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鬼气森森的商朝
关于商朝的“鬼气森森”上节课就已经提到。他们是一个鬼神民族,商王是最大的巫,他拥有着卜甲的最终解释权,这些都是卜甲上记载的。那么史料上关于商又写了些什么呢?我们知道古文献上关于夏的史料少之又少,但是商的资料相对的就丰富了许多。流传下来的资料有《竹书纪年》和《世本》,而且《山海经》、《礼记》中也出现了一些片段,有学者将这些残留断片收在一起,商和先周历史的古老描述就呈现了出来。
《世本》中的一句“相土作成马,亥作服牛”,相土和亥都是商的先公,“乘马”“服牛”是他们的功绩。《山海经》中还有一个故事,说是王亥带领牛群到了一个叫“有易”的地方,在这里他的牛群被夺走了。资料虽然有限,但这样对比看,它给了我们基本的理解空间。王亥是商人发展中重要的领袖,他的功绩应该和牛羊畜牧有关。他们和一个叫“有易”的部落起了冲突,被抢了牛羊。
甲骨文是商人向自己祖先问卜的事件经过的记录,他们会记载这次问的是哪位祖先。考古发现被问的祖先中,王亥排名很高,这说明他有特殊的地位。都是祖先,怎么后世子孙就偏爱他呢?答案恐怕就是那句“相土作成马,亥作服牛”。从相土到王亥,他们有效的驯服了牛马一类的大型动物,对这些动物的操控能力,形成了文明的突破。
在《世本》的残留断片中,有一句“鲧作城郭”,鲧是大禹的父亲,这句话彰显了夏人的崛起和夯土筑城技术的成就紧密相关,而商人,他崛起的能力则是和动物紧密相关。
春秋战国之际的文献《管子》,这是一本先秦时期各学派言论的汇编,里面有这样的记录:“殷人之王,立牢,服牛马。” 牢:圈养;伏驯服,让牛马为人类服务。
古文献中和夏人有关的,经常都有明确的地名,地名中有城有邑。相对的提到商人先公先王时,却都记录他们不断迁都的事儿。有名的盘庚五迁,一种说法是盘庚自己就迁了五次,另一种说法则是,盘庚迁都已经是商人的第五次迁都了,无论哪种说法都清楚的显示了商人的移动习惯和相关的特性—他们具有良好的移动能力。
为什么要搬来搬去?为什么能搬来搬去?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商人驯服了牛马。养了太多的牛马,就无法长期居留在一个地方,因为牧草的生长赶不上牛马繁殖的消耗。《尚书•盘庚》中留下了盘庚说服、甚至近乎于威吓族人迁徙的文辞。商人的崛起,一定与畜牧有关。但扩张到一定程度,商人也开始学习发展农业。在农牧并进的情况下,就出现了两难的选择。农业加上从夏人那里学来的筑城方法,使得定居的欲求越来越高。但定居形式又必然妨碍了他们赖以起家的牛马畜牧,因而才产生了盘庚必须训斥和说服族人搬迁的情况。
商人以畜牧起家,很多事情又一下子说得通了。比如甲骨文中,“卜旅”相当的频繁和重要;比如四处的铜矿和海边的龟甲都能运到安阳来;再比如安阳出土的马坑是将一整架制作精美的车,加上拉车的活人一起埋进去的……,商处处显示着它强大的运输能力。
那么“商”又为何被成为“殷”呢?《史记》中记录关于商的文本就叫《史记•殷本纪》。甲骨上,商人自称为“商”,“殷”是后来周人用的,带有贬义。还记得我在以前的章节里,讲过周人称商为“大邑商”吗?那是尊称,表示一座叫商的大城。后来周取代商成为共主,为了表示出敌对与轻蔑,就称“商”为“殷”。我们现在管做生意的人叫商人,传统的解释是,周人克殷后,周公将商遗族流放,所以他们去转行做生意,因为他们懂得用动物的力量进行远距离的移动,所以“商人”就变成了商人。
商人指做生意的人,早在东周时就形成了,而且那个时候更严格,更精确。有一个词叫“坐贾行商”,意思是固定在一个地点上开店铺做买卖的,叫做“贾”;那种跑来跑去,将货物从这里买运到那里去卖,才叫做“商”。
甲骨上有明确的商王世系表,我们发现从商王王亥开始,他们的名字开始变得规则了,每个先公的名字都带着一个天干的名称,比如上甲、报乙、报丙、报丁等。从甲骨文资料看得出来,商人的计数系统已经很发达了,那个时候已经出现了十进制的天干和十二进制的地支,以及借由天干地支结合所形成的六十循环系统。
但是商为什么要将先王的名字弄成计数的样子呢?而且根据规律,相邻的两代之间不会有重复的天干名称,前面一个王若称为“甲”,后面一个就一定不是“甲”。再看庙号,庙号是中国君主死后在庙中被供奉时所称呼的名号。有些天干庙号从头到尾都是单数,有些则只出现双数。根据这两点,考古学家张光直认为,庙号代表的是不同的宗族群,而在商人的统治中,是两个统治集团轮流执政的。历史记录明确的记有周朝的昭穆制。周人明白的在祭祀上进行隔代区分,若这一代属于“昭”,下一代就属于“穆”,昭穆轮替。在祭祀时,两个隔代集团各站左右,是很清楚的二元组织形式。张光直先生认为,商人的组织中,也有类似的二元安排。
分成两个阵营,制定彼此之间共同利益共同权利的游戏规则,组织中就随时都有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不会秩序混乱,而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角色又是轮踢的,也可以解决被管理者的不满,反正忍耐一下,被管理者就可以轮替成为管理者,双方互为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管理者不可能欺负被管理者,因为两者的身份是要轮替的。这是不是商人崛起成为公主的另一个原因呢?一个执政党,一个在野党,相互轮替,相互监督,共同发展。
从王亥以下,商人就建立了氏族内部掌权的二元系统。二元,而且只有二元,不是五个十个宗族在那里争抢,这样就大幅降低了冲突的可能性。他们轮流执政的方式是,甲族领袖去世了,换成乙族领袖,乙族领袖去世了,再换回甲族领袖。这样换的人一定是本族最有威望的,这个人必然不会是个小孩儿。
甲骨文中,还有一件事证明了二元统治的存在。那就是问卜的方式和方法。我们暂且把它称为新派和旧派。
旧派,有很浓的即兴意味,遇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都去问,没有任何规律。生老病死,白天晚上,日月星辰,出门回家,甚至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全都要问,而且问的对象,也几乎是每个先王都要问,甚至不限于先王,问河流问山川问大自然!总之,旧派从问卜的项目到问卜的对象,再到问卜的时间,完全找不出明确的规律。
新派就太有规律了,首先卜问项目就只剩下了八种,卜祭、卜戎、卜猎、卜旅、卜牺牲、卜起居、卜旬、卜夕。顺便解释一下,夕指的是夜晚,卜夕就是夜晚来临时要卜,可见身为鬼神民族的商人,是多么的害怕夜晚害怕黑暗。其次,新派问卜的对象也变少了,王亥以上的商王,不再咨询之列。最后,新派将祭和历法完整的结合起来,他们只留了五种固定的祭典,每一个都有固定的日期,这样五种轮完了,一年也就过去了。
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派的卜甲上,东凿一个洞西凿一个洞,这里问祭,那里问打猎,什么都在上面。新派的卜甲就干净整齐多了,只有一个洞,是专用的,卜祭就是卜祭,卜戎就是卜戎。
祖甲在位时,出现了新派的做法,因而称为祖甲改革,但并不是祖甲之后新派就彻底取代了旧派,我们看到祖甲以后的商王们,有些王采用的是新派,有些王则依然用的旧派做法,所以说,一定是有一个二元政治系统的存在,做法才会倒来倒去。
旧派的氛围鬼气森森,感觉鬼神和人的生活混合,没有绝对的界限。随时都能卜,随时都能问嘛;祖甲改革之后,在新派的制度中,人和鬼的世界开始分离,新派将祭典整理化和制度化后,鬼神被推远了,他们不在随时随地的介入和决定人间事物。
祖甲之后,新派势力越来越大,商人和鬼的关系也就逐渐疏远。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商人原本一套完整的鬼神信仰和相应的复杂仪式,恐吓并迷惑了所有人,因而取得越来越大的权利。然而到了商晚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至少部分商人心态开始怀疑这套鬼神信仰。这样的动摇改变,给了周人机会。
咱们再从头简述并整理一下历史上可能发生的事儿。在东方有这么一个民族,他们在新石器时期的后期,因缘际会有了突破性的能力,培养出驯服及蓄养大型动物的特殊本领,因此产生了两个效应:一是增加了他们的移动能力与运输能力。二是他们将动物的能力运用在军事上,增加了他们的防御力和攻击力。人类很早就发明了轮子,将用轮子做成的车改由马来拉,就能达到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攻击。这就是我们在殷墟中看到车马坑最清楚,最具体的含义,商人能够运用远大于人力的兽力,让兽力为他们所驱使,如此一来,周围的其他部落很难抵挡他们的实力,打不赢有兽力协作的商人,就不得不臣服在商旗下。
商人最早发展了和大型动物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一事实显然影响了他们对“人”,特别是他们对于“什么是人”的看法。
甲骨文中经常出现人殉和人祭。小屯殷墟出土的墓葬坑中,一共有两百多位墓主的墓,却用掉了将近四千人作为人殉或人祭。人殉,指的是和墓主人有特殊关系的人,陪墓主人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我们猜应该是妻妾童仆之类的人。牺牲这两个字是牛字旁,这个词的本意,就是用牛羊来当贡品祭祀用,所以人祭就是以人作为祭拜的牺牲。也就是说,这些人没有被当做“人”,他们是墓主人的奴隶,是墓主人的财产。
还有一种情况,从甲骨文上看,早期被用在人祭上的是羌,甲骨文中很清楚的显现,战争行为被称为“伐”,行动之前还要对战事进行占卜;而提到羌的时候,甲骨文用的是“猎”,行动之前占卜的内容是“卜猎”。换句话说,在商人的世界中,羌属于动物范畴,所以杀羌不算人祭。祭典中的列表明确写着:牛三百,羌五十。这说明在当时牛和羌是一样的,羌就是一种人形动物,而不是异族部落。
这样,商人与别的部落打仗,如果抓住了敌人,那是俘虏,可能变为奴隶。但若是和羌等几个特别的族群作战,商人经常是刻意的将其作为猎物来进行追捕,捕来后就以对待动物的方式对待他们。
商晚期出现了“羌二人”的记录 显然本来被视为兽的这个族类,有了人的身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应该是羌的实力有了决定性的改变。羌的地理位置在西边,最有可能的是,羌与周人联盟,周人的势力越来越大,羌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从兽升级到人了。
周人后来灭了商,我想到了一个人,姜子牙!讲了半天,羌这个民族,其实源远流长。后来从羌的称号发展出来了一个大姓:姜!曾经被视为兽类的这个民族,他的一个后人,一个叫姜子牙的人,在后来的某一个时期,成功的帮助了周武王打败了强大的商。借用一句网络流行语,天道轮回,看苍天到底饶过谁?
被商人视为兽而压制和猎杀的民族,在周人眼中却是人,不只是平等的人,还是亲近的盟友。周人擅长协调组织和联盟,他们用以人为中心的信仰,强烈挑战活在鬼神世界的商人。某种意义上,后来的中国人都是周人的后裔,是周文化而非商文化,决定了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商人的鬼神信仰,及商人构建的鬼气森森的世界,就这样被埋藏遗忘了将近三千年。这一段历史和这种特殊的文化,竟然奇迹般的在最近的几十年重见天日。所以,超越传统视野,重新认识中国历史吧,享受史学知识给我们带来的饕餮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