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母亲的河

山是父亲一生安放生命的地方。父亲生来就在山脚之下,一生被山围裹着,亦在山的怀抱里生息着。他终日俯身于山腰的田地间,黧黑的脊背弯成一张弓,极像山峦延绵的起伏轮廓。山风日日地吹拂过父亲的身躯,他沉默地劳作,从清晨到黄昏,仿佛只是山峦的一部分,从泥土中生长出来又最终要回到泥土里去。

父亲的手掌宽厚,指关节粗大,上面布满老茧,皲裂的纹路像极了干旱时节田垄上被阳光晒裂的缝隙。这双手,曾经稳稳扶住犁铧,在贫瘠的山地上翻出深浅的沟壑,也曾在深夜里,笨拙地数点着微薄的钱币,一点点数着,又一点点省下,仿佛要用这些叮当之声,填满生活的沟壑。

父亲整日无言地劳作,他的语言早已沉落进脚下的泥土里。山风刮过山谷,刮过父亲的脸颊,他依旧沉默着,像山体一样在风中岿然不动。然而,有时在寂静的夜晚,当月光漫过山岗,他便会独自坐在屋外,对着连绵的山影出神。那时,他眼中仿佛有无数话语要奔涌出来,却最终只是化为喉头几声含糊不清的叹息,如同山间幽谷里飘荡的夜风,沉重地低回,终又悄然消散于无边的暗夜。

父亲也如同山一般,用静默而坚实的身体护佑着我们。有一年,荒年饥馑,山上的野物被迫下山觅食,夜半时分,父亲便提着一柄老旧的柴刀,在屋前屋后一遍遍逡巡。他佝偻而坚定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长,无声无息地矗立着,俨然成了我们家门口一座会移动的堡垒。那夜,山风如刀,父亲就那样伫立成一道屏障,将恐惧与危险悉数挡在门外,唯有门内我们的梦是安稳温热的。

山是父亲的生命之根,也是他命运里无法逾越的界碑。他一生在山中行走,脚步踏遍山间的沟沟壑壑,却从未真正走出过山的重重围抱。山,是父亲一生的战场,也是他最终未能走出的围墙。山石无言,父亲亦无言,彼此间仿佛有某种命定的契约,彼此相依,彼此围困。父亲在山的怀抱中出生,亦将在山的怀抱里长眠,山是他生命的起点,也终将是他的归宿。


河离我们的家不远,它蜿蜒流淌,绕过了山脚,也绕过了我们村子的边缘。河水清澈见底,常年缓缓流动,像母亲手里那永无止息穿梭的针线,日复一日,缠绕着平凡时光的经纬。

母亲的手,总是在河边劳作。洗衣、淘米、洗菜……日复一日,河水便这样无声地卷走母亲双手的温度,也带走了母亲指尖的丰润。母亲的双手被河水浸泡得发白起皱,指腹的纹路被磨平,早已失去了柔软的模样。然而母亲的手却灵巧无比,仿佛与流水融为一体。河水淘洗着菜蔬,也淘洗着母亲沉静的容颜。有时,她蹲在河边,久久凝望着自己的倒影——那被流水揉皱的面庞,倒映着天空,也倒映着流逝的岁月。母亲长久地看着,默默无言,目光却仿佛在清澈的河面上打捞着早已沉入水底的年华。

河水在母亲的生命里,不只是柔弱的象征,它也是母亲力量的见证。母亲曾为了生计,需要渡过这条河,去对岸的集市卖些山货。河水暴涨时,浑浊的激流裹挟着上游的断枝残叶奔腾而下。母亲却毫不迟疑,卷起裤腿,把山货顶在头上,一步一步,稳稳地踏入湍急的河水之中。我站在岸边,看着她瘦小的身躯在浑黄的水流中缓慢却坚定地移动,河水冲击着她,她微微摇晃,却绝不后退。母亲脊背挺直,仿佛一根柔韧的芦苇,与激流对抗着,最终抵达了彼岸。那背影在浊浪里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不可撼动——那一刻,母亲以她单薄的血肉之躯,为我具体地阐释了“坚韧”二字,在惊涛里,这二字竟能化为如此微小却又如此强大的存在。

母亲还有一只陶罐,是她从外婆那里继承的,罐口缺了一角,被母亲用布条小心地缠裹着。母亲常用它盛满清冽的河水,放在灶台边。那罐水在灶火的映照下,在土屋里折射出微光,成为家中唯一荡漾着水波的光源。罐里的水总被母亲用来煮饭、烹茶,滋养着我们贫瘠的肠胃。许多年后,母亲随我离乡住进城里,她执意带走了那只旧陶罐。罐子盛满了自来水,静静置于阳台角落。母亲常常看着它,偶尔喃喃自语:“这水,不甜了……”她目光飘得很远,仿佛穿透钢筋水泥的丛林,重新落回了故乡那道蜿蜒的河流上。


父亲的山,母亲的河,各自用沉默与流动的方式,构筑了我生命最初的地图。山是屏障,是无声的承担,是父亲留在我生命里永恒的底色;河是血脉,是绵延的滋养,是母亲注入我身体里的坚韧与柔情。它们并非相互隔绝,山间的清泉终要汇入河流,而河水奔腾,也日日夜夜冲刷着山脚的岩石——正如父亲沉默的汗水滴落土地,最终渗入河流;母亲在激流中的跋涉,其力量源头又未尝不是山岩赋予的支撑。

岁月流转,父亲的山渐渐低矮下去,如同父亲佝偻的脊背;母亲的河也渐渐干瘦,如同母亲枯槁的手指。父亲的山终究矮成了土丘,母亲的河终究浅成了细流,可山石的根脉早已深植于我的骨血,河水的波光也早已沉淀于我的眼底。

我后来走过许多名山大川,见过许多浩荡江河,它们雄伟壮丽,令人惊叹。可在我内心深处,永远矗立着一座最沉默的山峦,流淌着一条最温柔的河流。当世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在某个寂静的深夜,我总能清晰地看见:父亲依旧沉默地坐在他的山影里,母亲也依然在河边,俯身凝视着水中流逝的岁月——那倒影里,有她,有我,有我们全部过往的时光。

父亲的山,母亲的河,他们并非渐渐消逝于远方;他们早已是我骨骼里的钙质,血液里的盐分,是我每一次心跳的底韵,是我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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