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闹钟响起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梦中。拜睡前看的修仙小说所赐,梦里不是炼丹就是练功,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已经七点了,该起床了。

我睡觉爱做梦,从小便是如此。往往白天有什么事情格外挂心梦里就要复现,担心考试考不好梦里就是考试;和朋友闹了矛盾,梦里也满是伤心;谁借了我的钱我也会梦到去要账;有时候白天生过气,梦里就把惹我的人揍一顿。形形色色,精彩纷呈,我有时醒来也会回味许久,想想都觉得忍俊不禁。

只是有一点不好,兴许是做梦做得太多,我睡眠质量并不好,几乎没有过睡醒以后神清气爽的时候,多半都是睡眼朦胧、昏昏沉沉,偶尔也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比如上周五,上午到了办公室就碰到部长找我要下周四开大会的部内人员名单。部长的神情、语气和动作落在我眼里,浓浓的既视感扑面而来。我抓抓头发,分明记得已经把名单双手奉上给部长过了目,只是那段记忆很模糊,画面跟偷拍的一样不甚清晰,似乎……应该是梦里给部长过了目。我仔细想了想,确定是梦里,因为部长还微笑着夸奖我办事效率高来着,这是在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办公室里一如既往的冷清,十人的卡座如今只有三个还在使用,另外七个都空荡荡的,落了一层薄灰。

对面卡座的张平从一摞标准件手册后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昆哥,国际机电的评审材料你打印了吗?”我脑袋里跟缺了润滑油似的转不动,张平见我努力思考的模样,又说:“李主任说这次的材料必须要厂家签字,页脚都得加上签字栏。”

我想起明天就是开评审会的日子,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立刻边开机边对张平说:“我还没打,加上签字栏再去打。你要打印就先去打吧,不用等我。”集中打印点在一楼,公司为了防止我们滥用打印机,发出打印指令后还需要让部长批准才能在下面用工作证刷卡打印。为了能楼上楼下少跑几趟,有谁去打印的时候我们就拜托他把其他打印文件也都打好带上来。

张平应了一声,毛脑袋又缩回去。这小子的桌面上常年摞着各色技术手册,新的旧的国内的国外的,还有相关厂家寄来的产品目录,总之桌面上林林总总起起伏伏不亚于高三学生的桌面,五颜六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他一个娇小的南方汉子掩在其中,总有种出其不意的喜剧效果。

李主任看样子还没来,她的椅子背上没有她常用的那条丝巾。真是少见,她可是个工作狂人,不过她也许拜托张平跟部长请了假。


明天的评审会会对十八项设备进行评审,其中八项是我负责的,张平负责六项,另外四项由厂家准备初稿材料,李主任再按照我们公司的要求略微调整即可。每项设备都有数份材料,除了说明书没有签字要求,其他材料都要添加签字栏。打印好后还要拿给相关厂家签字,时间紧迫,我不敢再拖延,立刻开始工作。

我很讨厌这样繁琐又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不过这一次我却甘之如饴,因为评审会意味着有一笔小小的外快即将到手,因此我毫无怨言,动力十足,只听见鼠标和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交替出现。

终于最后一份材料也改好了,我发出打印指令,长出一口气。

“张平?”我闭目问向对面卡座问道,“你刚才打印——”

我本想问,你刚才打印的时候部长在不在办公室。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来,因为我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卡座分明空荡荡的,落了一层薄灰,哪里有张平和他那些宝贝手册的影子。

我呆呆望着张平的卡座,一个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昆哥,昆哥,你看什么呢?”是张平的声音。他在我身后问道。

“诶?”我不由地疑惑道,“啊张平,你去哪了?你桌子那……”

张平手里托着一沓材料,我扫了一眼,是评审会的材料。

“我去厂家拿材料啊,他们早上打电话说签好了。”说到评审会,张平也是满脸高兴。

我忽然记起,张平说夏天空调出风口容易滴水,他原本的座位正好在其中一个出风口下面,一开空调就有水滴到桌子上,反正空卡座那么多,他便换了个位置。

身体放松下来,我正要自嘲一下三十五老男人记忆力的下降,电脑右下角忽然弹出一条提示。定睛一看,原来是方才的打印命令都通过了。

张平也看见了,他疑惑不解地问我:“不是都打好了吗,这都签好字了,又改了?”

“啊没、没有,发错了打印。”我支吾道。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李主任一脸阴沉地走进来。我和张平对视一眼,知道没有好事。

“刚部长开会说,他每次路过我们这,看见你们不是趴着睡觉就是玩手机。又说我们拖着活不干,简直不成样子!”还有几年就要退休的李主任说话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有气势。我和张平赶紧在各自的座位坐下,尽量压低身子,不敢接茬。以往我们有九个人可以分散李主任的火力,如今离职的离职,换部门的换部门,只有我和张平两个倒霉蛋还在,除了装死挨骂没有其他办法。

我也很想换份工作,却缺乏信心一直没有行动,张平上个月去参加了国考,据他说也没戏。我俩可谓是难兄难弟了。


评审会上午十点开,八点到了办公室,我却发现事情不妙。

那一沓评审会用的材料不见了。

张平和我一起进办公室,我扭头问他:“评审材料你拿去了?”他莫名其妙看着我:“评审?什么评审?”

“国际机电那十八项设备啊,不是说今天评审?”

张平张了张嘴,越发莫名道:“那不是上周已经评过了吗?材料已经放进资料室了。”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热心地告诉我:“我新拿了个图包装的,就在二号柜里,没贴标签的那个就是。”

我茫然站在桌边,隐隐回忆起似乎真有上周评审的这回事,但是记忆很模糊。

但是有一点倒是很清晰,一个装有崭新五张毛爷爷的信封,被我小心地放进衣服口袋里。

可我并没有找到那枚信封,钱包里的毛爷爷也都是旧币。因为移动支付的普及我已经很少用现金了,我既没有拿那五张崭新的人民币消费过也没有把它们存在卡里,钱去哪里了?

莫非,拿到小信封是我做的梦,实际上并没有这回事?这也不奇怪,也并不是每次评审都会有外快,我可我心里有一点不好的念头,需要找个机会和张平确认一下。


我抬头看看主任的卡座,依然是空的,一条李主任常戴的淡蓝色丝巾搭在椅背上。趁办公室只有我和张平,我轻声问他:“上周评审给评审费了吗?”

他现在的卡座离我比较远,往常堆砌的书山现在也少了大半,露出他半个身子。我隐约感觉他动作一顿,随即应道:“没有啊。”

我忽然起了疑心,但是不好表露出来,只是模模糊糊说:“噢噢,好。”

张平肯定说谎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莫非只给了他和主任,却故意没给我?我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琢磨。

大腿上忽然传来凉意,原来是我无意间打翻了水杯,茶水滴滴答答的落在裤子上。

我想去拿纸巾去擦桌面上的水渍,肚子却痛起来,痛得我弯腰呻吟。

“张平!张平!”我努力叫着,想让他帮我拨120。

身边站了个人,我费劲地转过头,此时我已经痛到整个人都蜷缩在椅子上,只看见那人的下半身。

格子花纹的宽大短裤,是张平经常穿的那条。

裤子旁边有片又亮又红的东西,我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在完全闭上眼睛以前我看清了,那是张平的手垂在腿边,手里是我们裁图纸的长刀,银色的刀身上红色的血在往下滴……


闹钟响起的时候,我浑身的冷汗还在往外冒。

七点了,该起床上班了。

我慢慢穿衣,梦里真实的痛感和恐惧随着清醒慢慢淡去,好像看了一场刺激的4D电影一样。

张平这小子,居然捅我!去公司的路上我忍不住想。掌心有点发痒,很想攥成拳头揍他一顿——虽然他是在我梦里行凶,说起来我的大脑才是主谋。我又想到常说梦和现实是反着的,莫非现实中我会捅他一刀?

办公室门没开,往常最早来的李主任看来还没到,我只好掏出钥匙开门。

冷冷清清的办公室,落了薄灰的空卡座,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我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正想先掏出手机刷刷微博,忽然觉得脚底触感有点怪。

我低头望去,脚底是一滩未干的血迹。

心中一凛,我缓缓坐直了身子。

环顾四周,我赫然发现整个办公室里九个卡座都是空荡荡的。

只有我的卡座有文件资料、笔筒茶杯放在桌上,其他卡座上都干净极了,有几个甚至连电脑的显示器都没有。

我慢慢站起身,僵硬地向门口走去。

心里有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个部门,该不会只剩我一个人了吧……再夸张一点,会不会这个世界,都只剩我一个人了?

办公室的门被我轻轻推开,我站在走廊里,往右是部长室,一时间我犹豫了,不想面对部长室有可能也是空无一人的局面。

幸好部长室里有人。

不苟言笑的部长在电脑后,听见我进门的声音,他抬眼看我问道:“张平,下周四大会的名单你做好了吗?”

没等我说什么肚子忽然很疼,疼得我弯下腰呻吟不止。部长还在兀自问着:“张平,名单做好了没有?”

不是,我不是张平,我、我不是、不是张平。我痛得呼吸都断断续续了。

一个人站到我身边,他问:“评审费你拿到了吗?”我脑中一炸。

另一个“我”在我身边蹲下,轻声问我:“评审费你拿到了吗?”他贴得很近,呼吸的热气都能吹到我耳朵。

“没有、没有!”我连声叫着,“我没有拿!没有拿!”

好疼,疼得我要晕过去了。


疼痛又让我醒来。

同时,闹钟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我伸手摁掉手机上的闹钟,心神未定地蜷缩在被窝里。肚子还是好疼,不像是吃坏了似的疼,像是有一把刀插进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种疼。

我想我应该打电话给张平,请他来帮帮忙送我去医院,他就住在附近。但是实际上我脑子里只有那句问话:评审费你拿了没?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由自主呻吟道,回答这个无主的问题。

过了好一阵子,肚子的疼痛似乎减弱了些,我伸手摸摸,肚皮有点发凉,是一种奇怪的凉意,似乎是从内而外散发的。

心头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不会就这样死掉吧……


意识渐渐恢复,眼前的景象却又让我浑身发毛。

我看见自己侧躺在办公室卡座的地板上,身下有滩血,还是热的,“我”的右手捂在腹部,整个手上都是血。

原来张平,他真的拿刀捅了我,那根本不是做梦。我又惊又气又急,只想立刻去救自己。但是不行,我好像在看电影一样,无法进去改变剧情。

我一扭头,看见主任站在门口,张平站在“我”旁边几步远的地方。两个人都是惊恐万状,一副吓傻的样子。张平的右手还握着裁图纸的刀,刀身上血在往下滴。

我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去找他算账,这时听见张平结结巴巴说:“不、不、不、不、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是他先袭击我的!是他先要杀我的!”

主任脸色惨白,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报警。

张平转向他嘶哑着嗓子吼道:“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是他!是他要杀我!他说没给他评审费!说他没有评审费!所以要杀我!他说我拿了评审费!我没有!”

我也怒吼:“骗子!骗子!你们、你们明明拿了评审费!故意不给我!不给我!!凭什么!!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仿佛黑暗里一个小灯泡“啪”地通了电。

我委屈地大喊:“为什么不给我评审费?凭什么、凭什么只有你们有?凭什么……”


一个没有前途的岗位,一个即将解散的小组,有能耐有背景的都走了,包括即将退休的李主任。

向昆和我一样是外地来的,在这个本地人居多的公司里一直处于弱势,李主任走前,这个组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没本事没背景的倒霉蛋,其余人离职的离职,换部门的换部门,只有我们两个,既没本事找到新的工作,也没本事换部门,要不是国际机电交付产品太慢,拖到还有一场评审会不得不开,我们早就被公司炒鱿鱼了。

我参加了国考,不过拿到卷子的那一刻就知道肯定没戏。向昆是既没报考试也没找工作,他说,他这个岁数,又身无长物,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呢?至于考试,他现在根本看不进去书,想也知道考不上。

可我觉得他并不算老,刚刚三十五的男人,出去打拼也不算晚。但是看他消极困顿的样子,又想想自己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去,也就不好再劝他。

李主任一直拖着没走,就是因为这次评审会,我倒是不觉得李主任是冲着评审费去的,只是评审会不能没有主任坐镇。评审费按照惯例大概一人五百,不算多,但是也不算少了。特别是对于我和向昆,这五百块很重要。

我只是没想到居然没有向昆的份儿,李主任趁他不在把五百块塞给我,叮嘱我千万别说出去,这次厂家没按人头而是就给了一千块,想必也是知道以后没有合作的必要,何必再多出血。

我和李主任并没有很深的私交,李主任说,向昆从知道小组要解散以后工作态度一直非常敷衍,安排好的工作也不按时完成,这次评审的文件资料都是我辛苦准备的,按劳分配,所以就不给向昆了。

我知道李主任看向昆不顺眼很久了,他看不惯自由散漫随性的人。何况他要走了,也不怕得罪向昆。

我不知道向昆是怎么猜出评审费的事情的,那天周六他反常地跑来跟我一起加班,他开始只是说些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之后突然拿起裁图纸的长刀发疯!我大喊着叫他冷静但是他完全听不进去。

他向我冲过来,我本能地躲闪。我比他年轻,身体也比他强壮,不知怎么的,我从他手里夺下了刀。他不要命似的向我扑过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撞在刀刃上……

李主任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手拿沾血的刀、向昆倒在地上的景象。李主任报了警,警察很快赶来,我被一群人推搡来推搡去,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记得最后的片段是刀身没入向昆腹部,他倒地后,嘴唇还在无声地翕动。

向昆死了,我至今难以相信,就为了区区五百块评审费,他就发了疯。可能也许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我只是很难过,没有早点注意到他的异常,如果我早点发现,多劝慰劝慰他,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简宝玉写作群日更打卡第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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