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有点心塞，最近母亲在我家时间比较多，开始“关爱”我。她关心我疼爱我的方式是：这里该那样，那里该这样，你这里不对，那里不对，美其名曰“我在教你怎么好好过日子”，“你花钱请也没人来说你”。她在家里，活都有人干了，身体轻松了不少，但心情复杂得无以伦比，实在轻松不了。曾经觉得婆媳关系难如登天，最近觉得母女关系才是一生的课题，婆媳关系只是从母女关系、母子关系衍生出来的一种复杂的变体。
相处一周之内，觉得还好，能和她说说我的想法，抱着能让她阳光一点的态度，因为母亲还有另外一个梗：对于社会、身边的负面新闻和事件很热衷，只要抱着聊天的想法，她的口中必定都是这些。第二周，就有点无法接受了，时不时需要申明一下我自己可以处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她操心，并要求她少说点阴暗的事情来影响家里的氛围，多番尝试引导她看到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第三周，已经难以忍耐，似有怒火堆积。愤怒的背后终是有无数委屈的累积。
前两天我在家收拾东西，有一些给儿子买的瓶瓶罐罐过期了，母亲说“给你一万块钱，你也花不出好歹来”，所有的情绪到达顶点，瞬间脑充血，爆发了。我就愿意这么花钱，我就愿意这样过日子，你有什么权利管我的事情？日子好歹都是我自己的，你嫌来嫌去，看不顺眼，就不要在我家待着了。这些话当然是锥心之语，意思是我要表达的意思，但说法太伤人。可是彼时我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刺猬，急于保护自己那颗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心，不得已，吼完我就摔门而出。
一路骑车溜达，一路眼泪迸发，为何在她眼里，我连一万块也不值？或者说，我在她心里，从不曾有过价值。她根本不在乎对我的各种贬低会不会伤我的心，也不在乎我的心情到底如何，只有对错、好坏之分。三十多年来一贯如此。她的眼里，我一无是处，毫无存在感。如今我每每想要为自己花任何一分钱，不论是正经事还是以享乐为目的，都会浮上罪恶感，大概也是源于她对我的“一万块”论点。
我性情大概有些刚烈。她一次又一次地诉说我多么不如人，这也没有人家谁好，那里也没有人家谁谁好，房子买得没有谁谁谁家好，甚至说我先生找得不好，孩子生得不好云云，不断地撕扯着、消耗着我们本就没有多厚的母子情。每每受伤之后，我又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她每说我一分，我就往地狱堕落一分。我始终觉得，倘若她可以选择，应该会把我掐死，重新造一个出来。每每她嫌弃我各种不是时，我总是会觉得自己竟是如此不堪，根本就没有资格活在这世上。倘若我无法表达情绪，大概真的就直接去地狱了。
倘若从我的受伤状况来判断我妈不爱我，那就错了。事实上她为我们付出了很多，以她的方式，以她爱女儿的方式来对待我们，为了赚钱供我们读书，起早贪黑，各种能接触到的赚钱的营生大底都干过，还放下各种面子，忍受各种委屈，只为从亲戚那里借到学费。我上大学时，学费是在学校贷的款，生活费由母亲赞助大部分，她工资800，拿到工资，500给我，300给妹妹，妹妹那会儿在市里读书。
小时候母亲和父亲关系不好，吵架打架家常便饭，有一次我看她实在伤心，劝她离婚，她说，还不是为了你们。心情不好，朝我们撒气，去年我问她这个事时，她反问，不朝你们撒朝谁撒？是啊，在她眼里，她生下了我们，已恩重如山，有权决定我们生死。辛苦养大我们，恩同再造，理当什么都听她的，否则就是不孝，就是“忘恩负义”。我无法苟同，但又无法释然。
她辛苦养大我，我当然感谢她，因为责任，也因为感激，我会给她养老送终。几年前，我们为她办理退休手续，记得那一年，我们买完房子还在还贷款和借款，手上并没有余钱，还是先生从信用卡取现金7万出来，特地驾车回老家市里替她办理，那时候她正在帮我们带孩子，而因为没有收入对未来忧心，觉得没有保障，哪怕我和先生承诺给她养老也不行。生病手术时也鼓励她去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护工，偶尔听她抱怨人生，这些都不难，但要我亲力亲为地照顾，应该是不可能了，要和她共处一个屋檐下，太难，也还没有成长到那个状态。
论母女情分，伤人，聊母爱，我茫然又尴尬。记忆中，从未得到过母亲亲力亲为的照顾，甚至很少见到她的影子，即使见到了，很少看到她的和颜悦色，总是一副天下人欠我的模样。记事起就是和奶奶睡，奶奶捂被窝，奶奶给洗衣烧饭，梦魇时分也是奶奶轻声唤醒安慰。印象中母亲也帮着穿衣服梳头，但很少有任何温馨的画面，因为总夹杂着各种指责，各种批评。
小时候我很爱生病，大概因为生病时才会得到母亲更多的关注，那种对生死的关注还是很真切的，即便到了现在，偶尔也能享受到。小时候半夜高烧，是母亲冒雨冒雪背着我去诊所，但是她的疼爱通常夹杂着类似“叫你不好好穿衣服，生病了活该”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言辞，让难得的母爱又变色了不少。所以谈起母爱，我真的囊中羞涩。大概还是心理水平还未修炼到家，感受不到诸多的爱。
母亲的爱是责任，让我窒息。要回应她的爱，必须按照她的要求来。她需要我成为她期待中的样子，而她的期待越来越多。先是要求学习好，要求懂礼貌，要求性格外向，要求谈个她满意的恋爱，毕业后又期待我要赚比别人要多的钱，要求我找到别人都好的老公，要求我生个比别人更好的儿子，还要求我勤俭持家，时时打理好家中的一切，现在要求对她孝顺，言听计从。除了儿时学习好之外，我一概没能达到，当然我也不曾为之努力过，大概无意识觉得她要求的那些根本不重要，而且学习好也没有得到过赞赏，话说，记忆中从未得到过她的夸赞。
我曾问她：你是因为我是你女儿才对我有责任，还是因为我是我而对我好？没有意外，她说“这有区别吗？”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必须活出她期待的样子，否则就该遭受天怒人怨，就该被她数落、指责，至于我的心情，我的性情，我的爱好，我的追求，全都没有价值，一无是处。我的幸运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母子关系是一切关系的源头，这么说，不是要责备什么，也指责不了。谁也不是天生的好妈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做到最好。只是因为古老的母女问题，确实受罪不少，与母亲性情相左，又没有别的参照物，在性别认同、角色认同上困难重重，至今也没有完成。但不得不说，也给了我探究自己的动力以及重新生长的机会。
一般来说，越不好的母子关系，分离时越困难，母女间更是如此，不曾面对其中的复杂，只一刀切的做法更是无法撼动无意识里早就根深蒂固的创伤。我与母亲便是如此，某些时刻我十分恨她，但又在某些时刻无法控制地依赖她，每每升起依赖，试图建立和谐的关系时，又会受伤，每每受伤之后，又下定决心在心里与她保持距离，过段时间又变节，如此循环，如此痛苦。先生开玩笑地说：你要是再依赖她，我都瞧不起你了。
每当在我打开自己，试图走进母亲的内心时，母亲理所当然“你是我女儿，我有权控制你”的模式就会迅速打开，当然，这肯定不是她的意识行为，但这个无意识的行为伤我不浅，也是我自己找虐。
这次闹得最凶，母亲已经两天没有讯息，要说不担心是骗人的。前天晚上被我老公“赶”走以后，昨天早晨特地回来骂了我一顿“忘恩负义”，走了就没消息了。当然，我知道她不会有什么事，身体不错，精神也可以，口袋有钱，不管在外面住几天还是回老家，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心慌慌，我们的关系终于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必须要用如此激烈的方式才能争取到现实意义上的分离吗？爱可以让人分离，恨或许也可以。至少形式上要有距离，不要再有什么期待。几十年关系也没能亲近，以后更不可能了。
从理智上来说，母亲的模式都能解释，她不仅不懂我，她也不懂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她的一生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只做她认为该做的事，犯她理所当然认为有权犯的错。她心里不信任任何人，她不信任她老了之后我会给她养老送终，也不信任别人对她的好，但是她信任负面讯息，信任灾难，信任坏事的发生。控制女儿们是她晚年的精神寄托，也是她一生的模式，或许是和她的性格有关。她心中有最完美的期待，所有的一切都要与之比较，“追求”失望似乎是种模式，失望过后只剩指责，让自己掉进“我很不幸”的坑里。她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十分不幸，希望女儿们能实现她想过的生活。父亲生前对母亲有一个最中肯的是：你是个好人，勤勤恳恳做一辈子的事，但没人感谢你。
母子难，母女尤难，相守难，分离难，爱难，恨难，可是再难也是要面对的。每一次的痛和互相的伤害都是契机。母亲，愿您这一世能够平安到老，母女情分强求不起，也愿你的后半生能为自己活，哪怕只有那么一天，吃自己喜欢吃的食物，走自己喜欢的路，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也足矣！
――Ouisa，2018，8，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