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斜照着正阳门箭楼,北京城显出一片异样的沉静。
千步廊上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上百个北洋士兵跑步南行,后边又有不少人推着平射炮,很快都在大清门的前方和左右按部就班。
过不多时,七八个总统府的高官从金水桥边缓悠南行,一直穿过了大清门的门洞。
几个民夫从后边跟来,其中两人抬着一副蒙着红布的木匾。
一众人站到大清门南边,一个老年大员指挥民夫抬来木梯,卸下了刻印着满汉双文的大清门匾额,又换上了蒙着红布的新匾。
一阵儿过后,边上一个中年官员高声报道:“袁大总统到——”
七八个官员闻声迎到门洞正前方,袁世凯一身儒装,在随员的簇拥下走出大清门。
先到的大员们朝他行了见面礼。
袁世凯站在大清门前方,仰头注视那块新匾,片刻后下令道:“揭匾。”
不远处一人牵动连在匾额上的长绳,那片红布飘忽坠地。
“中华门”三个大字映入众人眼中。
在众人的笑声和议论声中,袁世凯凝视着那三个字久久不语。
谁也看不穿他在思考什么,连最熟悉他的亲信们也是如此。
或许他正在感慨煎熬至今是何等不易,或许是在思索如何彻底平息南方的战火,又或许在自比历朝开国帝王或者杰出皇帝。
大明国明成祖朱棣命人在此建了这座国门,时称大明门;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将之更名为大清门;今日,我袁某人将它变成了中华门——
从此,中国将有袁姓的皇帝光照千秋!
至于今后,如何废掉碍手碍脚的《临时约法》,如何从总统演变成皇帝,自有合适的办法。
十几门礼炮逐一爆响。
炮声过后,袁世凯示意一下,一位大员回身指着正阳门城楼和箭楼,向士兵们下令道:“将前门箭楼下的券门和城门打开,从今往后,寻常百姓亦可从此通过!”
北边远处的紫禁城里,逊帝溥仪正在大院里东奔西跑,一个老年宦官恭敬地甩着长袖边追边喊:“皇上,当心着点儿,小心伤了龙体!”
尚且不懂人事的溥仪并不清楚皇位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失去皇位是何滋味,在他的家里继续由着天性肆意玩乐,他的母亲隆裕太后从大殿的窗户里望着他们,面颊上两道湿润的泪痕泛着水光。
隆裕太后暗自寻思,若是先前摄政王下决心力排众议杀了袁世凯,也就没有他的今天了,可偏偏有那么多人保着他……
辗转思量了许久,她终于转了念头,其实袁老贼还算不错,尽管曾经跪在自己面前伪装流泪,在南北议和中耍心术逼迫儿皇退位,但毕竟对自己和皇儿等人既保护也资助,不至于赶尽杀绝。
革命党虽然一时攻不下北方,可现下看来,大清国灭亡是迟早的事,要是连袁世凯也战败了,革命党所言的驱除是否会变成屠杀也难说。
改朝换代哪一次放过了先朝皇族?
况且吴樾、汪精卫等人的事迹就在那儿摆着。
如此想来,袁世凯当了总统也好。
若是认了命,似乎倒要感激这个老奸巨猾之人的保护,还有那每年的几百万大洋。
年幼的溥仪望见大殿前的吉祥缸的沿子上落了几只雀鸟,叫嚷着让老宦官去捉,那宦官小心翼翼地走向吉祥缸,雀鸟却振翅飞去,一路飞停起落,钻进了一道走廊里。
在钟鼓寺附近的弘亲王府里,此刻是另一番景象:一家人聚在静生堂商议今后的生活。
壮健的八阿哥对大家说:“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咱们就去找皇上要钱,隆裕太后不会见死不救。”
弘亲王衰老了许多,已经接受了荣光不再的事实,厌恶地摆手道:“不成,决计不成。即便没了俸禄,怎么也不能去向太后讨要……”又转头对一屋子人说:“我们这些皇族,自打入关定了江山以来,只食俸禄不事营生,已有二百多年矣,当然,为官者不在其中。如今时局已变,大清亡了,就要有亡国的心态。能怎么样?往后你们要自谋出路,不可坐吃山空。
“偌大一个北京,等着让人伺候的人占了一大半儿,都不事劳作怎么成?如今只有宫里由袁世凯每年给银子花,众多的皇亲国戚都去问皇上讨要,成吗?不过,下贱的活儿谁都不能去干,体面之事总还可以。”
憔悴的四贝勒向阿玛说:“眼下,街市上有人拦着百姓剪辫子,咱们到底剪不剪?要剪,就趁早找剃头匠来剪了,甭让人在街上拦住,丢人现眼的……”
一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同意,有人坚决反对,有人默不作声。
弘亲王回道:“我不剪。你们想怎么样,随便。但是孙儿们,都剪了去……”顿了一下,又说:“你们这些有年岁的人,谁留着辫子,往后在街上碰到官府差来剃头的,就说自己是宫里的人,量他们也不敢怎样。”
三贝勒凝思片刻,对大家说:“辫子的事儿不算什么,目下至为重要的,是孩子们的前途。我们干什么营生不算难事,出银子做掌柜,或者学点儿什么手艺,总可以稳赚不赔。我老是担心,虽说眼下大伙儿保全了性命,但乱世终归是乱世,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可毕竟只是南北议和,革命党绝不会就此消停,那么他这个大总统就坐不安稳。保不齐,革命党哪天打进京里来,我们该怎么办?大伙儿要好好想想。”
弘亲王闷声不语,四贝勒开口道:“是啊,是啊……京里不乱,我都过不习惯了。孙文效仿朱元璋,先前说是什么‘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后来中华民国又是五族平等,假如他们不讲信用,哪天要是真的来了,我们能躲到哪儿去?总不能像蒙古人一样,逃到漠北去!”顿了片刻,又说:“也许我们满人,今后真得由里到外变成汉人。”
众人听了,不禁忧愁起来。
五阿哥接过话说:“不错,我们绝不可侥幸麻痹,这个年月,说话算数的政治人物,没有几个。庆幸的是,多少年来,我们对汉人的习俗文化长久熏习,好多人甚至连满语都不会讲了。往后,必要的时候,我们改个汉姓汉名儿,丢掉老祖宗那一套,先保命再说。汉人的宗教礼仪、民俗风情,学起来也容易。”
安宁中掩盖着忧心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弘亲王府里逐渐现出欢闹畅快的气氛。
大小孩子们放学归来,结伙成群嬉闹玩耍,丫鬟仆人追赶照料,好不快活。
弘亲王坐在静生堂里看得脸上浮现出笑容。
如今,紫禁城失去了昔日里的皇家威势,王府也少了宗人府的约束,民国政府的清室管理机构大多发挥着善后作用,大伙儿都卸掉了心头的清规戒律,过得空前自由随心。
弘亲王府里的阿哥们由起初的紧张日渐变得像先前那么随性散漫,忘记了皇上刚退位那会儿的打算,他们鲜少去做生意,终日无所事事,寻找乐子,京城哪里好玩去哪里,有两个还染上了鸦片瘾和酒瘾,弘亲王训斥了几次也不奏效。
府里的下人们亦不如先前恭谨,许多男女私下偷欢,府上的财物时常不翼而飞。
唯独弘亲王日渐沉默,有时独自走进北院,对着几间破败的老屋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