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争暗斗抵挡不住时间的流逝,转眼到了武德七年(624年)五月。
在这一年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新生的大唐帝国在经历了一连串血与火的洗礼之后,终于呈现出一片海晏河清的太平景象。除了依然盘踞在朔方(今陕西横山县)的梁师都之外,四方群雄皆灭,天下复归一统。李唐经过七年的浴血奋战和不懈努力,终于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重新缔造了一个强大的帝国。
山河依旧是过去的山河,但民众却大部惨死于战争、屠杀和饥荒,中原人口由隋大业鼎盛时期的四千八百万左右,下降到唐武德年间的一千二百万左右。所以,大唐皇帝李渊常常叹息:自从有书契以来,中国还没遇过像今天这样惨烈的动乱。
虽然统一战争基本结束了,但李建成和李世民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夺权之中,风暴没有像李渊希望的那样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这天傍晚,长安乾元殿。
皇帝李渊与三个儿子一道举行家宴。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坐在李渊的左侧,秦王李世民坐在李渊的右侧。李建成和李元吉交头接耳,李世民独自闷坐着。当大家一道举杯时,动作都有些僵硬。
李渊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几个儿子,心情颇为复杂。他想劝一劝兄弟几个相互关爱、去除嫌猜,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不和的原因是明摆着的:争夺太子之位——这么敏感的话题,又如何能敞开说呢?
宫女在后面摇着桔黄的毛扇,李渊须发尽白,眼角爬上了深深的鱼尾皱,眼神和面容一样干老。 他目光柔和地端详着李世民,恍惚忆起多年前用手抚摸儿子毛嫩头颅时的情景。世民的面庞像他母亲,眼睛明亮如秋水,眉宇凝重如闪电,真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谁都没想到,世民后来用兵会那样地神奇,薛仁杲、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大唐最难对付的几个枭雄,全被他一手平定。我绞尽脑汁,封了他一个“天策上将”的名号,可我知道,他需要的是太子之位。我曾想满足他的期望,又犹豫着放弃,做父亲的好为难啊。太子之位早定,如何能轻易更换呢?自古立嫡立长,亘古不变的道理。隋文帝废太子杨勇,立老二杨广,致使天下大乱,教训便在眼前!为父的不能不慎重考虑。
李世民眉宇微微飞动,目光如电地扫视了一旁的大哥和四弟,又沉郁下来,渐趋于柔和。他的确与两位兄弟格格不入,他们除了是父皇的儿子,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大哥他是捡了嫡长子的便宜,才做了这太子之位,若没有自己的功业,又怎会有大唐的天下?至于四弟,简直就是一个恶少,残害了多少百姓,早该废为庶民,可父皇对他过分溺爱,用亲情遮蔽了国法,还让他跟着我捡到了一些战功,摇身一变,成为常胜将军,又开始嚣张起来。对于这个浮夸轻躁、相貌凶恶的弟弟,李世民时时保持着警觉,对他那裸露的目光、一脸的坏笑以及身上散发出的野兽般凶险的气息,感到深深的厌恶。
李世民担心的是,自己功勋太高,四海归心,一旦大哥做了皇帝,自己的生命便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李世民知道,命运把他投进了一个只能进不能退的战场。对这场争斗唯一拥有决定权的是父皇,可父皇却没有定见。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感叹母亲死得太早,没能看见父皇统一天下的这一天。
李建成又向李渊敬了一杯酒,祝父皇万寿无疆,心中却不住地浮想。二弟如此的咄咄逼人,仗着战功累累,目无尊长,可父皇却对他一再袒护。他的眸子光芒内敛,面相有几分和善。自古以来,长子为尊,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二弟,你不服什么?你的确立有赫赫战功,可那只是一员将领的事。你岂可因此而生非分之心?太子岂是战将可比。在你咄咄逼人的压力下,我也被迫出征,上次平定刘黑闼,我干得不比你差。二弟,你想做杨广谋夺太子位,可我却不会像杨勇那样拱手相让。
李元吉的思想更为复杂。在与两位哥哥的关系中,他向来与大哥更为密切。围绕着争储,兄弟之间早就形成了两个阵营,大哥是正统的太子,法定的接班人,他与大哥自然是一个阵营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与大哥从小便朝夕相处;也不止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对李世民不满,久存与之一争高低之心。而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想法,他要先联合大哥除掉二哥,然后再设法杀死大哥,那么,大唐皇位的继承人就非他莫属了,这才是他真正的用心所在。他和大哥的联盟,不过是一种暂时的相互利用罢了。
五月中旬,位于长安以北宜君县境内的一座山中行宫——仁智宫竣工落成,李渊当即决定去仁智宫避暑散心,纾解一下连日来郁闷烦躁的心境。为此他特意命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陪同前往,同时命太子李建成留守长安,负责处理日常政务。
六月初一,东宫。
李建成对李元吉说道:“我要利用陛下去仁智宫避暑的这个机会,运一些盔甲给庆州都督杨文幹。我们和秦王的较量,就在今年见分晓。”
李元吉一拍大腿,“好啊。我是不是在仁智宫那里做掉秦王?”
李建成细思量,觉得不妥,“不要在仁智宫乱来,小不忍则乱大谋。”
“那我见机行事。”
“我这里安排好了再说。”
“那好吧。”李元吉有些遗憾。
六月初二,天策府。
李世民对众人说道:“明天我和齐王陪同陛下去仁智宫避暑,你们留在长安要密切关注东宫的动向。有任何消息,直接送到仁智宫我那里。”
众人齐声说道:“请殿下放心。”
李世民正色说道:“玄龄,如果事情紧急,我赋予你临事专断的权力。”
“是,殿下。”
夜幕下的秦王府,闷热无风。梦中惊醒的李世民从黑暗中坐起,喘着粗气,渐渐定下神来。他光脚走到院子里,仰望星空。
长孙王妃拎着鞋子走过来,柔声说道:“穿上吧……”蹲下,帮李世民穿好鞋子。
两人一起坐在台阶上,李世民拥她入怀,一起望着星空。
良久,李世民才说话,“我又梦见母亲了……”
“有所思才有所梦,二哥,你有这份孝心真的很难得。”
“明天我就陪父皇去仁智宫了,又不能陪你了。你不会怪我吧?”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聚少离多,我何尝怪过你?只是苦了这几个孩子。”
李世民自嘲地一笑,“我看承乾越来越懂事了,都会照顾弟弟妹妹了,你功不可没。”说着,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承乾长大了,又是长子,照顾弟弟妹妹是应该的。二哥,让无忌陪你一起去仁智宫吧,遇事好有个商量。”
李世民点点头,温柔的眸子揉进些许感慨,这世上,只有她,才是真正了解他的……
六月初三一大早,李渊带着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宰相封德彝、萧瑀和众嫔妃们,从长安出发,直奔仁智宫。
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兄弟仨呆在一起,否则他们准得闹事。李渊觉得自己的安排很合理。把这三个儿子分开,自己或许就能在这林木幽深、风景宜人的仁智宫过一个安心而清凉的夏天了。
仁智宫距离长安约三百里,这里群峰叠翠,流泉鸣琴,茂林修竹,老树苍苔,确是个避暑的好所在。
转眼间,李渊在已经这里住了半个多月。这天,李渊正在闭目养神,外面忽然有人来报:“启禀圣上,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称有急事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李渊有些疑惑。
“参见陛下。”二人神色慌张,不敢正视李渊。
李渊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啊?”
“太子命我等送甲胄给庆州都督杨文幹,使文举兵。”话一出口,仿佛空气都停止流动了,室内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建成居然敢如此!”李渊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周围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
“马上派人去把他找来,朕要亲自质问于他。”李渊吩咐道。
“遵旨!”侍从刚要下去,李渊又叫:“等等。”他比刚才平静了一些,脑中一转,恐怕这样直接去找建成来,会逼得他马上造反,自己就更难控制局面了。
李渊回身坐到桌后,挥笔写就一篇文字,递于侍从,说:“拿朕手诏,即刻去长安将太子找来见朕。”
李建成一接到李渊的手诏,便知事情败露了。他和幕僚们想来想去,推算自己又一次落入了秦王的算计中。尔朱焕和桥公山,必定早就暗中走了李世民的门路,有意在半路上告发,目的是要令他一下子陷入绝境。现在事已至此,父皇召他前去,他不敢去,却又不敢不去,究竟如何是好?!
幕僚们开始七嘴八舌地献计。太子舍人陈师建议,“不如据城举兵。皇上现在不在京城,正是大好时机。这样不仅可以制服秦王,还可登上大宝。”
“万万不可。名不正言不顺,那样不是成了逼宫?还是去请罪为上策。”詹事主簿赵弘智立即表示反对。
“万一父皇因为此事要将我废掉,又该如何?”李建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虽然是为了对付李世民,但是此一行为却可视为谋反。
“臣认为不会。殿下贬损车服,少带随从,诚心请罪,圣上虽然生气,但还是会原谅殿下的。若然据城举兵,一旦失败,必将身首异处。”赵弘智还是坚持他的意见。
“那也只好如此了!”李建成觉得举兵确实风险太大,于是决定去仁智宫请罪。他现在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父皇的手里了。
离仁智宫还有六十里,他便将随从全部留在毛鸿宾堡,只带了十几个骑兵前去见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