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的纠察兵(二)

       旨在怀念童年和朋友在行政区玩耍打闹的时光,我们骑车跟踪纠察,曾在特训场和学员宿舍楼前的草坪上度过不少快乐的日子。

                                                                               (二)

       那天,我和两个朋友像往常一样准备去特训场疯玩。在大笑着经过警勤连时,我习惯性地往左瞥了一眼。没错,我瞥了一眼。我总是提醒自己忘掉那天的经历,但每当经过大楼时便看一眼是我保持了几个月的习惯,我也从未生过永远排斥它的念头。也许是这个习惯在无意识地提醒我——想忘掉无数天前那个下午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这个来得太迟太迟的午后,在将双眼刺得难以睁大的晴朗天宇下,我愣住了。

       那会儿,他在一楼的走廊,他正向外走。我们的目光对上了。

      “你……你好?”我怯生生地说着,不知他是否仍记得我。

       我多希望自己没往左看这眼,我该怎样应付要继续下去的陌生对话?我们不可能再重复第一次聊天时的对话,而那些无趣乏味的寒暄和磨得耳朵长茧的恭维话实在让人反胃。那么,我们这次该讲些什么?我终于看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所期盼见到的朋友,但是此刻却远不是幻想中那般开心。那些在平日像粉色泡泡一般围在我身边的憧憬倏然破裂,无数细碎的水滴不再纷纷扬扬,而是如淹没在狂风中的骤雨那般将我淋得湿透。现实像一块宇宙压来的巨大陨石,我站在自己的星球上,可怜无助地寻不到任何角落躲避。

       都是幻想,那些我所畅想的不切实际的事情。而现实是,我们是陌生人。

      “你们就是陌生人而已!”朋友那让人感到万分恐怖的冷冰冰的话语重又响起。

       陌生人——朋友告诉我——我们只是该死的陌生人而已。此刻冲上我脑海的不再是对那个下午无数次回味后悟出的新感觉,而是厌恶和唯恐耽误一秒的回避。为什么当我几乎成功忘记他时,他又突然闯入我的视线。我感到有气无力,我想即刻逃离这个让我们尴尬的悲伤之地。

      “你好啊,小朋友。”

       几个月后的一天,他那亲切的声音触到沉寂已久的那根心底的弦。久违了,这已渐渐陌生的声音,但我甚至已不能认出他的音色来。可是……他没有忘记我,这多么让人感动。想要逃走的念头与和他聊天的念头打得头破血流,我感到了自己发抖的内心。

       他那天没有穿纠察的制服,而是代以整洁的体能服。穿上这套衣服,他更显瘦削,看起来也比那天更显精神了。和他聊天的念头最终赢得了比拼,我被它喝令着钉在原地。大概今天总归是无比快乐的一天吧,我感到很惊喜。我看到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面,那是不同于工作时的另一番模样,虽然二者都有着相似的温暖笑容。

      “我……好像好久没见到你了。”我面向他,结结巴巴地说。

    (他肯定会说工作忙啊!他要工作啊你不知道吗?你这个笨蛋!难道你不知道他有自己的职责吗?他是纠察,不是一个像你这样悠闲自在的小孩!)

       只有这句话。

       几个月煎熬的时间,就浓缩成这样一句可笑幼稚的话吗?这句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让人满意的话。被说烂了的客套话,带点寒暄的色彩,甚至有些许尴尬。也许是一时的欣喜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我更多将之归结为压根儿无法诉与他人的抽象感情。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描述那几个月的煎熬,任何言语都很可笑。于是,这样一句丝毫不能代表我内心的话从我嘴里跳了出来,我甚至无法收住便让它在顷刻间一股脑倾泻而出。但是说些什么话已经不重要了,再次看到他后,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觉油然而生。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我才大概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那些怒吼着要忘记他的话语旋即烟消云散,时间仿佛来到那个仿佛生起大火的滚烫午后,我避开熙熙攘攘的观众,在松树小路边看到站得笔直的他。我的朋友也微笑着看着他,跟他打着招呼,她的手里还是那根让人不寒而栗的铁鞭子。看得出,她和我一样很喜欢他。但是,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就算是初相见,碰见这样阳光刚健的军人,又怎能不爱呢?

      “最近挺忙啊,很多任务……嗯,你那天买水怎么去了这么久?对不起啊,不辞而别。”   

       噢,他还记得。多好啊,他仍旧记得那天的事。

      “我——给你也买了一瓶。”我说。

       阳光像灭不掉的烈火一般点燃周围的空气,我的双眼几乎被强光刺得睁不开,但我看见他正看着我。

      “给我吗?” 

      “你最后回去了吗?”

      “回了,我看到了那瓶水,只是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么,你喝了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问。我已经知道他会如何回答,他刚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么,他怎么会喝呢?只是我要亲耳听到。我用手为那几乎要瞪穿的双眼搭一片阴凉,为了接下来几秒谨慎地捕捉他的表情。

      “谢谢你。我很感动。”

       又是尴尬的沉默,朋友轻轻咳了一声,用铁鞭将风砍成无数截。一顿伴随着嗖嗖声的铁鞭砍杀后,双方都陷入了沉默,时至今日,我仍旧害怕这样突然收住的谈话。我更不知如何面对它,在当时,我旋即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噢,我们准备去特训场玩。”

       他点点头。他的脸上仍旧挂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阳光笑容。只是,少了那顶钢盔,他的面容竟显得有点恍惚了。也许和脱下军装有关,但更应归结于惹我心烦的无情时间。若是错过今日这次矛盾的见面,时间会继续让他的形象慢慢模糊,直到在将来的某个日子偶然提到他时什么都想不起为止。

      “我可看到你很多次了,下次工作日的时候可别去了,战士们要训练的。”

       “你是指是指周一到周五吗?噢。”我有点失望。原来他只是想和我说这个的吗?

       “那几次我可没有来抓你,你们听到摩托车声音逃走时可真是快。你们的小花招不就是藏在那面迷彩墙后面?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跑到哪儿去了吗?”

      “每次我都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我很小声地说着。

       我竟顺着他的长线继续供认自己,大概我认为那很威风,四处躲避戴着白色钢盔的纠察可真是难得刺激的事儿。在飞奔着躲避“敌人”的时候,我们就像在完成什么不可能的任务一样。我甚至一笔一划地将这些我常怀念的经历流露于作文中,我想向小学老师炫耀这些五彩斑斓的美丽事情,我只愿她能体会到一丁点儿我的感受。只是不和我在同一阵地的老师对“纠察”二字毫无概念,她常常眉头紧锁地用红笔重重画上一个圈,然后问我纠察是什么东西。

      “是的,我看到了,你很机灵。但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违抗命令擅自进入军事用地,我可要罚你跑五公里!跑完才能回家!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我认为那是非常严肃的一段话,和几个月前那个轻松悠然的下午迥然不同。我甚至感到害怕和紧张,他已然向我们展现他身为军人的那种英姿,我不自觉地感到自己越变越小,几乎缩进柏油路的缝隙中。他是哥哥?他一直都是一个让小孩闻风丧胆的纠察兵,我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实在是荒唐得惹人同情。不过,好在我看到了那让我心安的笑容。

      “噢。”

      “还有哦,小朋友。上次你晚上和朋友偷偷跑上我们大楼时我可看到了。你怎么解释?”

       我尴尬地挠挠头,露出抱歉的笑容。朋友想说些什么,我立刻把她的嘴堵住。纠察也笑了起来。天啊,他的声音……

       大概是两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我和朋友骑着自行车跟踪纠察的摩托车,我的车轮小得可怜,而她的车轮比我大了整整一倍。因为这个,我们一直大笑着以远低于摩托的速度移动着,毫无疑问,我们最后跟丢了。于是我们便想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在警勤连的大楼那儿埋伏着,等他们回来。据我们所知,他们在院子里转几圈便会来交班。但那会儿,我们惊讶地发现一楼楼梯口那盏昏黄黯淡的顶灯没像往常一样电亮,值班的人不在。

      “你不觉得现在是混进大楼的好时机吗?”我问在一旁把风的朋友,我的眼中俨然是贪婪而好奇的目光。

      “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劝你最好放弃。要是他们提前回来,而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她不安地说。

      “好好看看,现在只有二楼那几间宿舍开着灯,大概大家都在里面呢,他们怎么能在强光下看清黑暗中的东西?如果我们藏得足够好的话,我们一定能成功。至于摩托车,我现在远听不见它的震动。”我无所谓地说。

       “不好吧……”

       “难得看见下面没人,我还想看看楼上是啥样呢!哎呀快走快走,你不是喜欢当特务吗,现在不就是好机会?我批了你的光荣职务了,现在,你必须完成任务!”

       她还没来得及再次反对。我做出禁声的手势,把她拖到了大楼中央的楼梯口。

       不过眼前那片黑黢黢的寂静将我们吓得怵在原地,谁知道有什么可怕的生物正披着黑夜的外衣等候它们的猎物呢。主要是楼梯有转角处无法估摸的死角,而不确定的未知总会让人畏葸不前。谁知道那里有没有耐心埋伏着的暗哨,只待愚蠢自大的小孩自投罗网后,他们便微笑着把猎物交给他们的父母。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我好像看到蟑螂的尸体了。”朋友轻轻问道。

      “来不及了。”我说。

       然后我轻轻提起脚,踩上台阶。她跟在我身后。感觉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我们像迈进在无尽的通道中,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然后我们摸到了二楼。我们像两个傻乎乎的小偷一样左顾右盼,在这样黑黢黢的陌生环境中,我真的开始紧张起来。可千万不要有突然出现的人误会我们,将两个来路不明而苦苦辩解的嫌疑犯铐走。我们可是有奖状证实的三好学生,可不能因为一项特殊任务便毁了我们的光辉名号。

       但事实是,我们好像什么也没发现。除了一条没有灯火照亮的空荡荡的走廊静静在东西向延伸着,什么也没有。就像几年后搬到67栋,我和朋友摸进小中门边的水塔,顺着梯子向上爬了好一会儿,却发现上面是越来越压抑的黑暗一样,这里也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的心跳得快要骤停时,似乎从走廊西边闪出一个面向我们的人影。在恐怖的黑色帘幕下,他的半边脸投上惨白的光。我们吓得尖叫一声,朋友慌张地扯住我的衣角,几乎将我带下高高的楼梯。我们连滚带爬地逃下楼去,慌乱中让蟑螂的尸体凌空而起。我们当然没原路返回,我们向东边跑去,躲在那栋贴满深粉色瓷砖的大楼后。那里没有很亮的灯,大概是一块不错的避险地。在仓惶逃走时,我的余光瞥到走廊上空悬满人脸,他们都被这讨厌的尖叫吸引出来了。

       那个像鬼一样可怕的人原来是他。

      “我只是……好吧,我解释不了。我们不该那么做。”

      “去特训场玩,你们可要注意安全。上次有个小孩从二楼掉下来,我都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

       我敷衍地点点头,我听说过那个男孩。不过说到安全,我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更早的时候,我便在大概十米高的独木桥上走了几十回,在特训楼的三楼顺着杆子爬上滑下,和朋友搬着梯子爬到二楼的阳台,同样就这一根梯子跳进几米深的洞里。我们将他们做攀爬训练的活动软梯当成秋千,荡到四五米高的空中。而那会儿,我才五岁吧?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危险所言。    

       “噢,我得走了!我去北门买点东西。那就先这样,再见啦!”他朝我们三个挥挥手,走到路中央。

       他一步步走着,他马上就要离我三米远了。

      “哥哥?”

      “嗯?”他停下脚步。

      “哥哥,等你结婚时,记得请我吃糖噢。我就住在这里,你要回来找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出这样的话。那样的思绪大概不属于我,我从不会讲诸如此类的话。但我说得毫不犹豫,也丝毫没有语无伦次的痕迹。大概他会认为我是个不懂规矩的小痞孩吧,总觉得和他说话是那么紧张,我担心也许一个字讲得不好,便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我的每根神经都死死崩着,我从来无法松下一口气。

       “好,一定。”

        他笑了,我也是。    

       两个人的笑让我们以为一切真会在未来发生,我甚至已经开始想着他会送给我怎样的糖果。那一定很好吃,因为是他给我的。那大概有着非常漂亮的礼盒裹着,里面是我爱的阿尔卑斯糖。我看着他走出行政区的门,然后走出北门,向右拐去。

       时至今日,或许那仍是我最难以忘怀的几分钟。在比往日更显漫长的时间里,他的身影在每一秒都离我更远。冷酷的空间将我们的距离越拉越长,空气变得沉闷而凝重。我怔怔地盯着不同于从前样子的他,直到那个小小的人影终于被北门的墙壁吞没。

       我低着头,继续向特训场走去,我突然感到一阵很恐怖的紧张。我难以估摸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的程度,但我感到一种让我不寒而栗的预兆——它告诉我,这一回头,也许就是永远。那让我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我感到胸口很闷,突然很想哭。

       也许这样的紧张好久后才平复下来,我记得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心不在焉地蹲在沙地上兀自沉默。身后传来朋友兴高采烈的呼声,我很孤冷地一个人待在阳光下,心中想着刚才那短暂的时分。那和那天下午一样闷热,可阵阵寒凉的气息让我觉得自己被丢弃在宇宙最冰冷的地方。

        这次的紧张让我很难受,但是那次见面后,我再也没有因为一个穿军装的“陌生人”而紧张得手足无措。

        因为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未完待续,前两部分我几乎是笑着写完的,但最后两部分真正写得让我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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