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那老旧的藤椅上,我拧开药膏盒盖,药膏的浓重气味便悄然弥漫开来,氤氲在四周空气中。我轻轻托起父亲的手,触手便是一阵惊心的粗砺感:那厚茧一层压着一层,仿佛树皮皲裂,又似松针根根扎手,深深烙刻在掌心纹路之间,连指尖都难以顺畅抚过。我小心翼翼地挤出乳白色药膏,涂在他的手上,一点一点揉开。父亲微微眯起眼睛,默不作声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药膏的气息让我莫名恍惚,仿佛穿越时光,重新回到了童年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放学铃声响过,天空却骤然泼下瓢泼大雨,门前小河陡然涨水,浑浊湍急,如一条暴怒的黄龙,咆哮奔腾,冲垮了那座窄窄的小木桥。我缩在校门口屋檐下,焦急又无助,雨水冰冷,把我的心也浸得发凉。
远处雨幕里,一个矮矮的身影冲过来,父亲来了!他浑身湿透,裤腿高高卷起,水珠顺着瘦削的小腿不停往下滚落。他弯腰蹲下,拍拍自己湿漉漉的背,声音混在雨声中:“来,爸背你过去!”我顺从地趴上去,双手搂紧他的脖颈,父亲随即坚定地踏入了汹涌的河水。
河水冰凉刺骨,瞬间吞噬了父亲的小腿,激流凶猛地冲击着他瘦弱的身体。我伏在父亲背上,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得如同近在耳畔。父亲一步一步,走得极其艰难缓慢,水势越发湍急,水面几乎漫过了他的大腿。水流激荡着,我双脚几乎也沾到了冰冷的水,寒气直透骨髓,我下意识地将父亲搂得更紧了些。
就在此时,父亲脚下一滑,身体猛烈地晃动起来!我惊呼一声,瞬间感觉天旋地转。父亲却迅疾地、几乎是本能地反手紧搂住我的双腿,另一只手则死死撑住水中一块凸起的石头,硬生生稳住了我们两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惊魂稍定,我才看清父亲撑住石头的那只手上,已然被锐利的石棱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口子。
“不怕,爸在呢!”父亲的声音在雨声里透出稳如磐石的平静。他重新站稳,咬紧牙关,一步步更加谨慎地向前挪动。我紧贴着他湿透的衣背,脸颊感受到他脊背的温热,鼻尖嗅到那混合着雨水、汗水和淡淡烟草气的熟悉味道,竟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水流依旧汹涌喧嚣,父亲艰难跋涉的喘息声也依旧沉重,可这声音却仿佛一道屏障,为我隔开了所有的惊惶与寒冷。
终于踏上对岸坚实的土地,父亲将我小心放下。他来不及喘匀气,便急忙蹲下检查我的裤脚是否湿透,又伸手抹去我脸上沾着的雨水,动作间,他手上那道被石头割破的新鲜伤口赫然在目,鲜红的血丝正悄然渗出,格外刺眼。父亲却只是甩甩手,仿佛那微不足道,又迅速背起我朝家的方向走去。
“爸,你的手……”我伏在背上,忍不住低声问。
“没事,破点皮,回家洗洗就好。”父亲的声音依旧平淡,脚步却更加沉稳有力。
药膏清冽的气息将我从回忆的河流里打捞出来。父亲的手仍安稳地搁在我的掌心,厚茧如沉默的山峦,那道早已愈合却仍隐约可见的旧伤痕,则像一道无声的印记,与掌心纵横的沟壑一同深深镌刻进我的目光深处。我细细地揉着,药膏的凉意渗入这饱经风霜的皮肤,仿佛也渗入了那些被岁月风干的苦辛与无声的付出。
原来父亲这双布满厚茧、刻满伤痕的手,早已托举过我的整个童年;那些沉默的褶皱,深深埋藏了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艰辛与深情。父亲的手掌,粗粝如磨砂纸,却曾抚平我所有不安;它沟壑纵横,却早已为我的生命,犁出最温暖而坚实的河床——父亲的手掌,正是托举过我生命最初重量的那片最温厚的陆地。
此刻我轻轻揉着这双承载一切的手,指尖下的粗粝,如大地般沉默而深刻;药膏的微凉浸入其中,像在无声地浇灌着那些被岁月磨蚀的深痕与厚茧——原来父亲这双曾负千钧的手,也渴望被岁月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