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
我站在江边,望着远处一片苍茫。
正如我心中的块垒,茫茫苍苍,郁结在心中,呼不出来,吐不出去。
瑟瑟黄叶飘满整个天空,残阳夕照,如父亲眼中的血丝,让我心痛,不敢直视。 秋风渐起。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离开汴京,和最爱的的人分别,只为那最远的梦。 悲莫悲兮生别离,生别离。
记得那也是个秋天,寒蝉凄切,骤雨初歇。 执手相看,无语泪先流。 从此,杨柳岸,晓风残月,那最美的风景,成了我心中最痛的伤。
我是天涯沦落人。 谁不喜欢春天,谁不愿意在春意旖旎里,朝雨浥轻尘,阳光微露,桃花瓣上,雨滴晶莹。哒哒的马蹄上,沾了湿润的泥土,快马扬鞭。 在烟花巷陌中,纵情欢笑,暖风熏人,红烛昏罗帐。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谁不愿意?
当年的我。 年少轻狂,无知无觉。 寒窗苦读多少年,柳叶河边磨砺石。 年华如诗,以梦为马。
想到那一年,春风得意,过乡试,往汴京,路经钱塘。
“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 隔着珠帘,我对楚楚姑娘说道。
孙相即为孙何,杭州太守,本欲拜谒,却不得见。所以作《望海潮》为进阶石。 之后,孙相垂青,佳人折服。我飘在云里雾里。
本以为春花之后夏花红,怎可知,冰雪来得太匆匆。 孙相在这个冬天过世,而我,经历第一次落榜。
那个黄昏,我站在巨大的阴影里,黯然伫立。 眼睛却望着金碧辉煌的宫城。 我心里总有一种期待。
耳边又想起来了。 那些嘲讽,有的也记得不真切了。 但是,怎么也忘不了这一句。 “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这是宋仁宗御笔亲题的。 成了我求仕之途的难以翻过的高峰。 是我自己惹的祸,怪不得旁人。
数次应考,屡屡被拒,自诩才华横溢,曾夸口,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 可是,只有在酒醉依稀之时,朦胧的双眼才能看到紫宸殿的楼角星垂。 愤懑之余,无奈的叹息刻在宣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就是这首《鹤冲天》,惹下无边祸端。 我乃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我苦笑。 我只能在秦楼楚馆中寻求安慰,那些仰慕的目光,温柔的话语,成了纤细的水草,让人意乱情迷。
我就这样沉沦,不可自拔。 只顾月色的蛊惑,忘却了脚步的踉跄和夜的黑。
应该是温飞卿所作吧。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知道心头的泪与痛。 为了功名,我只能离开汴京,四处漫游,求人赏识。 这一路走得太心酸。
今日,行至渭南。 风急天高,候鸟南去,天空满是伤痕。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我身上衣衫单薄,凄冷入骨,可比这更冷的,是失望的心。 我未尽孝子心,未圆佳人梦。 老父在失望中闭上了眼睛,娇妻在病痛中停止了等待。 旁人说我是浪子,无情无义。可是我也痛,我也有时心痛得无法呼吸。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唉,我只能将这一切付诸笔墨,写下来无尽心事,可他们又斥之为“艳词淫曲”。 我只好远离伤心地。
三变,我的名,景庄,我的字。 “三变”二字取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父亲这样对我说。
景庄我的字,我自己起的,富有君子风范,我很喜欢。 可我,现在手里有什么,除了潦倒,失落,愁思,我,我还有什么?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把寂寞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独自咀嚼。说得真容易。
谁人有我落寞?我仰天长问。 已经抑制不住了,我的失意,落寞,伤心,思乡,爱情,还有那微茫的入仕的期望,已经在胸中凝成了一首词,要喷薄而出了。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在无边的岁月里,荒芜的不止芳草,还有风月。 在秋风中,我站在江边,不觉露下,湿了重衣。
若有名家画下,那定会流传千古的,江湖路远,斯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