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说结论:抑郁症的康复非常困难,需要极其苛刻的条件。包括对自己的致病心理有高度准确的剖析、保证身体健康的生活条件、来自身边人的有力支持,其中第一条可以借助心理咨询、第二条需要的物质基础,第三条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借助认知法代替,但总的来说都要靠病人本身的求生欲和自知力与抑郁对决。
在此就不赘言我的经历了,大多患者的致病史都是被侮辱与损害的记忆,而受害的事实往往构成了患者的第一重原罪: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别人也经历了就你娇气?
我把原因归纳为“身体硬件功率拖不动精神消耗便被损坏了”,同一件事假设压力是10,甲的心理承受力小于10,可能抑郁,乙的心理承受力大于10,便能应付。心理承受力和人的身高相貌一样是先天决定后天参与的要素,所以当有人再问你这个问题,正确回答是“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同样是人就你那么恶毒”。
“心情不好”是可调节阈值内的短暂挫折,而“抑郁症”这种病理性的损坏会在生理和心理上呈现出加速度的恶化。
抑郁症病人首先就要否定外界一切的“你没病”洗脑,作为病人第一要务就是治病、治病、治病,病好了才能好好生活。
那要治的这个病是什么病?
我认为抑郁症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疾病。且更多偏向于生理疾病。
我唯一幸运的是一个自知力较强的患者,在那几年,为了好起来,我几乎试遍了所有的方法,包括自学心理学、看西医、看中医、心理咨询、运动、冥想,甚至求神拜佛。
我太清楚抑郁症患者所面临的困境,在这个困境里患者一旦想要“振作起来,改变自己”,几乎立马就会被打回原形,这是因为抑郁症本来就是一个强大的闭环结构,仅仅靠打破其中的一个环节根本无法从中逃逸。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也是常人对抑郁症的不理解之一:科学表明,运动可以治愈抑郁症,你为什么不运动?你抑郁就是因为你懒。
事实上患者比任何人都急于想要跳脱抑郁的怪圈,不少人急切尝试过前人和书中提到过的康复方法,比如跑步,然而自救积极性不是被突发的抑郁打断,就是被“毫无进展”所掩埋,最后在“下定决心”和“丧失希望”中反复辗转恶性循环。
我之所以说目前大部分心理学书籍、心理学服务与抑郁症康复南辕北辙就是因为,他们提供了太多的方法论,但到患者这里:你说得对,但我做不到。
我就尝试过跑步,可只觉得稍微的运动都让我头晕目眩呼吸困难,魂魄分开元神不在,这么经过无数次的自救挫折后,带着对于可行性失望,我开始怀疑近现代心理学对于抑郁症的研究之所以无甚突破,是由于它过多聚焦于抑郁症的心理症状。比如,自杀冲动、自我厌弃等的确是普遍的临床表现,但是如果进一步研究其中的细化分支,如广场恐惧症、社交恐惧症,则表现出了较大差异,即一部分患者受其困扰,而另一部分则相反,对于后者这些专家典籍往往含糊其辞一笔带过,简单地归咎于个体差异。
可是在浏览论坛的过程中,我从各贴的只言片语里发现病友们的生理症状呈现了高度一致性,如便秘、闭经、失眠、嗜睡、梦魇、畏寒、四肢无力、手指甲月牙消失等,后来我在病友中证实过这一点,特别巧合的就是,抑郁症患者被按压头顶的百会穴会产生剧痛,如果针刺耳尖还会放出黑血。
自从意识到生理层面的问题,我才终于下定了去就医的决心,也开始尝试补身体,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是那种“与养老保险共存至共产主义黎明”的养生精神。定期去看医生,强迫自己按时三餐,制作各种营养小食,看电影的时候做按摩,我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甚至敢去敬老院讲“长寿妙招十八连”。
这个过程中抑郁爆发了无数次,会不想去看诊,会睡到下午四点错过早饭和中饭,会反胃恶心,会暴食垃圾食品,但在抑郁潜伏的时候,我会仍然按我的计划来操作,状况好的时候,我能坚持三天左右。
之所以必须就医,是由于打破抑郁闭环的最开始是最难的,巨大的引力试图把人重新吸入它的病理循环,患者本身的意志力又是被抑郁症所破坏的,所以即使不能药到病除,使你暂时强大起来非常重要。最好还有外界有力的支持,能科学地帮助补充患者缺乏的执行力,我是得益于我的母亲,她为了帮助我,也自学了心理学,在我嗜睡的时候她会打电话来,一步步指导我,先从床上坐起来,然后穿好第一件衣服,有时我从起床到出门会蹉跎一个小时,但如果没有她的支持,我会一个人睡到晚上,再胡乱失眠到第二天清晨。
如果身边缺乏这种支持,可以用认知行为疗法,将正念的做法和自己的感受写在纸上,起到不断强化正向感知的力量,一点一点加码,与抑郁的引力相抗衡。
身体补好些后,才考虑运动,像补身体一样,不需要每天按时按量的高标准执行,感觉今天好些,感觉此时抑郁没有控制我的时候,稍微跑跑跳跳,疲劳的时候暂停就可以,运动的作用是巩固补身体的结果,而不是设限检验自己的执行力、意志力,因为作为病人第一要务就是治病、治病、治病,病人不需要更多的要求。
然而最难的地方,在于从根源上切断抑郁的养分,造成我们抑郁的痛苦,最终需要我们自己与之对决,那些烂在心底的旧疾烂疮最终需要自己忍着剧痛刮骨剜肉、重新缝合。在这一点上,心理咨询可以提供一定的帮助,可事实上,以国内大多数心理咨询师的职业水平和相应费用,很多患者连这“一定的帮助”也无缘得见。
这个最艰难的过程,几乎贯穿我的整个抑郁史,我逼迫自己不停地回忆那些痛苦的记忆,再不停地阅读,不停地学习,不停地用新的视角、新的理论、新的眼光去看待它们、解剖它们,我从最开始的崩溃,到能冷酷地挖开自己心里坏掉的血浆肉泥。
“和解”不是鸡汤文和电视剧里一地鸡毛经过玉粉妆花就灵光乍泄,“和解”是胜利者经过鲜血、隐忍和暴力才能享有主动权的选择,这一点,在同自己的战争上不外如是;要细想,细到把自己当做上帝视角,没有感情地观测自己的情感、行为甚至丑态,因为对于敌人,只有观察它才能了解它,了解它才能藐视它,这一点,在敌人就是你自己的时候,亦不外如是。
还有最后的方法,最宝贵最灵验的方法,就是别死。
我无数次想到过死,常人可能难以想象,处于抑郁中的人为何不会畏死,因为如果真的有地狱,那十八层就是苟存人间的抑郁,那是一种在深海无限坠落却永远不会死亡的窒息。
但不要死。
我曾经为了清心静气学过些玄学的皮毛,玄学的精髓在于“变易”,万物生生不息斗转星移,只要没死,就还能等到转机,等到故事,等到新绿破土,等到眠蛰复苏,等到好长好长的春天。