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树,叶绿花紫,喇叭形。友人博客上为之做了一章摄影,以为秋季之艳。
我说:小时候用叶子揉搓后产生的汁洗头,头发柔顺光亮。友人不信:小时候很少见这种树,自然也没见谁这样用过叶子。
而我因此涌起了许多年前的温情。
挽着竹篮,到一队槿树旁。槿树如人高,嫩枝新叶在发边轻触。伸手,揪一根采摘,一片,两片,三四片。哥哥教了我一个快速采摘法,就是一手扯枝,一手从其顶端逆向下捋,叶子就纷纷下落,盛于篮中。篮子是绿色竹篾所编,叶子是碧绿如雪而飞。我一直看见在叶上结网的蜘蛛吸露的蚂蚁,一起纷纷坠落,在篮中探下头,看看空中飞舞之后依然满眼叶子,就安心停留,该干什么干什么。直到我抓着篮筐猛烈筛动,它们才无奈地从篮孔中落下,晕头转向了会,呆呆地看看我,然后惊醒了似的赶忙奔向四处。
在河水中洗叶子也是很有趣味的。先把整个篮子浸没于水,抓着拎把在河里东晃西晃,清波就一圈一圈荡出去,一直荡到对岸。水葫芦叶上的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扑通一声直接跳河。河滩旁闲游的小鱼儿一看情势不妙,也赶紧潜水。那守在河边的老猫扭头斜睨了一眼,懒懒地起身,一扭一扭地也走人了。只留下站水里的脚,清波一圈一圈地漾着,凉凉的,柔柔的,舒服极了。
差不多清洗干净之后就把水沥干,连篮浸于一盆净水,两手就抓起叶子揉搓。揉呀搓呀,绿色的汁液就渐渐地融于水中。拎起篮子,流下的便如绿色蛋清一样粘稠滑溜,透明润泽,在指缝滑不溜丢,握不住,甩不开。就可以洗头了。
头凑在水里,水带着特有的青汁气,扑着你的头而来。头发浸在汁水里,母亲粗糙的手这时也温柔了,那么软,那么轻。手指在头发间滑过,指尖轻轻地揉着头皮。揉一会,捧一握汁液淋到发上,再揉。这时你会感觉那种混杂青汁气的母爱的味道,好像此刻你是槿树的最爱,是母亲的最爱。当然,那个时候,还想不出这么高深的句子,只想永远闭着眼,永远感受那样的软,那样的柔,仿佛身体轻飘飘的,飞在云朵里一样。本来脚是一直赤着踩在地上,与泥土有直接的联系,现在,头发长进了树里,树长进了头发里。
然后就是到河水里去清洗。垂着头,头发游动在清清的河水里。说游动,真不是形容,你看,头发每一丝每一根都随着头的摆动在水里画“S”形,像最精细的水草在水底招摇,却比水草更自由,更随性。连那把黄杨木的梳子也梳着梳着,一不小心滑到水里,像鱼一样游动。有时直接扎进水里,整条河的水都涌进发间,将它们梳向脑后,会顿时感觉自己像一条最自由的鱼,水包裹着你,却不给你一丁点的约束。
这是关于童年的一个深刻记忆,尤其是后来用了各样的洗发水,头发还常常开叉的时候。
然而,槿树却不只有帮人洗头柔发的温情,母亲说,它是守护树。常种于坟地,守护先人,所以屋前屋外是不宜栽的。而在我记忆中,它守护的含义却全不在此,因为常见的不是它守于坟地,而是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菜地。江南读“槿”,是“紧”,“紧”树。遍插菜地一围,它便齐刷刷地上长,“紧紧”地排列,守护菜地,不让鸡鸭等进去。这就是我记忆中最常见的景象了。
屋后的小河与屋前的河流是连通的,正好环成一圈把全村围在当中。小河北边就是每家每户的菜地,所以沟岸上一例种上了槿树,只在每家出入的地方,留了一截空隙,用手编的篱笆闭合。于是每到春天,河沿一例嫩叶,到夏秋,一例紫花,好不艳美。还记得这喇叭形的紫花,花蕊里有许多粉,便招来许多蜂。常常看见蜂们浑身花粉酒足饭饱地钻出来,揉揉触角,伸个懒腰什么的,真真有趣呢。
幼年的农村,平时只有卖菜,没有买菜,菜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年四季,槿树认真守着,丝毫没有懈怠。篱笆用久会朽破,槿树却愈长愈紧密。
前两年回家,也到老屋后看看,鸡鸭一只也没有,槿树一枝也没有。今年母亲来说,公路铺到屋后,河沟都要填平,全村都要拆迁。撑了那么久,终于也逃不掉拆迁的命运。看来我是再看不到槿树,或者别的那些,比如春天开粉色花,秋天结黄色果的楝树,生长极慢含蓄威严的榉树,长势迅猛高大帅气开紫色花的泡桐树什么了。
发此文时,老屋已经拆迁,一片平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