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卫东,生于1959年底。80年代末开始写诗。自印有诗集《幸福日子的艰难时事》《物色》《从来处来》《一个“逃课生”补交的作业》《时间的镜子》《乌有的实在》。现居成都。
那是我们不易捕获的奇遇(组诗)
睢阳才子石曼卿
如果,对现实的再造只有在梦中才能完成,
你说,白昼的想法是否也会像那条
夜晚的疯狗对世界狂追不舍?
告诉我,卡尔 · 基希韦*,不要总是拽着
那床旋转的被子,醉在被窝里。
我当然知道嘲笑者在隔壁说些什么,我也
深知,你们说话时那种天然的不屑。
此刻,我躺在床上努力想象
一首新诗,但愿天明时分把它全部记起。
这多么可笑,总说清醒的悲伤
是错误的。看来,我们确确实实有些老了,
虽然,字里行间看不出什么。至于
你还想写出更为原创的句子,
可身体真的是个问题。面对历史,现实
或传统的延续,我多想借一种
外来语把它们再次梳理。但是,随着光线
的次第减弱,时间呐,你还能重新
做你想做的吗?昨夜的梦里,
你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作为个人的写作,
情绪的节制很重要。那么好吧,
让我暂且把这作为创造唯一的真知,相信
相对你的连篇累牍,并无讽刺之意,
也不像我,总是凭借着那辆
老旧的自行车,通过前天的惯性与拼凑,
追随你经验过时的技艺和范式,
兜兜转转,跌跌撞撞,以证实自己的年轻。
* 卡尔 · 基希韦(1956—),美国诗人,翻译家。
她不是才女鱼玄机
他说:这不是小说或戏剧中的一般演义,
故事里没有被冤枉的才女鱼玄机。
其实,你所讲的是另一个
男子,他不才,却拥有一个漂亮的女人。
最初的时候,情节并没有想象的
那么复杂。所有的前提是,
世界无比美妙,而不是没完没了的沙尘
雨雪和风暴。她说其实什么都不
要紧,只有妙语和琴声不
能缺少,就像他始终无法确定:一只鸟,
吃了几粒谷子就满足了所有需要。
为什么,面对这片阿尔的
麦地人就不行?你说你还能描述些什么?
每一次推进都是我上一次的思考。
那是你结束一天的门闩吗?
在那儿,你也许真会拥有一次自动设置
的合理小憩,以防明日长眠不醒。
是的,她知道自己是无数
人中的一个,故,遗忘是可能属于任何
人的。而前天写给另一个男人的
那首诗,灵感不全是源自
一次造访。谁知道啊,未来会发生什么。
她说,是一种“低沉”给出了答案,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时间,
所以,她再次听到了屋外传来的脚步声。
遂宁高人张问陶
别以为坐得短,就看不出你的问题?
出口成章的人,离开桌子前,
并没看见你都拿出了什么
高明主意,成天坐在这儿的家伙,
虽然,我还是很乐意听到
你给予的肯定。那天,我在朋友圈
发了首游记诗,觉得欠打磨,
就反复修改了几次,这样
几番拿上拿下,也就渐渐失去了
最初乐趣。伯恩斯坦*先生,
如果说到穿越,你也就比我年长个
八九岁,不要说什么遗漏的
校对,无可避免的浪费是
时间和笔墨。谁又没点儿功利心?
不要总对我说什么自由的
火焰之下重塑的泥人。失去兴趣的
虚荣,无论如何表白,只能
算个卵。我取悦了你们吗?
调元兄,这是否对你构成实质性
干扰?当然,现在断不是
隧道关闭的时候。这些边缘性问题
总是缺乏时间真实的空间比。
保持适度清醒,不是为了
下次虚设的突袭。而无端倒转的
阴影,还能向前推进多少?
随意的写,绝不是说要去废了自己。
* 查尔斯 · 伯恩斯坦(1950—),美国诗人,诗学
理论家,编辑,学者。
入戏太深的刘采春
据说人体细胞每七年就要完成一次
整体代谢。而我想说的是,
倾慕的激情是否也会
随之更迭或者消弭?“自古红颜
多薄命。”可身为女子,
谁又没那么点儿虚荣或贪恋之心呢?
别总拿逝去的邓丽君说事。
天资聪颖,美貌可人,
“歌声彻云,绕梁三日而不绝”
是她的错吗?事实是,
她与夫君曾是多么恩爱呀!参军戏,
也许,这和家境没有关系,
之于她,可能主要是
入戏太深。《啰唝曲》共六首,
哪一曲不触动闺妇们的
泪点…… 坏就坏在元稹是个渣男啊。
唉,“七年之痒”,可问题是
当时她已三十有二了,
想到谤议的眼神,她能怎么办?
咋个弄,也都回不去了。
说得简单,就算面子上啥都不在乎,
是时的嗓音也大不如前了呀!
洪度娘当然可以出家,
一千三百年了,我们还能说啥?
且看这一面平静的湖水,
穿越到眼前,男女同欢不是很好吗?
这不是你说的李调元
很难发现的是那种不易捕获的惊喜,所以我
无法确定:这只绿毛松鼠就是前天
傍晚看到的那只。不要总念
“一行白鹭上青天”,此刻,我就爱这只
啄木鸟起飞的翎冠,虽然这
谈不上啥子真理,但你又从丹棱的
端淑兄想到了遂宁的问陶贤弟。然大概率是
人人都长着善变的脸,玲珑而躁动,
如特朗斯特罗姆所言,“映印
着‘秘而不宣’的东西”*,不像罗江的鲶子,
总能把全身上下打整得干干
净净。别再说虎鞭酒的生猛腥臊了,
它的回味无穷,让他再次成为了信仰的模范,
不像你的怨声始终包含着某种不安,
又老是在午后穿插至诗中
夹缝,让自由的句子随欢快的河风起舞。
坦率的说,相对你语言中的
迷宫,我是一个十足的“现代文盲”。
但我事先支付了应该支付的,并攒集了无数
不愿说出的数字。就算人老心不老,
像一棵秋后的桑树,挂满了
不肯掉落的叶子,河水仍然会将这存根
转身遗忘,就像黄昏的人群
踩过千疮的百孔。“我们在阳光下显
得十分快活,而血正从隐秘的伤口流淌不止”*
* 取自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诗《上海的街》。
* 同上。
钱塘奇女沈善宝
字湘佩,钱塘人,童年的家境还是不错的。
虽不是你说的毕晓普,无法抑制的
底蕴却激发着与生的诗情。
东抹西涂耽吟咏,继而又学画丹青。
怎个奈何天呐,总在宁静的
氛围中露出狰狞一面。先是一场莫名大火,
将其母修编了多年的《箫引楼集》
和家产付之一炬。不几年,
为父因同僚倾轧遭暗算,忿而自裁。
是时不能背负刀剑为父复仇,
哀叹肯定更不合时宜。怎么都得活下去啊!
面对憔悴神伤的母亲,面对懵懂的
弟妹们,家庭存亡之际哟,
让她想到了才女光环下赋予诗画的
价值。虽不是辛波斯卡之路,
她的勇敢乐观却推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户。
技能肯定是立世的根本,但如何才
能变现?她的敏感与机灵
她的洞察告诉她当时文人有对才女
扶持的风气,为求伯乐引荐,
姚淑卿、谭柳源、姚昀…… 她访了个遍,
“书画竟能供菽水”,虽清苦,却是
“才名直欲动公卿”。凭这,
她摆脱危机,养活了家人葬了至亲。
看看躺平的今天,想想当年,
一个年芳十二的小姑娘,哪有时间说抑郁。
薛涛又回望江楼
活在城里的人,如何才能做到完好无损?
噢,这是“筹边楼”的入口吗?
“壮压西川四十州”的“八窗”又在
哪儿喃?想当年,我遭就遭在那天晚上
的霓裳歌舞下,伴着频频地
觥筹交错,就把什么狗屁的酬唱
过于当了真。望江楼的对子,崇丽阁的
牌匾。告诉我,罗伯特•平斯基*,
哪条街道才是通向水晶造的
西岭悬崖?谁又坐进了“小酒馆”的包间?
对对,那是我们前天爱过的房子。
我们在清醒中激动了一整天。
记得对岸杂货店老板说要让河里的流水
停下来。而玉女津边,她说想过
另一种新生活。斑竹和楠竹,
红色花瓣夹在竹风中。且看这些古建筑,
铆榫拱顶,芙蓉花开的小径,
是我的公园、凉亭和池塘垂钓处。
绕过锦涛阁,心头一阵颤栗,鸟语花香
的身旁爬满了紫薇和常青藤。
一个声音穿过一座楼盘隔河飘来,
在一片湿地一片树林间又写下了你的新
怀念。前面的东湖就像一大一小
的两个肥皂泡,好看却有些
轻佻。月亮滑来滑去在九眼桥上踏歌声。
两只猫看到了我们,也看出了你
打算离去的想法,它告诉我
第二天要早起……起来我就想骂:元稹,
你娃真的是人渣!就用今日
眼光看,女校书也绝非浪得虚名。
而你,凭什么说出了“取次花丛懒回顾”?
* 罗伯特•平斯基(1940—),美国诗人,批评家
和翻译。1997-2000年间他是美国唯一一位连续
三界获得“桂冠诗人”称号的诗人。
今早,你偶然提到了杨升庵
在你退至庭院与荷塘颓败的石阶时,
一个新幽灵突然对我说:
这就是你的稿子?仿佛一篇
套改的文案。真的不愿去重构以往?
ChatGPT的加持,捷径
就像中午的便当。梳理头发,
这是必要的程序,即使仅存于念想。
也许,诗就是你我相互
索要的股份,我却一直没能
等到那个自称金马碧鸡老兵的来访。
你不说我也晓得你咋个
遭的事。那是乐府的《花间》,
当然,你的兴趣远不止这个。如今,
几盒桂花糕早不成敬意,
桂湖却是我多次去过的地方,
所以我依然满怀希望的悲伤偶尔朝
这个方向咏唱。当湖水
再次抚摸了他的情人,融化
或燃烧便是情理中自然而然的事情。
别去现世的人群中找我,
并指望从这儿偷走诗歌对火
喜爱的东西。就像你当年因“大礼议”
事件,谪戍云南永昌卫,
且终老于此…… 尽管,移入
梦境的路仍然无法寻得,可燃烧的
诗文还在反对一场战争。
一部《升庵集》收录了很多,
但不是你的死因,是我来敲你的门。
你不是超凡脱俗的柳如是
后人都知道,作为当朝子民,你的忠贞
并不完全出于身世的高贵或卑微。
但我想说的是,你所爱的国
是否也给予了你同样的爱?幼年
家贫,懵懂中就被莫名掠卖,入了青楼。
从良,是你最初也是最好的向往。
可身为歌伎,“卖艺不卖身”
并不容易,为此,你吃尽了苦头,
当然,也修炼了自己。琴棋书画不是你
全部的智慧,诗文却让你拥有了
“秦淮八艳”的名气。仿佛是
与生俱来的格局。然第一次嫁人
却好景不长,但这不能怪你,而是毁于
那个“短命夫君”对你的过度宠溺。
第二次虽历经波折也不怎样,
于是,就有了第三次看似不错却
依然后果凄惨的结局。周道登,陈子龙,
特别是钱谦益,看似浪漫却终究
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你的处境。
虽然,你最为看好并用情至深于
这个年长你三十好几的官人,关键时刻
却没尊从你的意愿,随大明朝的
完蛋一起投河以明志,他说:
“水太冷,身体不能触及”。接着
就选择了苟且,作了新王朝腼颜的臣子。
多年后,这沮丧,仍时常让你从
梦中醒来,羞于他的卑琐与
偷安。今天在成都,从太古里到
牛王庙,更多苟且中的静好,让我想到
你于苦难中的深明大义,就当下
女子,又有多少能真正做到?
所以我就想啊,你最后悬梁吊颈
的选择,怎么可能是超凡脱俗的柳如是。
隐居终南的储光羲
此刻,你面前是暴雨刚刚浇过的滇池水,
与归隐的终南八竿子打不到一堆。
但我还是想在这啰嗦几句。
啥子时候我的诗又和陶渊明的
发生了牵扯?浩然兄,你莫乱开玩笑噢,
要论田园诗中对庄户人家细节的
描写,我绝对在摩诘之上。
归去来兮,也要看彼此的运气,
深谙变通之道,自然在翰林就游刃有余。
而面对江湖,你说现在滇池的水
很污,你又有啥子好办法
让它绿藻全消,重新变得清花
亮色?其实你就是嘴巴嚼,那又怎么样?
写得多还是写得少,都是你自己
的事。池边鹤还是鸬鹚堰,
一个写了几十年诗的诗人偶尔
写出几首好诗有啥子好稀奇的,不是吗?
问题在于对现实的关注、切入及
对语言的创造力,你有吗?
什么是内在的格局?应该不是
扑在酒水和麻将上的剪影。实话告诉你,
无论在大唐还是今天,诗就是诗。
不要以为登了龙门,看了
大观楼或转了圆通寺,就以为
自己好拽。且看,事发不久的齐齐哈尔
某校体育馆顶的坍塌,刚发生的
涿州大洪水……只要条件
具足,ChatGPT绝对可能丢翻
今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诗人。所以啊,
如果你要隐居,就得有长久打算。
诗嘛,想写还是可以写的,
只是,别以为在有生之年还能
爪子。从真庆观出来,我一直在这样想。
2023.5.24—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