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未外出打工,也很少进城,一辈子都在跟黄土地打交道讨吃食。这两年,土地都被征收种了油菜花,家里的日子也逐渐变好,三爷爷不再需要每日去田间地头,身子却病倒了。我很小的时候,在老家生活,每日里与一帮伙伴在村中乱窜,有时跑累了,路过三爷爷家门口,总爱进去舀一大陶瓷缸子凉水一口饮下。三奶奶会笑着抢下我手里的缸子,说给我倒些开水,拿点吃食,但还未等回头,我又已疯跑不见了。小时候的我总是心想,开水哪有新挑的泉水好喝,而且很难理解他们那辈人为什么一直要追着给吃的,我明明又不饿。小学三年级,我转到了城里读书,从那以后就很少再回老家。印象里,只有每年除夕下午回家上坟时,才会再去三爷爷家,却也很少再去后厨舀凉水喝。这十几年来,与三爷爷最多的交集,可能就是上坟时同走的那段山路了。
因此,在听到三爷爷要不行了的消息时,我第一时间并未感到悲伤,而只是犹豫这是否会影响到我几个月后的婚期。我迟疑着问爸爸,老人家去世我是否需要回家送葬。爸爸却道,去世了就没必要回来了,还不如趁着能睁眼,回来再见最后一面。我隐约听到了一丝哽咽,愕然抬头,看到爸爸略红的双眼,才猛然醒觉:这是他的亲三叔,我的三爷爷,要走了。
回老家的路上,我坐在车里回想这些年对三爷爷的印象,好像只有他在村头路口抽烟的样子。他会站起来淡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身材高大,肩背宽阔。但较少言语,他耳朵背了,不大听得清楚。但今天进门看到的形象完全不同以往,卧病在床的三爷爷显得那么瘦弱,常年劳作的强壮的胳膊上肌肉已经萎缩,背上的骨头刺眼地林立着。我握着他几乎恪守却依然宽厚的手掌,大声地向他问询,他未言语,神情间却仿佛被我的声音所惊吓到。旁边的姑姑提醒我,三爷爷的听力这两天恢复了,已经能听到大家小声的交谈了。我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神迹或死亡的伟力。老人家说话有些吃力,我便再未与他搭话,只是握着三爷爷的手,一边与姑姑小声的交谈,一边默默地打量三爷爷的身体。他的脸色显黑,身上却呈现绿黄色,因为食道癌的发作,他已经有十天未能吃喝。
整个屋子里坐着满满的人,有三爷爷的亲哥哥,我的二爷爷,有我大伯我爸爸他们这一辈,也有我和几个弟弟妹妹这些小辈。几个玄孙也已长大,可惜都身处远方的大城市,未能回来。几位老人们淡淡地交谈着,讨论着谁家的老人从医院拉回家当天就已咽气,又谁家的老人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却始终仿佛有牵挂不肯闭眼。言语间皆是生死大事,却只显肃穆,却未见太多悲伤。我看着空气中的烟雾一圈圈环绕,有些恍惚。我小叔,三爷爷的儿子,也在看着空中,眼神空洞。旁边的姑姑,三爷爷的女儿,却是一直揉搓着三爷爷肿胀的双脚,眼圈间却是见了泪色。
三爷爷只是一直静静地侧卧,眼睛闭着,只有两只手经常无意识地摆动,显出一些生机。唯一特异的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睁开眼睛,寻找枕边的手机,看一眼上边的时间,然后再轻轻睡去。听姑姑说,他这几天,不管白天黑夜,每次睁眼总是要看时间。夜深时,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仿佛等不到日出;白天,却又一秒一秒,熬不到日落。最近,我也时常会关于生命产生一系列想法,但那都是关于理想与未来的,从未涉及到死亡。我不知道,三爷爷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想了什么,但看着他紧握手机的姿态,却仿佛是想拉住时间的脚步。
没有过多停留去等待一个注定的结局,匆匆看过了三爷爷一眼我又很快离去,返回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忙碌的节奏很快会淹没这一次短暂的返乡,时间的洪流不会给我们太多的时间去悲伤。或许很快我们就会遗忘三爷爷还在的日子,回想时就像是已经失去了很久很久。但那一幕紧抓时间的画面,却会在以后,时常闪现在我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