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引发了人心的普遍激动。说是冬雪,当然有点晚;说是春雪,却是相当早。从破五到元宵,它在大多数时间实实在在统治着中国北方的广大地区。
想想人也真是可怜,平常压抑沉闷,还得一本正经地君子淑女着。这不,这场雪一下大,放假在家的成年人也迫不及待地和孩子来到草地里或广场上,打闹逗乐。他把雪团塞进孩子们的脖子,孩子们把他抬起扔到最高的土堆上,大家一个比一个笑得欢。他显出了本真,童心露出了半截尾巴。这些天,随处可见的雪人们忠实地守在庭院,一次次进入人们的梦境。
按照农历,现在自然是春天了。说实话,少时对春天的感觉,却是春荒。那时家里人多,春天没有菜吃。我和弟弟就得趁着月光到村西的梨树园里铲人家的芥菜。我用铲子刮,弟弟往篓子里拾,一边还得睁大眼睛看着是否有人路过。头上的梨花开得洁白,和月色分辨不清,我们哪里有享受的兴致,只在惶恐中想把篓子早点弄满快点回家。后来每次唱起“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就哑然失笑,心里说梨花可是我做贼的见证呢!
那时的沉重不耽误我对春天的想象。你问我春来时什么感觉,我说闭上眼想着就很激动。别睁眼,你想吧,是哪一朵迎春最先吐黄,哪一棵大叶杨首先落下“毛毛虫”,二月里来山坡上哪一棵草最先变绿,河面上哪一块冰最早化开,河下一只青蛙趁势跳了出来,瞪着大眼看这半年未见的世界。第一朵花开,第一声柳笛,第一只归燕,公园里月季的新芽,大田里麦苗的嫩叶......
每年都还有着这新鲜的想象,我知道自己还没有老去。对美好青春的渴盼和追求,都在春来时在血管里涌动勃发。流年匆匆,我并不感到多大的惋惜。步入中年,人家在感慨中显得深刻,你却说我显得幼稚。我知道,多少年来我一直固守一隅,限制了我也成全了我,我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好多游戏规则,我心里原有的那片天地也因此保留得相对完好。总处在年轻而简单的思维中,忽略了许多也感受了许多,是否等于长留春天在心中了呢?我们在河堤行走,河上浓浓的雾气使城市成了迷宫。河上的小岛好像近海的渔村,而高高的电视发射架就如港口的灯塔。这会儿雪停了,很小很小的风,柳树枝条软软地动,比年前好像柔了许多。我说春也许埋伏在哪一枝上了吧,你却说是心理作用。我说,春到人间草木知,你不是草木,怎么知道我说得不对?我们弯腰看那新插的柳条,倒真的有小芽鼓鼓的,谁敢说那不是春?
走着,我想 ,自己已经过了四十多个春天,自然不知不觉的交替,催促着人的老少代谢。如我自己,即使还保有着青春不改的少年心,可现在登临高处的指点天下,和当初挥洒自如的年少襟怀是绝对不一样的。春风不改冰雪心,诗意在浪漫中曼妙轻远。四十年了,我所有的同学和熟人,包括那些一面之交的人,虽然绝大多数都在奔波着自己的命运,自己能见到的是少而又少,但我相信他们都会和我一样,年年笑着迎春风。社会之大,你我都如这河滩上挤挤挨挨的杂草,周围有很少几株离自己太近太近,而稍远的我们却一无所知,兴许它们倒是我们想追寻的呢!对生活的感受,实在是得拥有一颗善感而单纯些的心。春风能吹绿岸上的林木,却吹不醒河道的鹅卵石。
你又问我,什么是春呢?我没有回答,我想起十年前我从吐鲁番经库尔勒到喀什的五月晚春,也想起八年前在西湖遇到的江南早春,也想到我东北朋友笔下的塞北迟春,忽然觉得春天实际就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在等待中失望和欢喜,如青年男女的爱情。那些苦寒之地的人们最珍惜点滴的春色,木刻楞站房外点点的紫花让哨卡的少女流泪,如遇上久念不至只在梦里的恋人。我想起那时你在嫩江边,久等春不来,你生气了,不等了,你索性围在被窝里看书去。一天,两天,你不信今年春会来,你对它已经不抱希望,你说它已经伤透你的心。忽然有一天,门外的小男孩扯着喉咙叫你去郊外踏青,你不想理他,你认为他又在恶作剧。妈妈催促你出去,看看又何妨?你走出你的小屋,在果园的边上,早春的花儿一下子迷离了你的双眼。你蹲下,趴下,深吻那些花草,抚遍它们身边的泥土......你拨通我的电话,未语泪先流......
自然的春色怎能描绘,再好的文字也是蹩脚的。自然的春色很快老去,心中的美好春色才最感人,在每一个季节都青青在陌上。前天晚上,你看网上什么样的衣服都不合你的胃口,我说等到咱们小城的山河绿后,你让母亲按照这自然的锦绣为你裁做一件新衣,一定会使你笑如少时。那时节,你穿上这衣服上岭下坡,提着小毛篮,就像古时候从宫门走出的公主,到民间把五彩尽收篮中。你蝶恋花,你浣溪沙,你摸鱼儿,你采桑子,到了我家门前,你放下篮子歇息,我的小羊偷吃了你的桑叶,你急急追赶,小羊跑向沟下的清溪。我砍柴从南山归来,你喘着粗气追赶小羊,我们在独木桥无语相遇。你不追了,扭头看了身后的樵夫,低头跑开......
对春天,对美好的想象和追求,是我们生活的最大动力。心里保有着对美好的渴望,早上醒来打个哈欠也觉得满嘴生香,好像在梦里口嚼了芬芳。美好的人生,总如清泉缓缓流出山谷,两岸风光万千,人也慢慢气象高华了。四十年,四百年,四千年的春风吹拂着,有多少爱美向美的心向下传递。那些纯美而浪漫的情怀,无论何时都能把体会到它的人深深感动。
暮色中,雪花又飘起。我得去车站,送别朋友和亲戚。我老家的兄弟跟尚和他的侄子双喜,买的都是今晚的车票,而他们的目的地,却是各在东西。跟尚要到甘肃,年前他承包的果园农活马上就要开始,今年人手少,拖延不得。双喜去无锡,那里工资稍高,他得挣钱年底回来结婚。跟尚和我同岁,十二岁前的年年春风里,我们都是一起割草放羊的孩子。后来都各奔生活了。我的兄弟国良,准备去义乌,他干活的工钱,还有好多没讨回。而今年的活儿,也该计划了。
车站广场上厚厚的雪,在光柱下发着白得刺眼的光。有风,吹在身上并不特别地冷。看着他们进站,我回头。城里的烟花和冲天炮还在不停地响起,似乎在为离去的人送行,也似乎为留下的人安慰。毕竟已是春天,这自然的节候,正预备着给满天下的人都送去美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