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文责自负,转载请备注!
案头青瓷裂了道纹。我望着这道从瓶口蜿蜒至底足的伤痕,忽然想起某个黄昏你曾说:"完美的事物都长着倒刺。"彼时夕阳正把我们的影子钉在釉面上,两道黑影恰巧叠在冰裂纹中央,像某种古老的预言。
抽屉深处躺着半块月亮。那是去年仲秋摔碎的茶盏,弧形的残片至今仍保持着坠落的姿态。我用绢帕裹着它走过三个雨季,直到某日发现裂纹里生出了茶垢织就的苔痕。原来时间是最好的锔瓷匠,那些被我们称作伤痕的沟壑,最后都成了年轮栖居的河床。
总在煮茶时听见细碎的呜咽。紫砂壶嘴腾起的白雾里,悬浮着无数未说出口的字词,它们碰撞、凝结、坠落,在杯底沉淀成褐色的星空。我学会用茶针挑开紧闭的芽叶,看蜷缩的春天在沸水中缓缓舒展身骨——有些苏醒不必等待破晓。
梅雨季的阁楼会流泪。水珠沿着承尘木纹游走,在墙角积成小小的镜泊。我常在午夜看见倒悬的房屋,雨滴击碎水面时,无数个我同时绽开涟漪。那些潮湿的幻影教会我:所谓孤独,不过是千万个自己隔着水幕相望。
有人寄来褪色的婚柬。金粉在岁月里氧化成青铜色,烫金玫瑰变成锈蚀的箭镞。我将它叠成纸船放入浴缸,看油墨在涟漪中漾出淡淡的血丝。当折痕吸饱水分逐渐松软,某个被遗忘的夏日忽然浮出水面:我们并排躺在泳池边,数云朵在氯水味道里融化。
修补瓷器那日,云絮低垂如绷带。金漆沿着裂缝游走,在素胚上写下液态的经文。师傅说锔钉要敲七分力,太轻抓不住过往,太重会震碎明天。叮当声里,我看见无数星子坠入釉层,银河在裂缝处重新开始流动。
总在焚信时遇见蝴蝶。灰烬腾空的瞬间,那些墨字会化作磷翅在火光中盘旋。有张信纸燃到一半突然蜷缩成花苞状,未尽的字句在焦边处明明灭灭。我学着用火钳将它轻轻拨散,看"永远"这个词如何碎成四溅的火星,点亮檐角沉睡的风铃。
初雪那日,瓷瓶突然开始唱歌。裂纹在零度以下收缩,震落积年的茶渍与尘灰。我接住那些簌簌坠落的时光碎片,发现每粒尘埃里都封印着彩虹。当北风摇动窗棂,裂痕竟成了瓷器的声带,吟唱着只有冬天能听懂的歌谣。
最后一次梦见你是在白露夜。你在琉璃厂抚摸一尊钧窑残器,指尖顺着窑变流淌的紫红斑纹游走。我们隔着展柜玻璃对视,你的瞳孔里映出我身后万千件破碎的美丽。醒来时月光正漫过锔好的瓷瓶,金漆在暗处流淌成熔化的黄昏。
如今我常对裂纹微笑。它们像闪电的化石,又像命运在瓷器表面绘制的河网。某个煮雨的午后,我突然看清那道伤痕的全貌——它根本不是裂痕,而是瓷器自己长出的枝桠,在漫长的愈合中,悄然开出了新的年轮。
梅瓶依旧立在那里。金漆修补的裂缝在晨光中微微发亮,仿佛细雪落在烧窑的柴堆上。我往里插了支带霜的芦苇,空腔立刻响起北风的口哨。原来修补不是掩盖残缺,而是为往事筑巢,当所有伤口都成为光的通道,破碎本身便成了最圆满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