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的焦香渐渐被夜露压下去，齐家堂屋的灯光昏黄地摇着，映着马奶无助的脸。碎瓷片散在地上，茶水浸过青砖，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化不开的愁绪。
老榆头吧嗒着旱烟袋，烟丝燃尽的“滋滋”声在沉默里格外清晰：“他婶子，话我都带到了，是好是坏，全在你们拿主意。志强这娃本身没毛病，可过日子不是单看一个人，家里的窟窿、背后的病根，都是埋在地里的雷。”
马奶捂着胸口，好半天才喘过气，声音抖得像风中的麦秸：“我就盼着雪梅能有个安稳日子，咋就这么难……”
里屋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雪梅红着眼圈走出来，手里还攥着那块被掐出印子的衣角：“娘，我去问他。”
马奶一把拉住她：“傻闺女，这事儿咋好当面问？万一闹僵了，你往后在村里咋抬头？”
要不这样吧！两家人先见个面，吃吃饭，在做打算，老榆说。
第二天，马奶请来了村长匠金帅，也把王志强、他爹王老栓，还有一脸不情愿的王家老大请到了齐家堂屋。屋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连窗外飘进来的麦秸焦香，都透着几分压抑。
马奶开门见山：“他叔，志强这孩子，我和雪梅打心底里中意。招进门，就当亲儿子待——瓦房给他们小两口住，地里的活，我们娘俩搭把手，绝不叫他独挑重担。将来生了娃，头一个男娃铁定姓齐，给老齐家顶门立户；第二个随王姓，我们绝无二话；要是生了三，那第三个还姓齐。
不过，丑话得说在前头。既是招女婿，进了齐家的门，就是齐家人。养老送终，自然是雪梅和志强的本分。志强孝顺爹娘，常回去看看，合情合理。老王家兄弟分家，各过各的，是老规矩。
王老栓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想反驳，又想起自家破败的光景，终究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王家老大梗着脖子想插话，被王老栓一把按住，狠狠瞪了一眼。
马奶又说:“志强姥爷家那头，有个远房表哥，身子骨不太利索？虽说血脉远着，可招女婿是关乎子孙后代的大事，不能不谨慎。我看这样，找个日子，一起去县医院，给俩孩子做个周全的检查，该查的都查查，图个安心，也堵了外人的嘴！这钱，齐家出！” 她没明说“精神病”三个字，可在场的人谁都心知肚明。
王老栓和王志强的脸瞬间惨白。王家老大更是惊疑不定，眼神直往王志强身上瞟。王志强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堂屋的烟霭，望向门帘后那道隐约的身影，眼神里先是震惊，随即涌上羞愧，最后沉淀为一片沉痛的坚定。
他踏前一步，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婶子，村长，爹，大哥！这事……是真的。是我一个远房表哥，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早些年已经走了。我王家的根是清白的！我爷、我爹、我兄弟，还有我，都没那毛病！雪梅要是信不过我，这检查我做，该查啥查啥！我王志强进了齐家门，生是齐家人，死是齐家鬼！养老送终，天经地义！我爹娘有我大哥和三弟照料，我尽孝心，但绝不给齐家添半分乱！”
王志强的表态，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僵局。村长匠金帅适时出来打圆场，说新社会不讲老黄历，但婚前检查是科学，做做也好。
雪梅在一旁听着，心里却像被扎了根刺。从老榆头打听回王家的种种底细，到娘在堂屋里明里暗里的敲打，再到那句直指“病根”的检查提议，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王志强的发誓掷地有声，可那些关于他爹酗酒打人、大嫂难缠、远房表哥有隐疾的传闻，像一团团阴影，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尤其是娘提出检查的那一刻，她分明看到王志强脸上的羞愧与难堪，那模样像针一样扎着她——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带着猜忌和试探，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往后的日子能过得顺心吗？心里的疙瘩一旦种下，就疯了似的往外长。
回到家的志强心里也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齐家人的鄙视，还有那种被人审视、被人提防的憋屈。他想要的是一桩踏实安稳的婚事，是两个人心无芥蒂地过日子，而不是带着一堆算计和疑虑，搭伙过一辈子。
第二天齐家大女儿春梅回了娘家，一进门就喜滋滋地说：“小三，姐给你找着个更好的！邻村的周正，人勤快实诚，家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春梅细细说来：周正爹死得早，娘前年嫁去了河南，就他一个人过，家里只有两亩地、一间草房，穷是穷了点，但人靠谱。去年帮村里拉化肥，从不偷懒。
为了摸清底细，春梅还特意去周庄走了一趟亲戚，实则打听名声。
在村口碰到个晒棉花的老太太，春梅凑上去搭手，聊起周正。老太太说：“那是个苦孩子，却实诚得很。去年我家收玉米，他二话不说就来帮忙，中午留他吃饭，他非要回家自己做。”
雪梅心里一动……
大姐接着说：“前年二赖子偷他地里的萝卜，他撞见了也没骂人，就说‘想吃跟我说，我给你拔，别偷偷摸摸的’，打那以后二赖子再也没敢去。”
我又在井台打听一个挑水的媳妇，媳妇说：“周正可会过日子了，他娘走时留的钱票，他都叠得整整齐齐，一分一毫记在本子上。就是太省了，夏天连根冰棍都舍不得买，衣服破了缝缝补补能穿三年。”
春梅还去了周正家，一间草房孤零零杵在村西头，院墙是秸秆扎的，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却没倒。院里晒着半席子红薯干，切得匀匀整整，显然用了心。屋里床上铺着补丁摞补丁的褥子，床边摆着个掉漆的木箱，跟那媳妇说的一模一样。
“小三，你看，”春梅劝道，“周正虽穷，但人品好，家里就他一个人，嫁过来所有东西都是你们的，没人争没人抢，也没有王家那些扯不清的事。”
雪梅沉默了半晌，她低声说：“男方家没人，过日子是安心，可将来有了娃，连个走亲戚的人都没有。而且……志强已经上过门了，再换，怕是不好，周正那边还是算了吧！。”
“这有啥不好的？”春梅急了，“没结婚之前都能挑！这大半年我帮你打听了好几家，就周正最合你心意——老实本分，能跟你好好过日子，不求富贵，只求人品。你跟志强那事，心里都有疙瘩了，就算成了，往后想起这些事，能舒坦吗？”
雪梅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飘来的麦秸焦香，心里乱成了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