老瘦”了。他与牛久之分到一个宿舍,且在上铺。夜间十点熄灯后,牛久之总是听到他在上面翻身,并有轻微的叹息。

星期天休息时,舍友们在一个楼层里的,宿舍之间,可以串串门,宿舍里或几个人打扑克,或三三两两聊着天。

老肥便坐在牛久之的床边与他聊。

“唉,他妈的真倒霉!”老肥开口就是一肚子牢骚。硕圆的脑袋摇晃着。

牛久之微笑听他讲。

“老子是被那伙人硬咬出来的,本来没我啥事,不就是收到几张银行卡吗?可那银行卡是他们硬塞进沙发里面,我根本就不知道。”老肥说。

牛久之依然微笑着。他想,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办案人员不是吃素的,如果拿不住,会把你弄进来?现今发这种无谓的牢骚,着实没什么意思,而且徒然增加自己的烦恼。

“我准备申诉。我太冤了。”老肥说。

牛久之还是微笑着。

老肥说:“你什么情况?”

牛久之再也忍不住了,淡淡地说:“彼此彼此。都是没管住手和嘴,如此而已。”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老肥感叹。

很快牛久之发现,虽然老肥仍然对过往的事儿絮絮叨叨仿佛有天大的冤情,可是,在同一宿舍的八个人中,也只有他与自己聊得来,其他六个,大抵是社会上的一般犯事人员,有强奸的,有抢夺的,有盗窃的,且文化程度参差不一,基本上都是初中毕业,有两个小学未读完就辍学了,整天在社会上混,结果都混到这里来了。

牛久之感觉到与他们在一块儿成天厮磨,无形中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老弟,我知道你的心事儿,”老肥劝慰牛久之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他们虽然不怎么的,可是毕竟是人呀,至少作为人的属性,还是可以相与的。我们啥也没了,剥去了以前的光环,就像浴池里洗澡,那衣服一脱,不都是一个卵子两条腿嘛。”

在这一点上,老肥比牛久之看得开。

也是,牛久之发现,那六个似乎比他俩都过得更加愉快,成天笑嘻嘻的,好像这里是第二个家第二个学校似的,他们对牛久之和老肥,不时还调侃几句,说,“这要是在从前,我们见你俩可真是不易吧?你俩那样的威风,气派。”

老肥也笑侃道:“哈哈,还真是!那可真不是盖的。说实话,老哥我脚一跺,那地板也要抖三抖。但现在不行喽,现在我们得称兄道弟啦,同是天涯沦落人啦。”

牛久之也对他们报以勉强的一笑。于是,这八个人以后果然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处得非常融洽了。

“老弟,何必自讨苦吃?”老肥摇头晃脑对牛久之说,“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歌。今非昔比,自己该找乐儿就找乐儿,管他妈的是什么人呐,只要能解闷,大家一块儿处着,就这么将就着过吧。”

受老肥乐观情绪感染,牛久之也很快倒驴也倒架,随着众人安安心心过起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虽然刻板,倒也如释重负,心情渐渐归于平静。

但是,有一个日子,是牛久之最难熬的,那就是亲属接见日。

每到这天,大家都在宿舍里待着,等着管教干部带到接见大厅与亲属会面。老肥到了这天,那圆胖的脸满溢幸福的光芒,仿佛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接见回来,就把亲属带的一些水果和糖果以及允许能带进来的物品,与大家分享。这老肥很大方,一边整理物品,一边把一袋袋水果散给大家,喜滋滋地说:“这些东西,是俺老婆与管教磨破了嘴皮子让带来的,不易啊,吃着肯定是香喷喷的,对吧?”大家都捧场似地嬉笑着点头称是。

“吃吧,老牛,”老肥抓一把巧克力塞到牛久之手里,不无自豪地说,“这是俺闺女特意买的,说是可以补充营养不足。”

牛久之说声谢谢,剥开糖纸,捏一块放进嘴里,一股甜香从舌头上四散开来,说不出的舒坦。

当然,其他人在接见时,经检查允许带进来的东西,也在监舍里大家共享,享受的人,不停道谢与称赞,而施与的人则笑眯眯看着,收获着施舍的快乐。

牛久之想,人就是这么奇怪,当同居于一个共享的环境,那就会把自己哪怕一丁点快乐,也拿出来共享。忽然觉得自己悲哀至极,因为,全监舍八个人,就他没有这点快乐拿出来与大家共享。

因为,大家很快发现,每逢接见日,牛久之都很讪讪接受众人的施舍,脸上显出卑微的神情,有几丝苦涩,也有几丝无奈。

老肥不久就发现了,一次,他悄悄问牛久之:“怎么,家里人不愿意来?”

牛久之淡淡地笑笑,不经意说:“也不是,可能家里的事忙吧,抽不开身。”他虽然与老肥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狱友,但仅仅把交往限于在这一特定的环境,并不延伸到家庭或以前的日子。

老肥却是处处想把他当作知心朋友,竟然当了真。

“我说呀,你央求管教给他们打个电话,有什么抽不开身的?无非是嫌弃你现在没用了。”老肥略有些生气地说,仿佛是他没人来见他似的。

“谁敢说老子没用?”老肥忽然气愤说道。他凑近牛久之,左看右看他一会儿,忽然笑道,悄声说:“就拿上次我女儿来见我那回吧,这闺女竟然为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犯愁,还哭起了鼻子。”

“那又怎么样呢?”牛久之看着他问。要知道,现在大学生找工作可不是一般的难,尤其是这些犯事下台人的子女,简直可以归为“黑五类”了。

“怎样?”老肥颇为得意地说:“我说,多大点儿事!对闺女说‘你回去后就去找某某,就说我讲的,要他帮忙。’”

牛久之不由得苦笑起来,这老肥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你现在就一囚犯,还指望别人如以前那样买你的账啊。躲都来不及呢。

老肥仍然盯着牛久之微笑,仿佛猜透了牛久之的想法似的,说,“你肯定也同我闺女一样,认为我的话是天方夜谭,对吧?”

牛久之不置可否还是微笑。

“要有点格局!”老肥哈哈大笑起来,拍着牛久之的肩膀,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闺女瞪着眼看我,那神情好像我是个傻瓜似的,也像你这眼神看我。但我只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疑虑。”

“什么话?”牛久之好奇地问。

“我说,闺女,老子从前一句话可以让他们上台,现在,一句话却可以让他们下台。你尽管去找,事儿准成。”老肥说,“一样的金口玉言!”

“事儿成了吗?”牛久之好奇地问。

“当然!”老肥得意地说。

牛久之沉默了。

老肥又说:“是人,都有价值。看你怎么去运用了。人的价值有时候隐藏得很深,你不去辩证挖掘,你根本就发现不了,正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呢。”

牛久之很久都在回味老肥的话,看起来,这个老肥不仅仅只是猪头一样的脑壳呢。

但牛久之不像老肥那样下作,毕竟他多少还有点底线,以此要挟换来的所谓价值,那太啃噬灵魂了。何况他虽然也有女儿,但早就在美国留学多年,恐怕这辈子不会再来了。以前他在台上时,女儿就难得回来,如今他现在这样,那更是别再指望。

而且,妻子在法院判决那天就与他果断离了婚,另寻光明灿烂生活去了,女儿从来都是跟她亲,那自然会把这个囚犯的爹抛到九霄云外啦。至于其他亲朋好友,虽然在他这儿得到了莫大的好处,可是,正如红楼梦中所言,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有谁还来延续那已混杂了亲情的血液呢?

每逢接见日的夜晚,当同监舍狱友们带着见着亲人的满足的微笑进入梦乡时,牛久之总是在床上翻来翻去烙烧饼,脑海中浮现出昔日亲人的面容,回味那时的天伦温情温馨。

真是两个世界啊,他不禁感叹,越想,越感到沉闷不已,伤心不已,有那么一刻,眼中的泪水如喷泉般涌出,流过脸颊,濡湿了枕头,他强忍着,才没发出悲凄的呜咽。

这种悲凄的呜咽所带来的郁郁寡欢,从接见日之后的一连几天,都在他心中萦绕,以至于在走队列时,不是踏错了步子,就是转错了方向,引得狱友们掩口葫芦而笑。再不就是上课时,听到教员的提问,常常答非所问,驴头不对马嘴,惹得教员怒目而视,以为他不安心改造,故意违反监规狱纪。

“这种状态可不好哇。”老肥好心提醒他道,“这才是个开头,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若混了个这个印象,那以后的想搞个减刑什么的,都是要大打折扣的。”

牛久之抹抹头上的汗水,无奈地对他说,“感谢老兄提醒。我知道,会注意,会尽快努力的。”他是那种情绪型的人,只要明了利害,很快会调整过来。

可是,再到每月的接见日或者随后的几天,都故态复旧。让老肥都是摇着大脑袋,很为他叹气。

但忽一日,又到了接见那一天,他正麻木漠然看着同伴们喜气洋洋的笑脸,便听到一声吆喝:“牛久之,接见。”

他坐着没动,以为自己听错了。

“牛久之,接见。”那个声音提高了音量。

他欠起身,仔细聆听。

“咦,牛久之,磨蹭什么?叫你呢,接见。”

他揉了揉耳朵,待到确认是叫他无疑,便犹犹豫豫站起,心怀忐忑跟着管理员走。

一路上,脑海中迅速判断着这个突发事件,到底是何人来见他。是妻子?是女儿?是朋友?同事?还是同学?往日那些熟悉的面孔一齐涌了上来。

来到接见大厅,透过厚厚的那面大玻璃,牛久之看到一溜接见窗口,亲属们正通过对讲话筒在交谈着。玻璃的两面,外边的人是热切的面孔,而里面的面容却是复杂的木然的。

牛久之知道,面对亲人,除了有那种久违的亲切之外,更多的层面上就是百感交集,因为亲人们的到来,又会在一瞬间把以前的日子也一并带来,勾起对那逝去的遥远世界心灵的触摸。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把目光投向外面宽敞的接见大厅,默默寻找着那个接见他的人。但那些椅子上坐着男男女女的各式各样的面孔,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揉了揉眼睛并睁得很大,还是没有一张熟悉的。心里犯着嘀咕:莫非搞错了?

但一想不会。管理员历来是很细心和认真的,绝对不会搞错。那么,到底是谁呢?正在胡思乱想,便听到一个声音在叫:“牛久之,三号窗口。”

他赶紧小心凑过去,与此同时,也看到一个穿着咖啡色羽绒袄,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也快速走到三号窗口,牛久之在三号窗口坐下慢慢拿起对讲话筒时,那女人也从容坐下,拿起了话筒,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圆圆的白皙的脸,眼角边有几道鱼尾纹,但那眼睛却是明亮的。

“大哥,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吧?”女人热切地说。

“嗯,嗯,好好······好。”牛久之乍一听到这久违的家乡话,热泪顿时涌出,点点滴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吸了吸鼻子,正欲张嘴询问,却见那女人不停向他使眼色。

于是,他沉默下来,两眼望着她,耳朵也在捕捉着话筒里的声音。

“大哥,家里的事儿不用担心,小妹在家打理,一切都好。你安心在这儿,表现好好的,等着你回来呢。”女人边说,边望向他,还挤了挤眼睛。

牛久之心里揣摩着,这一定有隐情,于是,也顺着女人的口吻说道:“我在这里很好,政府对我们都很照顾。啥也不用发愁。”

“哦,那我就放心了。”女人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然后又说道:“大哥,我这次来给你带了一些日常使用的东西。但按规定不让带进去。就给你充点钱吧。”

牛久之心里暖烘烘的。这才是家的味道啊。在刹那间,人间烟火在他心中弥漫,一股酸涩的泪,直往心里流。

整个接见过程就是那短短的十分钟,这十分钟是如此的宝贵,光是听着那女人操着一口地道的家乡话,其本身就令牛久之无限的陶醉。他只有不断地点头的份,心里一阵阵的暖流在奔涌。

末了,那女人笑吟吟说道:“大哥,我以后或一月或两个月来看你,你尽管安心哈。”

牛久之用力地点着头。停止接见时间到了,当他依依不舍回转身离开接见室时,透过玻璃还看到那个齐耳短发圆圆脸的她站在外面向他挥了挥手。

牛久之恋恋不舍离开了会见大厅,一颗心兴奋得快要飞掉了,在跨过大厅的后门槛时,身子趔趄一下,差点摔倒。还是管理员手疾眼快,随手赶紧扶住了他。

管理员对他笑了笑,说,“人说有大喜事儿,形容就是好像吃了蜜蜂屎一般,你这样子就得归为此类。”

牛久之一迭连声对管理员道:“对不起,对不起,多谢多谢。”

管理员问:“这是你的妹妹吧?我见接见登记上填的就是。”

牛久之沉吟了下,忽然浮现出那个女人的圆圆的脸,齐耳的短发,又看到她对他使的眼色,这肯定大有文章,尽管他想让别人分享此时的喜悦的心情,但还是有所顾忌,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能贸然否定。

“嗯,嗯,是······是的。”

管理员笑道:“这下你不用逢接见日就神情委顿了。我早就发现每到这一天,你都郁郁寡欢,而且在随后的几天也是如此。”

牛久之靦觍起来,说:“还是您明察秋毫啊。”

管理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就像女人来大姨妈一般。你可知道,这让我们着实为你担心。”

牛久之满面惭愧对管理员说:“让政府费心了。真不好意思。”

管理员摇了摇手,说:“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费心的事,用不着客气。只是以后要安心改造就行了。你妹妹给你带来了一千元钱,回头我把钱充到你消费卡上。”

“谢谢政府!”牛久之感激地说。

两人聊着,慢慢向监舍走去,路过广场拐角时,那一株蜡梅花开得正旺,金铃铛般的花朵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摇出一阵阵幽香,让牛久之分外陶醉。

回到监舍,狱友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道:“老牛,这下可开心了吧?家里有人来,在这里就不焦虑度日如年了。”

老肥更是喜得呵呵笑着:“那是。家,毕竟是家啊。”

牛久之抱拳对大家作谢,团团转了一圈,然后与老肥坐在床沿上,说,“终于也盼到这一天了。”

老肥当胸擂了他一拳,笑道:“我就说嘛,家里的人不会不要你的。想当初,咱们威风的时候,对谁没有恩惠呀,家人们怎么会把我们忘记了呢?”

一句话,又把牛久之的喜悦劈头盖脸捺了下去。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场虚假的喜悦,那么不真实,但却又确确实实发生了。以老肥常规思维来说,这次接见定是家里的亲人,所以他为牛久之感到高兴。

牛久之心里有一万个狐疑,却在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附和着老肥的话,做着佯喜的样子。

晚上睡觉时,他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在翻检着记忆,把家里的远亲近邻查了个底朝天,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有这么个妹妹。

当时接见时看她对他使的眼色,一定是另有隐情。

他混迹官场多年,对于这种小动作心知肚明。那意思她就是他的妹妹,别的不要多问。虽然如此,但牛久之在内心还是理着事情来龙去脉。一连想了好几天,也得不出个所以然。

直至深夜,他还在时不时地翻身,想着,苦苦思索着。

“也罢,不去多想了,反正她就是我的妹妹了。”牛久之这样想,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果然以后这个妹妹经常来接见,或一个月,或两个月,有时也有长达三个月的,每次来时,就在张永久的消费卡上充点钱,接见时一口气说完话,临走时给他个灿烂的笑脸,在张永久看来,简直是圣母玛利亚。

因为,每一次接见都让他感到生活还有味道,都让他信心倍增因而在干活时也精神饱满。因了这个缘故,他的表现十分出色,各种考核都为优等,计分时都是顶满了格。从而获得了减刑机会,得以提前出来。

这个假妹妹是有如此的恒心,整整坚持了七年多。以至于牛久之在感觉上她就是自己的亲妹妹,是那么自然那么温馨那么踏实。

出来的头三天,管理员给这个妹妹打了电话,因此,到出来的那一天,妹妹带着里里外外崭新的衣服早早在外面等着呢。

牛久之拿过管理员从外面带来的新衣服,里里外外换好后,与管理员道了别,一脸喜气也是一肚子疑虑走出了监狱大门。

在大门的对面马路树下,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圆圆的脸,一头齐耳短发的“妹妹”。

见他走过去,这“妹妹”赶紧趋前几步,挽起牛久之的胳膊,亲热笑道:“祝贺大哥!”扯着他就往路边停着的一辆出租车走。牛久之顿觉一股温暖从她的手传导到自己身上。同时,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一边走,一边含糊道:“多谢妹子这多年的顾盼。”

“哪儿的话?要说感谢,我还得多谢大哥你呢。”妹子喜气洋洋地说,牛久之偷觑过去,见她满面灿笑,神采飞扬,竟似这春天的朝霞一般,不禁也大受感染。

妹子打开出租车后车门,请牛久之坐进去,关上门,绕过车头,坐在副驾驶座上,对司机欢快地说:“师傅走吧,上火车站。”

在火车站购票时,牛久之一再执意自己付钱,妹子把他的手死死按住,笑道:“大哥,你甭客气。你那点回家的路费,留着今后用吧。”

牛久之脸涨得通红,说,“这怎么行?难为你这七年多一趟趟跑来看我,已经花费不少了,现在我出来了,这钱就我来付吧?”

妹子粲然笑得更欢快了,说,“我就是搭个车,来看看当天就回去了,哪里花多少钱呢?你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攒着点哈。”

说完,自顾自拿着两人的身份证去售票口排队去了。

火车是午后一点多发车,离开车还有五个多小时。牛久之与妹妹在候车厅附近找了个小茶馆坐了。这次,是牛久之执意而坚决由他来请客,见他如此固执,妹子也就听随其便了。

小伙计给两人端来了两杯泡好的茉莉花茶以及一盘糕点一盘水果,牛久之喝了一口,然后用手摩挲着茶杯,半天沉吟不语:他不知道如何与妹子交谈。也许是在里面待得久了,习惯了那里面的用语,乍一回归社会,竟然感到处处的陌生,连与正常人的正常交往也显得力不从心。

妹子倒是笑嘻嘻看着他,把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大哥,吃点水果。”

牛久之受宠若惊地“嗯嗯”两声,慢慢拣起一片苹果,正往嘴里送时,发癔症似的冲着她笑下,说,“你吃呀。”

妹子一手拢了拢齐耳短发,便也拿起一片苹果,爽快送入嘴里,有滋有味咀嚼,笑向牛久之说道:“大哥,你心里可能有很多疑问吧?”

牛久之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了,那双眼睛在他看来那样清澈、良善,闪烁着母性的光辉。

妹子嫣然一笑,拢了下齐耳短发,说道:“现在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孙小曼,今年四十五岁。算来,刚刚认识大哥那年,才38岁。时光过得真快呀。”

牛久之赶紧在脑海里搜寻这个名字,可是,无论他怎样绞尽脑汁回想,也记不起有个叫“孙小曼”的女人。同时,也随着孙小曼的感叹,岁月,就是那么流逝,算来,他今年是六十出头了,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大哥,”孙小曼倏地收起微笑,喝了口茶,缓缓地说,“其实,那次认识你也是偶然,但就是那次,改变了我的命运,不,是我们一家的命运。”

牛久之心内五味杂陈,实在想不起有哪次与孙小曼见过,在他的办公室里,每天来往的人员纷杂,实在记不清那些众多的人员中,竟有一个与自己长达七年多的铁窗生涯紧密关联,这,真是不可思议。

“大哥,真真的是感谢你呢。”孙小曼充满感激的目光投向不知所措在沉思的牛久之,慢慢讲述起来。

牛久之静静听着孙小曼的讲述,心内五味杂陈,脑海中显现出那过往时空的一帧帧画面,在狱内时,如一张张焦距没有对准的照片,此刻,逐渐清晰起来,连贯起来。

孙小曼当年38岁,是本市最偏远山区县乡镇的一个初中语文老师。牛久之记得,那个乡镇距市内有三百公里,交通不便,十分贫穷。他曾经去扶过贫,知道那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孙小曼在35岁这年春天,在市内一家建筑公司上班的丈夫因检测一个工程项目,不幸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造成下肢瘫痪,后半生只能过着轮椅上的生活了。家中一个女儿,在市内中学读高二,丈夫父亲早早过世了,只有一个年近七旬的老母,丈夫每天只靠她照顾。孙小曼与丈夫两地分居,虽然孙小曼可以请假回来打理打理家中事务,怎奈时间短暂,诸多不便,苦不堪言。

孙小曼便想方设法打点门路欲调回市内。于是,她开始了堪比登天的调动之旅。

如果说,市内或县内有哪位教师请调到乡镇尤其是偏远山区县的偏远乡镇学校教书,那是易如反掌,不仅如此,而且领导还会大加褒奖,敲锣打鼓欢送,很有可能还会作为扎根基层的楷模树立起光辉形象。

但是,反过来,若想调回市内,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孙小曼从下面开始,乡、县、市领导的办公室,不知跑了多少遍,递了多少请调报告,陈述了多少理由,掉了多少眼泪,可得到的是同情几大箩筐,但说法均一致:嗯嗯,回头研究研究,这事我们会考虑的。

但是,研究来考虑去,孙小曼依然故我在乡镇,而丈夫依然与母亲苦苦支撑着这个家。

三年过去了,连女儿也考上大学走了,丈夫的母亲身体越来越坏,一次小感冒就能在家躺十天半月的,每到这时,孙小曼只好请假回来照顾几天。因为,他那坐轮椅的丈夫实在是自顾不暇,疲于奔命。

孙小曼每次离家时,看到家里的凄然状况,心中涌出无穷无尽的悲伤,流着长泪依依不舍登上回程的汽车。

那一次,当孙小曼再次回家打理家务,探亲假时间已过,她不得不返回学校时,在车站踌躇徘徊,越想越气愤,不禁怒火攻心。她想,以前找来找去的都是教育局的领导,现在,何不去直接找大领导,虽然越级不好,但也顾不了许多了。因为,看丈夫和母亲那种状况,估计撑不了几年两人都会出问题。她自己也经过这三年的折腾,38岁的人,已形同58岁的老太婆。

或许大领导听了她的陈述,大发慈悲呢,也未可知。决心一下,孙小曼怀揣着那份常年在兜里的请调报告,径直来到市政府传达室,问明情况后,直奔牛久之的办公室。因为传达室的大爷告诉她,这事得找分管教育口的副市长。

孙小曼心怀忐忑蹭到牛久之办公室门口,探头向内望去,只见一群人在排着队找他签字。她只看到牛久之坐俯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一份接一份签字。

孙小曼敲了敲门,但没人回应,有个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朝她努了努嘴,那意思是你只管进来就行了。

她只好踮着脚滑着走到这些人的后面,胸口咚咚跳着在线等。屋内人虽多,但很寂静,只听得牛久之偶然问两声,别人答两声,再后就是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孙小曼听来好像是天籁之音。她幻想着牛久之也能在她的报告上发出这种声音,那声音是:同意。可是,这登天的梯子,会架到她面前吗?

不一会儿,那些签过字的人拿着报告有礼貌的鱼贯悄然离去。轮到孙小曼时,她刚想如往常一样把在领导面前陈述了三年的请调理由详叙一遍,还未开口,牛久之站了起来,伸胳膊扭腰活动了下,并没有看孙小曼,只是抬腕瞅了瞅手表,忽然大惊失色,连说,糟糕,要迟到了。然后急匆匆把眼光投向孙小曼,问,你有什么事儿?闲言少叙,我还有个重要会议。说完,便低头收拾桌面上的会议本子和公文包。

孙小曼便把拿在手里的请调报告递了过去。此时,牛久之已经收拾完毕,正拉过一件秋天穿的黑色夹克往身上披,边穿边看摆在桌面上孙小曼那份请调报告,一只手随意翻了翻,他的另一只手也腾了出来,衣服也穿好了,便拿起笔龙飞凤舞签了字。签完,飞快把报告递给孙小曼,说,快走,不然是真迟到了。

然后拎起公文包拉着孙小曼火急火燎地出了办公室,带上门,一溜烟儿地去了。

孙小曼感觉到仿佛是做梦般,倚在门边儿半天回不过味来。她拿着报告的手在颤抖,不知牛久之在上面签了什么,久久不敢看那上面的内容。因为,有很多次她经历过这样的情形,那报告上的批示都是同一样内容:请某某领导酌情研究。

讲到这里,孙小曼忽然冲牛久之嫣然一笑,问道:“牛大哥,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牛久之正沉浸于孙小曼娓娓的叙述中,听到她的问话,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把思绪拉回到现在,不好说记得或不记得,只是含糊地微笑着。

因为,他实在记不得当时的情形,但有一样,他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他签的意见,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你不知道,我那天在你办公室门口停了好久好久,不敢看你签的字。直到最后,横下一条心来,捧着那份报告凑到眼前,差点晕过去了。”孙小曼嗬嗬笑将起来,圆圆的脸上飞扬着霞光般的神采,“那上面是金光闪闪的五个大字:同意!牛久之。”

她拿起茶壶给牛久之茶杯添上水,笑道:“牛大哥,我怎么也想不到,老天爷呀,那五个字简直就是佛光闪耀般直达我当时那惴惴的心,照得心头通体透亮,瞬间觉得这人世是那样美好,那样值得留恋,这世上还是有牛大哥这样的好人好官儿呢。”

孙小曼手舞足蹈起来,一拢齐耳的黑发,把椅子往牛久之身边挪了挪,热气快呼到他脸上了,感染得牛久之心里也激动起来,赶忙拿起杯子呷口茶,压一压心情。

“后来,”孙小曼说,“我顺利地调回了市内一所中学,离家也不远,上下班回家照顾丈夫和婆婆十分方便。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安宁。我丈夫得以我的照顾,精神也越发好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悲观厌世。他有广博的专业知识,后来经过自己的打拼,与别人合伙搞了房地产开发公司,他虽然行动不便,但是能提供专业指导拿主意,这公司生意也慢慢做大了。”

牛久之万万没想到,他就那么随意的一笔,竟然使一个濒临破败的家庭起死回生,感慨万千。他回想起来了,那次的签字,只是为了赶会议,胡乱签的,也没有细看里面的内容。如果放在平时,他肯定也可能会签上:请有关领导酌情研究。所以签同意,只是时间紧迫,惯性敷衍罢了。但这真实的情形是不能向孙小曼讲明的。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管发生也好不发生也好,都有其存在的理由。红楼梦里不是讲,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吗?

“我丈夫那天偶然得知你出事的消息。自己叹息很久,我也很震惊。我们夫妻两个内心是万分焦虑,托人去打听你的讯息。一直在惶恐不安地等待着。”孙小曼此时忧伤地说,“那些日子,说句实在话,牛大哥,我又流了不少泪。丈夫劝说我说,‘可能要坐牢,到送去进去时,怎么样也要想方设法去见你’。我心情稍稍得了点儿安慰。”孙小曼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顺着那圆圆的脸颊点点滴落到桌面上。

牛久之慌忙说道:“唉,妹子,事情都过去了。快别伤心了。”

孙小曼拿手拭了拭脸庞,不好意思笑道:“是呀,都过去了。可当时那种情形,实在让我心内如滚汤沸煮。我第一次去看你时,是丈夫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关照的。那位朋友是在那儿担任着一个职务,那里规定,非直系亲属不能接见。托那位朋友的斡旋,我办了个长期接见证,谎称是你的异父同母的妹子。我就想,不管怎样,我都会抽时间去见你,直到你出来的那一天。”

牛久之心里感到万分惭愧,以他当时那种情况下签的字,是不足以当此厚恩的。但他又不便于说明,只好以假当真,静静听着孙小曼的讲述。

“不过,刚开始,有一次,接见完后,我出了接见大厅,正准备搭车走时,忽然有一个年轻的管教干部朝我走来,他笑着跟我说,‘你是牛久之的亲属吧?’我惊讶地看了看他,不解地点点头,说,‘是呀,同志你有事吗?’心里咚咚跳得厉害,一时感到有大祸临头的想法。”

“哦?”牛久之也紧张地问:“是呀,还有这等事?他找你干嘛呢?”

“我当时的想法是,他发现了我这个假冒的妹子,事情暴露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以后肯定不会让我再来见你了。所以我怕得要死。”孙小曼“咯咯”笑了起来。

“后来呢?”牛久之赶忙问。其实,他这一问是多余,因为,这些年来,孙小曼从来没有间歇过来见他。

“那位年轻的管教干部把我让到一边,亲切望着我笑着说,‘以后呢,如果可能的话,就尽量不要停止接见哈,这也是配合我们的工作。只要你常来,牛久之就会在里面安心改造,不安全的风险就会大大降低。’我一听,原来是这个!马上笑着对他说,‘同志,这个你放心,我一定按照你的意见办,会常来的。’”

孙小曼用手不停抚着胸脯,笑说,“我的妈呀,那一刻,我一惊一乍的,惊喜交集,与他告别时,紧紧握住他的手,连声说着多谢多谢多谢,欢天喜地回去了。”

牛久之这才想起来,当时他们监舍里议论的一件事,说是别的监区的一个服刑人员,因家里长期不来接见且自己本人又多病,悲观厌世,趁人不备,撕下自己的被单自己上吊死了。为此,他们还这样分析那样分析了一番,俱各感慨一阵。那是一次非正常死亡事件,相关的管理人员都受到了相应的处分。正因为此,估计他的管教干部才找到接见完的孙小曼,做她的工作,让她勤来接见的。

牛久之正在沉思,孙小曼说,“牛大哥,时间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吃了饭就去车站里等车回家。”

牛久之赶忙抬眼看了看对面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十一点半,又向茶馆的柜台看了看,笑道:“就在这儿吃点吧,你看柜台那儿小吃也蛮丰富的嘛。”

孙小曼说,“那怎么行?这也太简单了。”说完,就要拉牛久之去外面找饭馆。牛久之连忙摆手道:“不简单,等回去后再好好吃大餐。”

孙小曼想了想,便笑着坐下来,一甩短发,说,“也行!好,回去到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管包比在外面吃得还爽。”

两人各要了一份肉丝面,一笼包子,匆匆吃完,孙小曼结完账,两人便向车站走去,过安检,到候车室,找个僻静椅子坐下。看看时间还早,孙小曼便问牛久之:“牛大哥,今后有什么打算?”

牛久之苦笑了笑,说,“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呗,像我这样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是有了案底,今后的生活恐怕对我是不会太友好的啦。”

“家里嫂子那里还好吧?”孙小曼笑着对牛久之说。

“嫂子?”牛久之叹了口长气,“就在我进去的那一年,我们就离婚了,这些年,”他感激地望着孙小曼,“也就是你这个假妹子来看我,其他的真的亲属,都销声匿迹了。我现在就是一个‘三无’人员:无亲属,无工作,无家庭。”

孙小曼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半张着,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时,两人被这沉闷的气氛压抑得相对无言。

不过,孙小曼很快扬起脸来,冲着牛久之笑道:“牛大哥,车到山前必有路。没事。有个主意,不知大哥你可赞成?”

牛久之抬起头望着她说,“什么主意?你尽管说。”

孙小曼往他跟前凑了凑,热烈地说,“我丈夫正好在开办房地产公司,不妨到那儿先干一段时间再说,先找个落脚点儿。至于房子,我家很宽裕,够住了。你看怎样?”

“这个?”牛久之沉吟着。其实,在出狱几月前,牛久之一直在夜里思考着今后的生活,反复算来算去,就总觉得是一片灰暗,不知在夜色里叹了多少气,焦虑了多少回。

如今听孙小曼这样盛情邀请,不禁感动得浑身有些微微颤抖,内心也是感到更加惭愧。瞬间觉得,在他一生签的那么多的字中,唯有这份签字,那随意的一笔,才最彰显出人性的光辉,才最高贵而圣洁。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7,509评论 6 504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806评论 3 3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3,875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441评论 1 29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488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365评论 1 30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190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062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500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706评论 3 33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834评论 1 347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559评论 5 34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167评论 3 32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77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912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958评论 2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779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