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随父母到城里做客,见人家的地板一尘不染,桌面光滑可鉴,便像林黛玉进贾府那样,诸事小心翼翼。
父母双亲更是时常笑着说起那时候在城里做客吃饭的情景。他们说,城里人盛菜用碟子,看上去铺得宽,其实菜没丁点儿。他们吃饭用的小碗,也就够装两三口米饭。热情倒是热情,喊你夹菜吃,喊你装饭吃,可是打开电饭锅,就那么点米饭,你怎么敢吃。农村做事的人,都是用大碗吃饭的,到了城里,根本吃不饱。
母亲还说起当年去城里做客时,总要去大超市买上等的水果,也不识得哪种好,就咬紧了牙专挑贵的买。结果有一次买了一种又大又红又贵的苹果,主人家还不高兴。好多年后,她自己吃过那种苹果才知道,说是进口,但其实果皮硬邦邦,果肉无水分,确实不好吃。
如今,我也成了城里人,我做菜也用好看的碟子,盛米饭也用精致的小碗。做菜时,算好了几菜一汤。煮饭时,算准了每个人大概要吃多少米——因为实在是怕剩下,怕浪费。而我有个城里的朋友更甚,她做饭取米,不用杯,不用筒,而是用手抓。她跟我说,一个人大概两把。我看她那小小的手,心想,如果当年我们去她家做客,怕是抓个十把二十把也不够我们一个人吃的。
所以,当父亲告诉我说他想邀请几个在我家附近建筑工地做事的老乡来我家吃饭时,我第一反应是,一定要让他们吃好喝好。并且我直接对父亲说,出去酒店吃,我请客。
但父亲并不同意。他说,就来家里吧。
在农村,来家里吃顿饭显得好客又寻常。可是在城里,来家里吃顿饭却并不简单。一是城里的房间普遍狭小,总觉得不够“脸面”;二是不是关系不一般的人,也不愿带进家门,毫无保留地展示家中情况;三是在家里接待客人,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心血。
不过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父亲说得有理。
因为,生活越艰难的人往往越敏感,越自卑。如果我就这样请他们出去吃一顿,在他们心里,定然会有某某豪掷千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会觉得我们不把他们当家里人,——对于穷困的人来说,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被施舍和被同情,而是被看得起。
于是,一大早,父亲母亲就拉着推车去买菜了。什么时候出发的我不知道,我在五点多起来写作时,他们已经不见影儿了。
上午,父亲母亲拉着一车菜回来了。自此,一直到晚上十点多,他们就没有停歇过。洗菜切菜,做好晚餐的准备。然后开始收拾房间,搞卫生。一家人商量,米饭一定要管够,实在不行可以把闲置的大电饭锅拿出来煮饭。曾在建筑工地做过事的父亲总是充满怜悯地说,他们在工地上开不了火,大多数时候就是弄个小电饭锅,煮点面吃。
母亲特意找了个老家带来的瓦钵,说蒸个蹄子上桌(猪后蹄,在我们老家是待客的上等菜)。又蒸了两大盘剁椒鱼头(我们平时最爱吃的菜,父亲亲自剁的红辣椒)。此外,便是鸭肉和几盘小菜。不阔绰,不铺张,但刚刚好,有家的味道。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城里做客的一件事。有一次,人家蒸了好几只大闸蟹端出锅,山里来的我们左看右看,不会吃,主人满带骄傲地说:你们从来没吃过吧。虽是实话,但听得有点刺耳。我年幼,眼睛尖,很快就学会了怎么吃。父母亲憨厚笨拙,学了好久,也吃得不利索。回来的路上,父母亲嘟囔着说,那能吃出个啥来,一点肉都没有。
父母亲商量着用什么碗给人家装饭。用我们平时吃的小碗,怕他们吃不饱,也不好意思去添饭。用大碗吧,又怕他们觉得我们是刻意对待。最后决定,就用平时吃面的中碗给他们盛饭。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让他们吃菜一只碗,吃饭一只碗。
傍晚时分,父亲走路过去接他们。母亲在家里准备摆菜上桌,我和先生骑电动车到水果店买水果和饮料。
其实,我从未见过他们。他们也未见过我。所以他们进门的一瞬间,有种陌生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
他们还买了东西(我不曾想到,也并不希望,但是啊,中国的农民,就是这样,自尊,敏感,不会无缘无故地接受你的好)。
我从厨房出来时,他们拘谨地站在沙发边上,手足无措,不知道坐好还是站好。又听得他们在说,这么多书啊,果真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讲文化。
父亲最后进屋。我打开话题,问父亲,我该怎么称呼。父亲想了下说,该喊哥哥了。于是我喊哥哥,嘱咐孩子喊舅舅。相互寒暄一阵,他们放松了很多。
父亲帮着母亲一起忙活去了。
我喊他们随便坐。其中一人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说,还来不及洗澡,有泥巴。他又指了指另外三个人说,他们还抓紧时间洗了个澡。
我看了眼,果真另外三个人要干净些,两个男的穿着白净的衬衣,女的那个还穿了件绿色的连衣裙——虽然有点皱褶,也更衬托出皮肤的黝黑,但也确实是郑重对待,隆重出席了。我笑着说,没关系。农村长大的孩子,谁没看惯泥巴。
先生拿出白酒,和他们喝起来。我也倒了甜酒给女客人和妈妈,每个人又发了饮料。
乡音响起时,我们都仿佛回到了家乡。
席间,他们越来越放松自如。从笑容轻启到笑声爽朗,甚至开始用食指指着对方在空中挥舞着说话——这是家乡的风俗,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习惯的人会觉得亲切,但用先生的话来说,你们那里的人,讲句好话都是吵架的样子,听不懂的,不知情的,会以为你们在吵架。
只是吃菜还有点放不开。父亲给他们夹了好几次菜。
我整顿饭没离席(即使在吃饱放下碗筷后)。他们讲了很多家乡的故事,我也就听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我希望将来我都能写进小说)。
他们多次感谢我们的热情,对他们的好。有两个说,他们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很开心。其中一个说,待会儿恐怕要醉了——我笑说,那就在这里歇下——明知是一句客气话,可是他们依然很是感动——乡下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不过是图你一句话。
差不多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商量着该离开了。
我喊父亲切西瓜,招呼他们说还早,再坐一会儿。
吃完西瓜,他们就起身离开了。
我再三叮嘱,有时间就过来玩,但是不要再买东西了。
我送到电梯口。父亲和先生送他们下楼。他们再三道谢。
返身,我和母亲收拾碗筷桌椅。
母亲洗碗,我拖地。拖地时我突然想到,今天剩下的菜好像有点多,他们还是有所控制,而从进屋起,他们似乎就一直坐在同一个位置,没有起过身,没有上过厕所,也没有每个房间东看看西看看。
我心中一阵敬意,又一阵心疼。想着他们还要花钱买东西来,更是不忍。于是赶紧拿他们买来的东西看,发现苹果又大又红,蜜瓜写着“金钻”,牛奶写着“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